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金丝席
　　
　　 你们把县委书记、县长抬来，逼我曹篾匠摁手印，我的指头也不会伸。像拿篾刀破这金丝竹一样，把我大卸八块，抽成丝丝，我也不顺你们。
　　 不信？你再开口，我宁可刴掉这根指头，给你们当官的下酒！
　　 刚过50大寿的曹篾匠紧紧蓝布围裙后带，给左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戴上胶皮套，拿起篾刀，在脸颊上轻轻刮两下，对村委会妇女委员王世芬显摆他的篾刀锋利得可以剃胡须，割人脖子会像杀鸡一样，手不会打哆嗦。
　　 丰乳肥臀的王委员劝他带个头，在土地转让合同上摁手印。他—直没让她进大门，就在工棚里，边破竹子边听她嗲哩嗲气地“晓以大义”。她怕他抢去手里的合同书撕个粉碎，一缩手把合同书塞进了包里，肉胖胖的手护在包上。
　　 曹篾匠又瘦又矮，面目也贫寒，眼小颧骨高。有人说，男人颧骨高，杀人不用刀。但谁也看不出他有一星半点杀气，以断指拒摁手印，其实是吓女人的。
　　 他家新起了一幢别墅式的二层楼房，工棚紧靠东墙，三面都敞亮。一堆金丝竹码在山墙下，两张双人、单人金丝床席、一对枕席，都陈列在白粉墙上，像摆设在商场奢侈品橱窗里的样品，堪称精致的手工艺品，他自傲天下无双。
　　 王世芬来不及观赏金丝席，还在琢磨着怎么逼他高抬贵指。
　　 曹篾匠捡起一根长约两米、烤香肠一般粗的金丝竹，—刀从尖端劈下去，随着竹节劈啪劈啪的爆裂声，竹子均匀地分成两半。又一刀，二分为四。再一刀，就如他说的大卸八块，变成一把竹片。左手捏住一片，右手持刀，从头到尾，一刀平稳剔下去，竹片表皮和里层渐渐分离，散出清淡的竹香。看王委员吸着竹香，他洋洋得意，丢弃里层，留下光滑的竹皮，插进抽丝机里，小机器嗡嗡叫，如蜜蜂飞过，纤细如发的竹丝慢慢地抽出。他手拿一把约两米长的竹丝舞动，金闪闪，直叫王委员眼花缭乱，忘了逼他，他的笑意也忍不住绽到了嘴角上。
　　 “这竹丝还要打磨，抛光，浸泡，才能编织席子……”
　　 王世芬被他的精细手艺折服，被竹香陶醉，但无心听他炫耀。
　　 曹篾匠从墙上取下一幅枕席，展平，要她摸摸，比她那张40岁娘们的胖脸光滑。见她毫无兴味，他把枕席对摺，四摺，八摺，摺成小16开书本一样，又抖开让她看，没有一丝摺痕。他每个汗毛孔里都冒出自夸来，等她惊叹，赞美，这些篾席制品，柔靱得像纸、像布，滑溜如绸、如缎，可以多层摺迭而不留痕迹。
　　 好货！村干部用去拉关系，比送什么礼都讨人喜欢。王委员故意不夸。
　　 “睡觉用我织的这种金丝枕席、床席，比得上皇帝的龙床、龙枕，什么玉枕，五花八门的药枕，算么事？这个，冬暖夏凉，睡得香甜，对失眠症有特效……”
　　 曹篾匠成了电视购物上俊男靓女“骗购员”的超级模仿秀，用了他的金丝床席、枕席，两公婆性爱超强烈，小孩不尿床，老人能酣睡半年，还尽做美梦！
　　 她盯住了他的双手，粗糙如杉木皮，五指硬而短，指关节鼓突。右手拇指、食指的指套破了。想必老婆受不住他的爱抚。那精美的工艺品出自这双手，谁也不能否认其必然性。她心中也陡生敬重，更仰杖那右手拇指或食指，几乎要喊出：“你老人家快把指套摘下，用大拇哥蘸点红印油，让我完成任务，好吗？”
　　 “现今，好多人，”她变乞求为开导，“包括你曹篾匠！这一辈子，都不会作田了。你儿子、女儿都成了城里人，谁还想倒流回来跟牛屁股？”
　　 “嘿！农村走出的人越多，田地带不走吧？人少，空气也好，留下的人不更好过日子吗？反正，叫我把田卖了，去城里住贫民窟，你开高级小汽车接我也不去。城里一套房，不如乡里一张床。再说，城里人买得起我家这样的别墅吗？”
　　 开导无效，她开始加压：“你要是把田土荒了，可要吃罪的！”
　　 他说：“头发长，见识短！我都种上金丝竹。只有这种竹子，竹质细软，有韧性，才能织金丝席。再说呢，城里工厂破产，我儿女还能回来作田，饿不死！”
　　 她口干舌燥，他油盐不进。她只好亮出杀手锏来：上个月，他砍了集体山地的20根楠竹，至今还没定论。这回，如果他不出让三亩田，就送他进派出所，可要刑事拘留的，蹲上十天半月，还免不了皮肉苦……
　　 没等她讲完，他伸出双手，往她胸前杵，离那两个奶头山几乎零距离，才抖一下缩回，瞪大小眼说：“带铐子吧，我跟你走，去把牢底坐穿。”
　　 她对“搅屎棍”无能为力了。只好打退堂鼓，回村委会去。
　　 曹篾匠看着她的背影远了，嘀咕道：“我拚死也要保住那三亩田！”
　　
　　 2、回春丸
　　
　　 天堂村村委会副主任何卫东，30余岁，长个马脸。有人看见他的小弟超级粗长，像公马发情时，变成了五条腿，他也像多了一条腿。村人有叫他“马脸”的，有叫“马三腿”的。这浑名太粗俗，连曹篾匠也喊不出来。
　　 何卫东是村党支部书记兼村主任何永久的儿子。父子俩在城里开了个小工厂，在高档住宅小区买了房子。到村里问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朝九晚五，车来车去。招商引资有戏，要在村里投巨资建养生天堂，弄得全村人心惶惶。
　　 何卫东回村，小卧车开到曹篾匠的“别墅”前，下车就直奔工棚发问。
　　 “曹篾匠！王委员请你摁手印，为什么不摁？敬酒不吃吃罚酒吗？”
　　 曹篾匠放下篾刀，免得招持刀伤人、杀人之嫌。
　　 何卫东来不及批评，只顾推销他的大项目。他放言，中国富了，一个全民养生、延年益寿的时代即将到来。天堂村依青山傍绿水，县城郊区，又在通往市府、省城的三岔路口，建养生天堂，再合适不过了。要先建100幢小别墅。干部培训楼、敬老院，人工湖，打猎场，靠山吃山，满足人们的返祖需求，让平民百姓也来过僧人生活，吃天然食品，围山打猎，强身固本；洞穴居室和现代别墅共存，古老农耕乐趣和高尔夫时尚并举，帝王享受和大众娱乐互补……
　　 曹篾匠听晕了，往后退。
　　 何卫东脸拉得更长，两眼瞪成了马眼，祭起了他的神器。计划把县里的中药饮片厂端过来，在村里扩建，以生产中药回春丸为主。这玩意儿的秘方掌握在他手里。真比伟哥强，他吃过一丸，老婆就不准他再吃。给李副县长和卫生局党委书记、局长、人民医院院长都试吃了，都表示不再吃伟哥，情愿攺吃回春丸。
　　 何卫东看透了曹篾匠的心思，说：“我就要你第一个在土地转让协议书上摁手印。不摁，砸了我的大计划，看我怎样把你放在火上烤，油锅里炸！”
　　 曹篾匠问：“我不摁呢？”
　　 何卫东：“不摁？走！上我的车，到派出所去。”
　　 曹篾匠一下就软了，腿抖。
　　 “你的小农意识最重，抱住传统农业观念不放，安于过‘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舍不得几坵田。搞你那些破席子，能挣几文钱？”
　　 曹篾匠忙摆手：“不是钱多钱小问题。我要公道，公正，公平！”
　　 “假，你太假了！”何卫东说，“钱是爷爷，比书记、县长还大，省长也得看爷爷脸色，我不信你看不起钱。你第一个摁手印，奖你现金五千元！”
　　 何卫东转身走到汽车前，打开车门，似乎要拖曹篾匠上车，毫无回旋余地。如今，再强再硬，强硬得过何卫东这种人吗？惹了他，什么惩治也做得出来。
　　 曹篾匠拉稀了，嘴还硬：“要摁手印，我也有条件。”
　　 “这好说，讲！”
　　 “那，我也要上酒席讲。”
　　 “行！你痛痛快快摁了手印，我让你也试一下回春丸。”
　　 “我才不吃哩！”
　　 “咋？怕吃了有劲没地方使？没关系，我给你找出路！”
　　 回春丸还没吃，双方达成协议：上酒席签合同！
　　 曹篾匠对老天发誓，他真没想回春丸。只担心着迟早会被“马三腿”摆平，躺着等死，不如冲锋倒下去。不蒸包子争（蒸）口气。他们大小干部海吃海喝，有机会了，小老百姓怎么不能享受享受？让他们一个一个来敬酒，求他摁手印。吃大亏，那是胳膊扳不过大腿，更要想尽办法沾点便宜。他们吃肉喝汤，我捡根骨头回家熬锅白菜汤，心里也算平衡一下。
　　 曹篾匠更不容别人小看，他是“天堂村第一网民”，子女教会他的。他那几根指头，玩鼠标、键盘，不比拿篾刀差。他还有最后一张王牌，谁不把他当人看，“三公”丧尽了，他就上网曝光，何卫东也得怕他三分。
　　
　　 3、长安间
　　
　　 “鸿门宴”前，曹篾匠换上了花花公子丅恤衫，水磨牛仔裤，戴一顶棒球帽，这都是儿子穿过的。老婆见他穷时尚，又看到他喉节在振动，口水显然提前了。这张馋嘴，更经不住何卫东他们折腾，一碟花生米不如。
　　 “你千万莫喝醉了，多吃些好菜就是。”老婆送他到门口，再三叮嘱。
　　 他说：“放心，我有办法，干部都醉了，我一个人醒着。”
　　 曹篾匠胳膊紧夹着小包，里边有把篾刀。赶到青龙镇最好的盛世饭店，见何卫东陪着派出所李所长站在门口。李所长挺着大肚，背着手，目光直射他，皮笑肉不笑。曹篾匠脚步陡停，想转身走己来不及了，把包包往背后推一下。
　　 何卫东说：“你不用怕。李所长，你认得。请他来，先照顾你。”
　　 李所长说：“我先确认一下，你砍村里的楠竹，是18根，还是24根？”
　　 曹篾匠说：“不是18根，也没有24根，整整20根！李所长，我那不算盗罚林木，村委会收了我的10套金丝枕席送礼，一直没给钱。我砍20根竹子，远不够。我明人不做暗事，砍竹前，何卫东点了头，应当砍200根才够。”
　　 何卫东说：“你又糊搅！砍200根，我怎么会点头？也没那个权力。”
　　 曹篾匠指着何卫东鼻子，大叫：“你的嘴是直的！讲出去的话不如一泡尿。那好，我先问你，村委会一共拿走我10套金丝席，不会赖账吧？”
　　 何卫东：“拿了！10套。我迟早会付钱。”
　　 曹篾匠：“那好，我也不多要，最低价每套120元，共1200元。村里先付我钱，再送我去坐牢！”
　　 副镇长和司法、土地所的头头、妇女委员来了，还有挨近副镇长的小蜜之类的靓妹，何卫东恭迎镇干部驾到，请大家进长安间。
　　 曹篾匠把不怕坐牢的大话连同馋涎咽下了，在后边迟疑不动。
　　 李所长碰一下曹篾匠：“好了，我不追究你。镇领导、司法都来了人，他们更不会法律制裁你。先吃饭吧，今天你可是主角。”
　　 曹篾匠明白，何卫东和这些强力人物串通了，先给他一个下马威。你顺，摁手印，你好我好。你反，耍小聪明，请进派出所。他想，多个心眼吧，对你没什么公道好讲，你争不到公平、公正！怕不能和干部们平起平坐，享口福了。
　　 酒席摆在长安间，这是本地规格次高的盛宴。书记、镇长出席，也是这类饭菜，只不过加两瓶五粮液而已，县领导来才加刮（国）酒茅台。这些大小握有实权的人，都练了一身酒功，随便拉一个出来溜溜，都可以冲酒量吉尼斯纪录。除副镇长外，所有男宾，个个啤酒肚，肥头油脸。女宾，包括专程从县城赶来的何卫东老婆，都和王世芬一样，个个像读了莫言先生的小说，丰乳肥臀。何卫东老婆和那位靓妹更是比着露乳沟，手机插在那肉沟沟里掉不下去。
　　 食客们入座后，曹篾匠把包包朝里挂在他坐的椅背上，先声称：何卫东许诺签合同前，在合同定的土地转让金、各种补偿款以外，另给他五千元现金。他要求兑现，数了钱，才谈合同。
　　 何卫东把脸靠近他，小声说：“镇领导在场，你不要搅！”又放大声，“额外给你五千，是奖励第一个摁手印的。你还没摁手印，怎么奨励？”
　　 曹篾匠拿上包包，转身往门口走。何卫东拉住他，提出折衷方案：跟他签两份合同，一份公开的，每亩转让款15000元，作为全村征地范本。还跟他签一份内部合同，转让款每亩20000元。转让三亩田，就比别人多拿15000元，这还不合算吗？先不讲钱，镇领导在场，村里自己人别丢面子，喝酒吧！
　　 曹篾匠原本底气不足，临场再提条件，讨价还价，如同蚂蚁被人踩了，也要抖抖腿。好在何卫东当众承认拿了他10套金丝席还没付钱，赖不掉了。跟他签转让合同，每亩多5000元，也算争了点面子。他也不想在镇领导面前丢人，好像他真是一个搅屎棍！更实惠的，上了席，就不能亏这张嘴。
　　 曹篾匠重上席，还是把包包朝里挂在椅背上。
　　 第一次和镇村干部同桌共饮，这也算平等吧？头三杯，一起满上，是客套。全体举起酒杯，互相碰杯，第一波酒高潮兴起。反正一箱青龙特粬、四箱啤酒摆在那里，喝光了可以续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