一
　　
　　 穿行在熟悉的公园，抬头日光昏暗，低头满地尘埃。
　　 范老太垂着头饮泣，她怕别人看到自己脸上的狼狈，将灰色加长的围巾扯展了裹在头上，又在脖筋处松松缠了一圈，打了个硬梆梆的结。一阵风来，掠动湖畔的垂柳——那些凋了叶的枝条呜呜咽咽，仿佛暮年丧子的老妪，孤零零地悲伤！
　　 范老太很想放声大哭，就像在老家山洼里的那次过瘾的嚎哭。那时，她刚刚三岁的儿子夭折，那时，她那没心没肺的丈夫和别的女人搅在炕上……范老太不敢往下想，再想下去，她的心就碎成丝瓜瓤瓤了。
　　 哎！不扯了，扯得再多，她的儿子也回不来。扯得再多，她那死鬼丈夫也不能从坟里爬出来。坟院里全是枯草，古柏树下，静静地躺着一堆寒骨。
　　 范老太揩掉眼角的泪水，轻飘飘地行走，一直走，一直走，漫无目的。她在红灯区横穿马路，被长相凶恶的交警喝斥回来。范老太退回到斑马线，和那“凶恶”的交警并排站在一起。她蓄了满满一眶泪水，没有方向的她不知该将这一眶热泪洒向何处！交警挺直腰板，胳膊和身体相互垂直，“白手套”左左右右、前前后后指挥着南来北往的车辆。行人麻利地穿梭到马路对面，范老太刚一迈脚，交警又喝斥：停停停！你不看红灯又亮了吗？刚让你过你又不过！范老太一怔，继而怒视着交警，她吼道：刚才你让我过了吗？你们城里人咋都这么叼！我犯哪门子错，撵着欺负我，看不起我农村老太太不是——范老太呜呜嘟嘟地嚎哭。交警凑近了，想探个究竟，其实是在证明自己的身份和素质。哎！我说你这老太太，怎么睡半夜里赖人一条腿呢？你两次撞红灯，我不干涉会出人命的！交警拍着胸脯解释。范老太拂着额际凌乱的白发，狠狠瞪了眼交警，流着浑浊的老泪蹒跚前行，不管不顾车辆肆意的穿行。大卡车吱嘎吱嘎猛刹，后面传来囫囫囵囵的骂声——范老太怀着必死的心态悠悠而过，她想她活着是个多余，死了好，死了女儿为她烧两张纸钱，从次再无负担；死了好，死了让黑白无常押送到鬼门关，再喝奈何桥头一碗孟婆烫，忘了恩怨烦恼，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双双是范老太的女儿，此刻她正在满世界地找母亲。还是那熟悉的公园，熙熙攘攘的人群，陌生的面孔，哪里有母亲的影子！双双急焦焦地出了公园门，与门口傲立的石狮子撞了满怀。石狮子呲牙，一贯的灰白，双双咧嘴，额头起了蛋大一个肉包，眼角有泪，但就是不能哭出声来。迎着风，双双贸然前行，在分岔的路口她看到聚拢的人堆，有一种直觉，那“人肉包”里一定有妈妈的影子。双双冲过去，使劲分拨密匝匝的人流。使劲儿，再使劲儿，仿佛是远航的舵手拼命地划桨，水浪花一样的人流豁然开了缝，双双听到了哭嚎声，那哭声专注而淅沥，要命地熟悉。
　　 “妈！你怎么在这里？怎么了！怎么了啊！”双双惊问。
　　 范老太刹住了嚎哭，一愣一愣地抽噎。双双走上前将母亲搂进怀里，轻拍后背，像安慰三岁的小孩，“妈，没事了，没事了，总算找到你了。回家，我们回家。”范老太紧捏着围巾梢儿，横一下竖一下地抹眼泪，将涂了面霜的老脸抹成经了冻的青皮柿子。交警雄纠纠地走过来，粗着嗓门问双双：“是你们家人吗？不好好管管，出来扰乱交通秩序。”双双的表情很僵，她想骂人。很气人的“好好管管”，站着说话腰不疼！不就是看不起庄户人家吗？况且她还是老人，人老三分憨呢，憨得像孩子，是孩子还不得哄哄。气归气，深谙城市规则的双双最终还是贴了笑脸，她牙疼一样笑着说：“那个，警察叔叔，我妈跟我斗气儿了。气头上嘛，气头上肯定给你们添麻烦了，我替我妈向你道歉。”双双将腰弯成虾米，表示她的歉意。交警不买账，白手套握着碳素笔，在款单上飞速写下罚款的数额，事因、日期一并填好，“刺啦！”一下撕下来，塞在双双手里。脚下刮了一股旋风，旋风卷着贴地的碎屑忽啦忽啦扫过人的裤脚袖口，又摇摇摆摆拂乱众人新潮的发型，狞笑着升天，顺势“牵”走双双手里那张握松了的款单。旋风过后的瞬间，周遭没有丁点声息，只有凝固了的空气。不多时，人群中传来雄厚的喷嚏声，典型的灰尘进了鼻孔，鼻黏膜受了刺激，某人急剧吸气，才猛扎扎喷出的声音。不知是谁第一个“噗嗤”笑出声来，带动一片起起伏伏的闷笑，双双抬头，这才发现交警白色腰带扣上挂着一个鼓满风的塑料袋，像极了吹圆的猪尿脬。恰遇红灯过境，那个二百五交警直挺挺站在原地，“嘘儿嘘儿”地吹着威严的口哨，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和腰带扣上的“猪尿脬”遥相呼应。双双笑不出来，她在想那过境的款单，好心的大妈从后背掐了一把双双，嘴巴凑前来耳语：“姑娘，快带你妈跑吧，越快越好！”双双茅塞顿开，拽了母亲的胳膊悄悄溜出人群，逃也似的跑开。等交警跑到对面捡回那张皱啦吧唧的款单时，当事人的影子早就移开他的视线，气得他在原地跺脚，众人皆笑，他便扯开嗓门吼：看什么看，没见过跑单的！散去散去。散去就散去，怕什么，你是天王老子，谁是谁的菜，切！
　　 有惊无险，母女俩喘着粗气到家了，双双笑逐颜开，她给母亲倒了水，自己窝在沙发里傻笑。“我的亲娘，你可把我给急疯了，就因乐乐学校里的破事咱娘儿俩争执了一下，你就跑了刚才不是我赶得及时，你说不定闯了大祸啊！”范老太默默换了鞋，没搭理女儿，径直走向卧室，她哽咽着斜躺在床上，两股清凉凉的泪水顺着眼角滑向耳根，渗进密密的霜鬓。都说女儿是娘的小棉袄，这棉袄穿了一冬又穿一冬，刚开始还挺暖和，时间久了，布磨朽了，线扯松了，棉渣子挠得胸口疼。对，是棉渣子！范老太笃定那些挠得即痛又痒的东西就是棉花渣子。双双不依不饶，颠儿颠儿地追到床上，伸手去挠母亲的胳肢窝。范老太像盆栽的植物，斜躺着，纹丝不动。
　　 “嗨！老太太，还来脾气了。”双双愠怒，“不就乐乐的帽子嘛，丢了就丢了，我们买得起，你不应该和人家老师吵。那老师惹得起吗？你看那些家长贼溜溜的眼神，恨不得把老师叫声妈的！我们一没钱二没权，凡事就顺着人家，这城里的人能和农村人比吗？你看看刚才那交警，是讲理的主儿。”
　　 “够了！”范老太突然咆哮一声，吓得双双猛哆嗦。
　　 “啥事尽怨到我头上来，难不成我是惹事的主儿！你不晓得你娘有多委屈，外面受了欺负家里还让自己的女儿数落。天塌了！地陷了？总得有条缝容得下我范老太吧。得得得，你揪着事儿不放，难不成把我送到铡刀下！”范老太连珠泡似的摆理儿，嘴角泛着白沫。
　　 “铡你干嘛，你又不是陈世美，我又不是秦香莲。发什么火啊，我不是为了你好啊。你在家里念叨了半个月帽子，我都嫌烦。”双双呶着嘴轻声说。
　　 说来说去，女儿还往自己身上泼脏水，这不，一定要在这颗老心里扎刀子，都是帽子惹的祸，唉！该死的帽子，该死的命运！范老太的心一阵一阵地犯疼，旧的伤心，新的伤心冒眼里的泉水一样攒着劲儿涌出来。新伤是火，旧伤是棉线捻子，轻轻刮擦一下，捻子点燃了，蜡烛却流泪了。没有人知道蜡烛流泪的原因，蜡烛自己也不会告诉别人。话，一种藏在心里的毒，一把看不见的刀。藏在心里的话，熟人不能说，原因是会惹很多麻烦，所以只能给生人说。其实，所谓的生人，只是一种距离，就像是一棵树与另一棵树，双方不在一个空间里存活，没有直接的利益关系，就不会受到伤害。
　　 范老太的心跟明镜儿似的，孙女乐乐的帽子丢了，准是落幼儿园了，娃娃们乱戴自个儿头上。戴就戴了，没准儿过几日就会回来。范老太等啊等，等到老眼昏花，日子一天天溜走，转眼半个月过去了，乐乐的帽子还没回来，范老太的心便焉了。那天，恰逢下午接孩子的时候，范老太讪笑着凑近老师，有些紧张，她结结巴巴地问：“蒋，蒋老师，我们乐乐的帽，帽子丢了好久，是不是在娃们的教室里？”蒋老师三十带零，微胖身材，脸上擦了厚厚的粉，描了上翘的眼线，整体看着精神，可细看，锥子脸，蛤蟆眼，厉害着呢！等待答案无果，范老太瞅了眼蒋老师严肃的锥子脸，心猛地一紧，那脸怎么看都像她那死鬼男人的情妇！快三十年了，她对那张可恶的脸记忆犹新，这眼下，这眼下——正当范老太犯嘀咕的时候，“锥子脸”斜刺里“锥”出来，叽里咕噜全是“鸟语”，范老太只听懂了一句：“你们娃娃的帽子在家里，你还赖到学校里了”“锥子脸”蛤蟆眼怒睁，嘴里一嘟噜一嘟噜倒豆子，脸白得瘆人，仿佛绿茵地上冲出一条獠牙森森的怪兽，摆着架势要将范老太吞进肚里。范老太的脑子“嗡”的一下，她想疯！“嗳！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日能（厉害），我就问了帽子的事情，没有向你摆理儿，又没向你甩脸子，你道先恶上来了。”
　　 “还敢骂我日能！乡巴佬还撒泼。”
　　 “我咋撒泼了！看你那样儿还捋袖子打人！你打吧，打我老太太试试，来，打啊，打！”
　　 范老太伸长脖子示威，好有刘胡兰的志气。
　　 “蒋老师，别跟家长动气，我再去教室找找吧。”说话者是位皮肤白皙的年轻姑娘，她是乐乐的班主任。姑娘穿红色运动服，白色平底球鞋，身材纤秀而颀长，橄榄形脸蛋，一双清澈的眼睛，鼻梁略高且直。
　　 范老太看那姑娘“蹬蹬”折回教室，思绪“刷”一下回到现实，她发现矗在自己面前的不再是“锥子脸”，而是实实在在的蒋老师，这蒋老师是谁？是乐乐的生活老师！生活老师是什么等级啊？是孩子的学校的上等保姆，直接负责宝贝的吃喝拉撒，耐心而细致、热心而周全地为你的心肝肉服务。凭什么？凭的不就是那高额的学杂费嘛。可话又说回来，缴了学杂费又有什么用，如果家长的态度不好，人家照样把你的态度转嫁给懵懂的孩子，甚至虐待。范老太想到这里，心里“咯噔”一下，胸中的怒火“訇”地湮灭了。
　　 “蒋老师，你看，我刚急了点，态度不好，您就不跟我老太太计较吧。那啥，帽子没了就算了，我们再买，再买呵。”范老太陪上了笑脸。
　　 “你们乐乐我还挺喜欢的，没想到家长是这样子！”蒋老师梗着脖子，摊开双手说理。取帽子的那姑娘这时又“蹬蹬蹬”地跑过来，气儿都喘不匀，她说：“不，帽子不在教室里啊！”蒋老师用蛤蟆眼狠狠地夹着范老太，一下，再一下。范老太面带黄橡皮式的笑，紧抿的嘴巴突然开启：“反正我们家里也没有，都半个月了。”没等范老太说完，蒋老师高声命令那姑娘：“小王，给他们买顶帽子！”范老太吓了一跳，她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又说错了。
　　 乐乐矮墩墩地捏着姥姥的手指头，奶声奶气地说：“姥姥，别吵了，我们再找找吧。”
　　 经乐乐一提醒，范老太顿时醍醐灌顶。对呀！为啥不找找看，兴许在书包里。这样想着，范老太接过乐乐的书包，急忙拉开拉链，一阵翻腾，黄边粉花绒线帽就“躺”在书包旮旯里！范老太清楚，早上送乐乐出门的时候书包里除了作业本和画笔，再什么东西都没有，可现在，事实就摆在眼前，难道说这帽子长了脚自己跑出来了？带着疑问，范老太决意向二位老师问个水落石出，她准备用和善的口气向她们说明理由。可令范老太失望的是，二位老师早在几秒钟前转身离去了，尤其是蒋老师，昂首阔步，骂骂咧咧……
　　
　　 二
　　
　　 当范老太再次“流落”公园的时候，天已擦黑，幽闭的曲径，一路的灰黛苍茫无际，参天的梧桐树冠浓密而苍冷。这里没有花香，没有鸟鸣，也没有人迹，只有明晃晃的羊肠小道。范老太突然很想家，她想自家圈里哼哼乱叫的猪儿、想田埂上咕咕觅食的鸡儿、想白马梁上带露的小草、想阳洼坡上最后一抹夕阳，想……范老太眼里蓄着饱满的泪水，风一吹，凉拨拨地膨胀。
　　 范老太加快脚步，决意回老家。那里有她刨了半辈子的黄土，有她“阎王爷”一样的男人，他们一起历经二十多年的打打闹闹，但终归是有情的。当牵挂成了依靠，那就是慈悯的亲情。哎！回家吧，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范老太决意在走之前为女儿包顿饺子。她从公园绕过市场，买了精瘦肉、大蒜、嫩芹菜和韭菜，一回到家就叮叮当当忙碌起来。先是洗了芹菜和韭菜，再用快刀将瘦肉剁得细细的放进盆里，撒上葱末儿、蒜末儿，再混些碎芹菜和韭菜，洒上各样调味料，最后从缩口小坛里舀两勺麻油淋在未成型的馅儿上，搁案板上让其“醒”着。案板的另一则，范老太又忙着和面、揉面、揪面剂儿、擀面皮儿，手捏面剂儿，一手搓擀面杖，面剂儿风车一般转，转眼功夫案板上摆满了银元似的面皮儿。范老太端过盛馅儿的盆，用戴有一次性塑料手套的右手深抓浅抓，直到把馅儿拌成泥，待香气四溢时，她一手托皮儿，一手填馅，十指一捏，就是一只鼓鼓囊囊的饺子。范老太想让女儿和孙女饱饱地吃上一顿薄皮儿大馅儿的饺子，似乎要把以后她不在时的亏空都补回去。佐餐的小菜只有浆水萝卜，虽然简单，却也爽口提味。范老太本来要买黄瓜的，可惜等买完肉和菜，已不够买一根黄瓜的钱了。钱总共二十元，是双双早上临出门随便撂给她的零花钱，与其说是零花钱，还不如说是施舍的物资，她范老太是个废人，没能力挣钱，只能等着女儿的施舍。至于女婿，他连施舍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