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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楚门在望(小说)


作者:朱朝敏 举人,3928.7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991发表时间:2015-03-03 11:23:50

【流年】楚门在望(小说) 一、坼巴
   庙村有三个漂亮女子,一个是我小琴表姐,长相酷似当时的影星龚雪,她打排球被选拔借到省队,去省城了。另一个是生长在省城的落霞,父亲去世后跟着母亲回到庙村,她用加热的铁夹子夹出波浪长发,自己缝制凸显身材的衣裙,时髦洋气。还有一个小昭,模样温婉,可明明笑着,眼神却在与你碰撞的刹那滑向远处,你分明感觉,这薄冰一样的光亮,有说不出的凉寒。
   真是好看的女子,我们庙村的人前背后地赞道。我们女孩子不免以她们为标准,偷偷比量模仿。照镜子,对着水面照看自己。不过,大多隐蔽。显露的就是吴芳菲,漂亮、美、好看……叽咕不停,还掏出了小圆镜子比看,一个人看还不够,拉过旁边的,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边看边问:我好看吗?瞧我嘴唇,比鸡冠花还红。显露到不管不顾,不免充当了出头鸟。
   瞧那德行……讥诮中满含了鄙夷。
   比讥诮厉害的是叱责:小妮子,难怪学习是熟南瓜和面一碗糊涂啊,原来一门心思地寻着坼巴(岛上土语:张扬显摆虚荣妖媚的混合意思),丢不丢人。
   这意思明摆着,“坼巴”的女孩子往往为虚荣舍本逐末。骂的不是我们,可我们却在叱骂中规避了某些行径。于是,隐蔽的更加隐蔽了。挨骂的吴芳菲却眯眼一笑了之,有时还回敬,管得宽,就要坼巴。说着,还掏出一面小镜子照看。
   我要比落霞、小昭她们,特别是你琴表姐更好看。吴芳菲充满了自信,每天拜佛似地念叨不停。本来都追求美丽,我们偷摸着欲罢不能,芳菲呢,光明正大不管不顾,我还是佩服的。但……撇开学习不谈单说相貌吧,也比不上我琴表姐。怎么比?她那黑得发亮的皮肤在我们崇尚古典美的庙村,基本就是笑话。
   抹了锅灰吧。我讥笑。告诉你,我琴表姐白瓷般的皮肤,天生一半,后天养成一半,她的诀窍是从不接近生灰的锅炉灶之类,哪怕是扫帚也甩得远远地。
   等到她婆婆颠着小脚追打她时,我明白她把我的话当了真。她不仅不帮忙做家事,还偷偷扔了炉子和扫帚。
   她婆婆瘦得皮包骨,又是小脚,却跑得两腋生风,脸不红气不喘,一直追赶到我们学校。也是,她们家在秋千坪的高台子上,下了台坡过一个堰塘就是学校。不过,吴芳菲径直跑向堰塘边角上的她婶子家去了。
   早来学校的学生踮起了脚尖看,还有的跟着芳菲婆婆跑去看。要上课了,吴芳菲马上会跑来,但愿……内疚心虚的我把脚步止于操场。
   不等上课铃响,揪着芳菲耳朵的婆婆已经出现眼前。是芳菲婶子月桂把芳菲送出时,芳菲婆婆趁机抓住了芳菲肩膀。
   看你坼巴,你坼……我打死你。估计芳菲婆婆下手重了,只听见吴芳菲叽里呱啦地尖叫还嘴“我就要坼巴”,又泥鳅般地逃脱,朝月桂婶子家回跑。
   算了,都算了,要上课了,再闹会耽搁正事。月桂婶子拦住吴芳菲劝慰。
   你晓得什么正事?芳菲婆婆又抓上来。
   芳菲挨了一拳,恼火地吼月桂,你就喜欢乱管闲事,厌恶头。说着,肩膀一滑又跑掉。叮当——上课铃响起,吴芳菲跑进教室。
   芳菲的婆婆连连失手,脸面丢尽,一古脑地把气撒在小媳妇月桂身上,伸出的右手食指上下乱点:你看你,你看你,这些年,白吃粮食肚子没隆起过,有什么说头。
  
   二、棺材佬
   月桂婶子的身高海拔比庙村一些男性还高,比丈夫吴海元高大半个脑袋。
   吴海元个头矮,却长得魁梧,身板劲头十足,俯身长砍板来回推动大刨,脚下立马开遍白花花的刨叶。他这个木匠犟得奇怪,除了棺材什么都不打。哪怕你出再好的价钱,哪怕他老娘等不及了需要个小板凳,他也会硬撅撅地回应:不,是,棺材,我,不打。他是结巴,结巴擅长吐短句,短句因了海元的倔强而冷酷无情。
   你这个二蹶子,不是棺材你不打——狠到底(这里念du)。他老娘说的。我们只好送他一个称号,棺材佬。
   自然,他打的棺材结实厚重,又宽敞光滑。他打的木板子屋,往后闭眼了躺着舒服。我们庙村老人说的。木板子屋就是寿木。庙村老人不说棺材,也不说寿木,却说木板子屋,满含了情意。有生之年备下合适满意的木板子屋,就定下后世宿地,人生大抵高枕无忧了。这是他们毕生奢望的幸福。这奢求寄托在打棺材的吴海元身上,棺材佬呢,不负众望,出手的木板子屋没有不满意的。
   棺材佬在庙村的威望可想而知。老者遇到他,会停下来寒暄几句,即使棺材佬不过哼笑两声,他们也会殷勤地补上:棺材佬好走。连清高傲慢的老才子张遇见棺材佬,也会声气温和地招呼两句。特别是有段时间,他隔三岔五地跑棺材佬的家。那可是大稀奇事,从来只有我们请老才子张的,请饱读诗书的老才子张为新生儿取名,起屋嫁娶寿筵时请他书写对联……他写不写还要取决他的心情。哪想,老才子张跑棺材佬家却被我撞见。
   我跑棺材佬家菜园上厕所救急,遇到了老才子张。一个村的人,遇到就遇到了,低头不见抬头见,不值一提。可遇到的是老才子张,人家请都请不来的老才子张。我就留意了。瞧吧,他手提一包点心,大虾般地哈腰,对俯身长砍板的棺材佬求说:劳驾棺材佬上我家。
   上,你家,做什么?
   为木板子屋补白。
   补……什么?棺材佬瞪起双眼,满是诧异。
   老才子那时就一点不像老才子张了,哈着腰涎着脸皮,说,上回我跟你说过的,刻两个字呗,就两个字。
   木板子屋,就是棺材,刻,什么字?棺材佬断然拒绝。
   棺材也是家,留两个字有别其它嘛。老才子张脸上挤出笑容,却挤出一堆菊花皱纹。
   那就,不是棺……材了。
   咋不是棺材?
   棺材就是,铺板……围拢的屋,上下,太平,你说,刻了……字像个啥?我,不刻。
   好,那我自己刻。
   你自己,刻,也不行,要不,我,棺材佬的……名声,就毁了,我只能,砸了……它。
   谁?砸谁?
   你的……木板子屋。
   老才子张那么清高狷狂的人,临到头还是慢慢地敛起怒火,站在原地逡巡一会儿,放下点心怏怏离开。边走边回头,磨出好声气对棺材佬说,以后再议,以后再议。
   定是再议了,那些天老才子张不停地跑棺材佬的家。老才子张是不死心啊,总想说服了棺材佬,总也落得棺材佬固执拒绝的境地。棺材佬的名望又抬高了。
   比老婆矮半个脑袋就是矮整个脑袋有什么要紧?月桂身高海拔再高,在棺材佬面前,也看不出丁点优势,相反,敛声屏气缩手缩脚地。正如芳菲婆婆说的“这些年白吃粮食肚子内隆起过,有什么说头”。
   不把棺材佬当回事的是芳菲一家。她婆婆是棺材佬老娘,父母是棺材佬的哥嫂,年长就是优势吧。芳菲虽是晚辈侄女,却跟着家人长了声势,再加上她张扬的性格,哪里怕了去?一个打棺材的,说白了,就是跟走路的人打交道,真是——芳菲的嘟囔包含了她的不满,或者说轻视。尽管棺材佬在庙村有地位声望,可她不高兴有人把棺材佬与自己联系在一起。说起他们叔侄关系,吴芳菲脸庞会不由地浮现红晕。
   这是吴芳菲惟独脸红的事情。哪怕学期期末老师发完试卷,当众宣布吴芳菲又要留级,全班同学哈哈呵呵地大笑,吴芳菲扭捏两下后,只挤出一个白眼,然后揉了试卷扔在脚下。哪怕吴芳菲被女同学惊讶地小声告知:不得了,你屁股在流血,裤子都流湿了。吴芳菲毫不躲避,一手提起裤子扭着脑袋看,一手翘起食指说,大惊小怪地,不就是月经来了。这一说,我们全部鸟兽般散开,她还不知羞地提着裤子扭过脑袋看。
   她这样的人还脸红?偏偏脸红,为叔叔是棺材佬,仿佛那是惟一伤她自尊的事情。
   棺材佬却把芳菲当成稀罕宝贝,对她露出难得的笑容,左一声右一声地喊着“芳,菲,芳……菲”。多数时候吴芳菲嗯都不嗯声,敛着一张黑脸走过。有时也嗯啊声,却瞪起双眼尖着嗓门回敬,喊什么喊——头一低,人跑了。
   棺材佬稀罕吴芳菲,我们都清楚缘由,他没有孩子,当然把亲侄女当稀罕宝贝了。不过,这一稀罕,月桂婶子在我们眼中越发瑟瑟了。
  
   三、秋千坪
   腊月是秋千坪最热闹的时节。尽管秋千坪小学放了寒假,可我们这些学生,还未上学的孩子,每天跟着大人跑秋千坪捕鱼挖藕。
   秋千坪在庙村北面,是一排高台坡和山林之间的小谷地。谷地上有秋千坪小学。若干住户人家却户挨户地直线列队,于高台子上。高台坡下是一条长港渠,港渠后又有堰塘。堰塘后是棺材佬的家。是庙村惟一不在高台上筑屋的一家。
   棺材佬家除了屋后菜园连着学校,其它方向都是堰塘。堰塘接上前面的港渠。阔豁的水面倒影着站成直线的高台、绿荫荫的树林、树杪林梢上的飞檐翘壁、檐壁上空流动的白云和款款振翅的飞鸟……僻静幽雅。
   棺材佬家却一年四季都热闹。来找棺材佬打棺材的,还有学生跑他家菜园上厕所。谁叫我们学校厕所就只有两个蹲坑?其实,他们家菜园的厕所,不过一口大坑,储满了粪水,为浇灌蔬菜而备。我们一些学生来不及了,跑进菜园围着坑边蹲下救急。月桂婶子在周围拢上一床破席,就急之所不那么露天了,看上去还像厕所。
   吴芳菲不上菜园厕所,要么早早占好学校的,占不到才去叔婶家。棺材佬或者月桂婶子瞧见,赶忙招手——芳菲,那里去。那里是哪里?当然是他们自家厕所,而非菜园里稀糊淌流地。那时,芳菲径直跑向“那里”,有几个女生跟在她屁股后面,棺材佬会不客气地喝令跟跑的女生。芳菲闷声一句“我喊她们的”,棺材佬就说,最多……三,个哦。倒是月桂婶子懒得计较,还殷勤地跟来,手捏一叠草纸。芳菲又没好声气地喊,解手都这么磨人。
   除了找棺材佬打棺材和我们学生上厕所,庙村女人也喜欢上他家,那是月桂婶子喊来的。本来,庙村女人来秋千坪是赶事的,剪青艾割蒲草,哪有闲暇落脚?但,总有这样的时候,劳作时差了某个东西,划破了手,或者口渴内急什么的,三两个女子就上月桂家了。接着庙村的女子差不多去了她家。
   她家香气萦绕,是存放在偏阁屋里的木头香。那些木头,已经从一棵树剥离生命,浸泡于前面的堰塘。树皮发胀腐烂后被拖上岸剥掉,只剩下光滑的端直的骨头。它们接受阳光的炙烤,一再抽出血水,树木真正死亡,木头诞生。可作为一块木头,不过是树木的后世,曾经吸纳的自然精华,储存于缝隙纹理,将被木头经久不息地释放。
   庙村女人喜欢上月桂家也在情理中。连小昭也去过。
   年底腊月,棺材佬上我家请我母亲出工裁缝衣服。他本是绷着黑脸扛铺板和缝纫机的,没走几步又侧过了脸,晃出半张笑脸说,我请,小昭,作,陪啊。
   他请小昭——如何讲?小昭会接受邀请去他家?
   会画一手好图的小昭,被她公爹老才子张扒灰的流言一直在庙村潜流暗行,而丈夫张子恒不在人世后,她本来清寒的一张脸越发冷酷了,几乎难得听见她的声音,更不论走门窜户。她却接受棺材佬邀请,来了他家。
   那些天,我们庙村的在秋千坪捕鱼挖泥藕。我捡了小节泥藕跑月桂家洗藕吃,遇到小昭在堂屋里铺纸作画。她画什么?青荷白莲,饱饱满满地。白莲中间黄色的蕊心楚楚颤抖,于笔尖纸上。
   小昭画得慢而细,重复了几张画。废弃的画纸,均是在白莲花上停笔,未开圆满的白莲卧躺在画纸上,又跟着画纸躺在旁边的藤椅上,接着,被棺材佬收拾进屋。
   来棺材佬家的人多起来。棺材佬不象往常专注木材,而是跑进跑出,跟着看小昭作画,又仰起脸庞对旁人说:这,莲花……我,喜欢。
   小昭也不做声,静静地画完,收拾好画笔颜料。棺材佬中间进来看了几次,脑袋伸几下,双手交握搓来搓去,重复一句话,我明,天,就请……人,装裱。
   看来,画作是要挂起来的,中堂吗?还是……
   小昭收拾好画笔,跑到厨房拉来月桂,说,月桂,我献丑到底,干脆书上两句……棺材佬一句“那好”打断。小昭脸色泛红,看了眼月桂,继续说,我多事,送月桂的,不晓得……月桂点头,只说,小昭给我写的,我感谢还来不及。
   隔了几天我寻来,看见中堂的白莲图,两侧隶书笔墨:绿水洗骨田园静;白莲修心天地清。我逐字逐句地读完,回家感叹小昭的聪慧清明。我母亲却叹道:看来,小昭去意已定,棺材佬想留也留不住。
  
   四、转身
   小昭在棺材佬家画完白莲图上十天后,就是正月了,也到了旧历年底。白莲图成为棺材佬家辞旧迎新的中堂挂件,也是小昭留给庙村的作别姿势。果然,她离开了家,收拾好庙村曾经废弃多年的一个清风庵,住了下来。她再次提笔,在庵堂大门两侧挂上对联,左侧笔墨:一别两宽,右侧笔墨:各生欢喜。
   她说是告别就是告别。犹如一个转身,从今后,她脱胎换骨了,欢喜油生。
   我们庙村不是不懂,还是忍不住摇头轻叹。
   只有一个人无法抑制心中的纳闷和遗憾,不住地嘟囔,小昭,她……何,苦呢?
   这人以急促而钝重的断句不断重复,点燃他的焦躁。火苗扑扑地腾越,朝着聆听的耳朵打量的眼睛,聚焦出不曾耀眼却明了的光斑。这个结巴棺材佬为小昭上心了。我们旁人又无法找出丁点离轨的行径,只能说,棺材佬是暗暗喜欢着小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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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小说写的是岛上一个叫庙子村里发生的故事。小说以第一人称“我”的所见所闻展开故事,刻画了芳菲,老才子张,棺材佬,月桂,小昭,落霞,这些有血有肉的人物。芳菲是一个爱美的女孩,她虔诚地崇拜琴表姐的美丽。为了让黝黑的肤色,变得像琴表姐一样白皙,冒险在雷电之际,在堰塘深处泡水,为此,芳菲付出了年轻的生命。芳菲的离世,让叔叔棺材佬心疼得几欲窒息,他将所有的不满发泄在妻子月桂身上。月桂因不能生育,一辈子活在阴影里,没有温暖无人可依。老才子张最终用手里楠木迫使棺材佬破例,在他的棺材上刻下了梦寐以求的两个字。小说里的主人公依水而居,他们注重肉身之生,更看重肉体毁灭后的魂在,他们懂得活着的两重方式,尽管这可能另外人不解,但是他们真实地存在。他们的行为怪诞稀奇,却又不乏礼仪。他们以古老的方式走进现代人的视野,带来久远的亲切感与生动感。小说具有浓郁的地方特色和文化氛围,虽悲伤压抑,却也诗意盎然!作者融身荆楚山水自然,作品传承着物我合一灵魂至上的文道!佳作,倾情推荐!【编辑:晓文】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50304000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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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晓文        2015-03-03 11:27:12
  拜读老师作品,受益匪浅
   老师对楚地、楚风、楚语、楚俗的深爱,令人动容
   期待老师更多佳作,遥祝春安!
恰好你来,恰好我在。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5-03-04 11:54:03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共 2 条 1 页 首页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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