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莉莉是同学，又是一个村长大的。
　　 莉莉的性格开朗，爱说爱笑。她的外貌并不漂亮，但她那清脆甜润的嗓音和一口洁白如玉的牙齿着实吸引人。尤其是高耸坚挺的胸脯，特别吸引男人的眼球。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莉莉的胸脯吃尽了苦头。
　　 中学时，女同学里面都穿背心代替胸罩。那时候买个针织背心要一块多钱。穿着倒是舒服，可太贵了，还不结实。那么做一个成本只需要几毛钱，宽窄由自己摆弄。所以我们的背心大多是自己做的。
　　 莉莉最发愁的是做早操和上体育课。尤其是夏天，一跑起来，怀里就像揣了两个兔子，活蹦乱跳。只要男生们的眼光有意无意的瞟过来，莉莉就羞得满脸通红。
　　 于是莉莉想办法自己设计胸罩。某个周末我陪她上街买了二尺花布，回到宿舍悄悄地脱掉衣服，我帮她量好胸围，用粉笔在花布上画好线，锋利的削铅笔刀就是剪刀，两个人缝了拆，拆了再缝，反复试穿，直到合适为止。胸罩设计了四个档。体育课、早操用第四档，因第四档勒得太紧了，她几乎喘不过气，所以一回到宿舍就赶紧松到第一档。
　　 莉莉也成了宿舍的小裁缝，舍友也买了花布让她裁剪。做胸罩成了时尚，一时在女生宿舍流行起来。
　　 后来经济宽裕了，都穿买来的胸罩。但大胸仍然困扰着莉莉。她的胸对胸罩特别挑剔，选胸罩都要夹层的。可夹层的胸罩大多数没有定型钢圈，即便有，也固定不住那两个活蹦乱跳的大乳房。胸罩负荷重，带子用不了几天就变了形，所以莉莉遇到适合的胸罩一买就是两三个。
　　 胸大诱人，莉莉显得女人味十足。我不知道有多少男人扫描过莉莉的乳房，又有多少男人背地里浮想联翩。总之莉莉身边一直是众星捧月，献殷勤的男孩子络绎不绝。
　　 “莉莉得了癞病，割了一个奶。医生建议两个都割，莉莉死活不让，留下一个。手术后化疗了半年，莉莉头发全掉了，成了秃子。唉，这病都是气的，她命不好，找了个男人是个浪荡鬼，成天喝酒赌博打七闹八的过不成。冬天刚离婚，春天就查出这病。”这是三年前我回老家听母亲说的。我很吃惊：切除乳房对于爱美的莉莉无疑是致命的打击。我想去看她，正赶上她去呼和浩特市化疗，没见着。
　　 切掉乳房，莉莉一定会沮丧低落，甚至是颓废。此后，我一给母亲打电话就问问莉莉的病情。母亲说：“莉莉去鄂尔多斯做生意，大概没事了吧。”
　　 今年暑假，突然接到莉莉的电话，说带儿子来这里旅游。这里热，我担心她受不了。莉莉说不怕，让儿子挑战一下不一样的环境，见见世面。我欣然同意，立即设计旅行线路，但愿这次旅行能改变她的心态，让她重新振作起来，还像以前那样积极乐观。对此我充满信心，因为我最了解莉莉。
　　 她到了西安，发信息说坐上公交车了。我去接她，边走边琢磨：十多年没见面了，她那口洁白的牙齿还好吗？头发长长了吧？还会有清脆爽朗的笑声吗？见我肯定哭，我该怎么安慰她？其实，这几天，我收集了很多鼓励她的名言警句，摘录了一些名人励志的经典故事。让她快乐起来，是我最大的喜悦。
　　 我边想边给她发信息，不知不觉到了车站。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叫我，一抬头那口洁白的牙齿，清脆的笑声扑面而来。啊！莉莉。我惊诧，快步迎上去。莉莉也紧走几步，我们拥抱在一起。
　　 莉莉拉住我的手，看了又看说：你没变，还是那样，稍胖了一点，哈哈哈。
　　 “老了，咋能没变。”
　　 “不老不老，哈哈哈。”莉莉的笑声还是那么清脆，说话声音还是那么甜美，她拉过儿子让叫我阿姨。
　　 莉莉的状态和我想象的截然不同。她没生过孩子，早听说她的孩子是抱养的。莉莉的体型没有变化，只是眼角多了几条不深不浅的皱纹。穿着入时得体，上衣是水红色条形短袖，袖口是莲花瓣的，下身穿奶油色中裤。看起来比以前更成熟稳重，表情恬静婉约，不说话时脸上还是略带微笑。她的微笑永远是透明的，从微笑能看出她的内心是轻松愉悦的。根本没有我想象的沧桑。
　　 她的胸脯还是高高挺起。只是一只胳膊肿得像大萝卜。她说是手术后遗症。我差点忘记她做过手术。儿子背上背着大包，手里提着箱子，莉莉说是家乡的特产。我接过来沉甸甸的，忍不住白她一眼，埋怨她带东西增加旅途负担。
　　 莉莉咯咯地笑着说：“儿子提，我没提，我们买了火车票，陕北下暴雨铁路中断，在包头住了一晚上又换乘大巴，儿子累得直喊：妈妈咱吃吧，拿去就不是灯笼红（当地有名的香瓜）十里香了，成十里臭了。”
　　 她呵呵地笑，我怎么也笑不出来：大热天带这么重东西，来回颠簸，我心疼的倒想哭。
　　 暑假的西安格外热，进家席地而坐，风扇不停，汗水还是悄悄地顺着前心后背往下淌。我说：“洗个澡能凉快一会。”
　　 莉莉说：“早上宾馆洗了，晚上再洗。”
　　 “胳膊着重了吧？”我给她按摩。
　　 莉莉：“有一点，主要是手术遗留的毛病，医生建议全部切除，我舍不得，留下一个。”
　　 “嗨，有啥舍不得，你忘记它折磨你？这把年纪了，要它有啥用？”
　　 莉莉：“那是女人的标志，女人没有那还有啥意思，呵呵。”
　　 “没人说你是男人，你就风骚吧。”
　　 她又笑起来。我心想：保命要紧，还能管那么多。
　　 晚上，莉莉摘下胸罩，取出一个白布袋。我好奇的凑过去，原来袋子里装的是小米。莉莉把小米倒在窗台上喊：“你看，汗水浸得团成一疙瘩了，这是出了多少汗啊。”
　　 “你每天揣一袋小米？”我很惊讶。
　　 莉莉：“大惊小怪的，小米最好，可舒服呢，和真的一模一样。”莉莉边说边把小米摊开，脸凑上去闻了闻：“呸，一股汗腥味。”
　　 我和莉莉是闺蜜，这又十多年没见面，一晚上有说不完的话。莉莉说，她什么都干过，苦没少吃，钱没少挣，房子是租的，孩子是抱养的。没落一分钱。
　　 “那你这几年瞎忙乎了？”我费解。
　　 莉莉：“唉！可不是瞎忙乎，咱那地方习惯不好，男人不是赌博就是喝酒，有的连老婆都赌输了，喝酒喝死的也不少。”
　　 “那你也不能离婚啊，男人上了年纪坏毛病就改了。你教训一下算了，还能真离婚啊？怕把你输了？”我即是开玩笑也是担忧她以后的生活。
　　 莉莉：“呵呵，和输了差不多，不赌就喝，差点喝死，没救了。”
　　 “你一个人又要带孩子又要做生意多难啊。”
　　 莉莉：“嗯，就是难。不过，在鄂尔多斯生意可以。我看病都是向亲戚朋友借的钱，出院后，没休息一天，边做生意边化疗。第二年去了鄂尔多斯，鄂尔多斯生意好做，半年就把看病落的账还上了。”
　　 “啥生意啊？”
　　 莉莉：“礼品店。说起来想笑，刚去鄂尔多斯，是和表弟做烟酒生意，那生意投资大，资金循环慢。我着急赚钱，就想自己单干，一个人出去调查市场，找店面。发现礼品店投资少利润大，鄂尔多斯市有两家，我资金少肯定竞争不过。就去伊金霍洛旗找到店面，去伊金霍洛旗是独家经营。当时表弟解决反我一个人去。表弟媳妇说我剩了半条命了还瞎折腾。呵呵呵，我已经付了房租，他们也没办法。一个人筹备资金、装修、进货，摸爬滚打真难呢，现在想起来，不知道当时是哪来的那么大的劲。”
　　 “那你继续做呀，回来干啥？”
　　 莉莉：“过年，那个酒鬼也查出那病，胃切除了三分之二，没人带孩子。”
　　 把孩子带到伊金霍洛旗上学不行？
　　 莉莉：“那酒鬼没人管。手术，我给拿出一部分钱，出院没钱化疗，也没人伺候，不化疗手术就白做了，我不管谁管呢。”
　　 “你图啥呢？还是割舍不下那份感情吧？”
　　 莉莉：“唉，哪有感情，就图儿子能多喊几声爸爸，他爱儿子，儿子也爱他。儿子以前不爱吃稀饭面条，自从他手术后，家里每天都做的是稀饭面条，他先给他爸送去，等他吃完，把饭桶洗干净提回来。我病了一回，儿子变得可懂事了，可心疼我呢。我哪儿不舒服，儿子赶紧给我找药端水捶背。不过犟脾气来了也拗得很，他拗我也拗，最终他还得给我说软话。他爸正好和我相反，他有耐心，儿子拗他哄，从来不发火。他成这样，我不管他，儿子也不答应。”
　　 我无语，不知道该说什么。
　　 莉莉：“我不发愁挣钱，就发愁出力，看到发来的货，箱子摆满地，用一只手整理归置，忙到深更半夜累得只想哭。”
　　 “你找个男人的肩膀靠着哭吧。我开玩笑驱赶她内心的苦闷。”
　　 莉莉掐了我一下：“嗯，就是想。”呵呵地笑起来。
　　 莉莉确实需要一个依靠，可她这种情况，又有谁愿意担当呢？我的心里漾起一股愁云。
　　 我们按计划先在市里玩。起床，莉莉抓起窗台上的小米闻了闻说：有股汗味。
　　 我说：“倒掉，塞点卫生纸吧。”
　　 莉莉：“卫生纸不行，不像真的。”
　　 “小米也是假的，与卫生纸有啥区别？再说，穿上衣服谁能看出来啊。”
　　 莉莉：“能！卫生纸不颤动，死巴巴的。”
　　 莉莉给小米喷点香水说：“凑合一天吧，回来洗洗。”
　　 有火炉之称的西安热潮涌动，每走一步挥汗如雨。莉莉不敢多喝水，在我耳边悄悄说：那个又湿了，味道真难闻。
　　 我一个劲给她递水：“喝水！要不会上火的，没人注意你。”
　　 “自己不舒服，这边重了。”莉莉捂嘴笑着说。
　　 这不是矫情吗？热的都快窒息了，还顾得了它啊？满大街哪个人舒服啊！
　　 一进门，莉莉赶紧把小米倒出来，汗水浸泡，米粒发涨已经馊了。儿子用手捏捏说：“妈妈，成粥了。”
　　 莉莉：“看妈妈厉害不？肚皮上能煮粥，呵呵呵。”
　　 她笑的轻松自然，我却疼的想哭。我又想了个办法：“塞棉花吧，软软的，舒服也吸汗。”
　　 莉莉：“不行，重量不一样。”
　　 “那不是给人看的嘛，谁能看出重量啊。”
　　 莉莉：“重量不一样，两边失去平衡，时间长了，肩膀高低前后不平，体型就变的很难看，这只胳膊没力气，衣服也不好买，体形再变就不得活了。”
　　 “用其他代替小米不行？”
　　 莉莉：“都试过，水袋咕噜噜响。大米、豆子重，装上和这边不一样大。”
　　 “你真较真，把它看的那么重，不嫌烦啊？”
　　 莉莉：“不，我宁可少活几年也要打扮的漂漂亮亮，绝不凑乎，呵呵呵。”
　　 我猜，她是想用这个吸引个男人。这不是掩耳盗铃吗？假的就是假的。她绞尽脑汁找到与乳房重量、体积、感觉相同的小米，胸是挺得高高的，可从前那道像磁场一样撩拨男人眼神的乳沟不见了。虽然胸罩像舞台的礼服精美别致，但还是很特殊，市面上很少有卖的。莉莉自己也说不好买，即便有，也是加厚的多，碰到这种特殊的胸罩一买就是上千块钱的，回来还得改造。
　　 一个人维持生活都够艰难了，还大手大脚的给那个破胸投资，我认为没有一点必要。
　　 莉莉忽然拍了一下手说：“用绿豆，绿豆湿了也不会黏在一起，将就两天。”
　　 “对，绿豆好，绿豆清热解毒，还能预防中暑呢。”我也拍手附和。
　　 八月份的西安，把它比作一锅开水，把游人比作开水里的饺子一点也不过分。旅游景点，人人心浮气躁汗流浃背，根本没心情赏景，指望绿豆清热也是一句笑话。
　　 我与户外驴友联系登山。大山里能凉快点，莉莉和孩子也没见过山。
　　 太白冻山海拔不算高，我还是有点担忧。莉莉说她晕车，还有恐高症，不过为了儿子她想搏一回。
　　 晕车，坐四个小时的大巴，莉莉没吃一口东西。下车后，踉踉跄跄的站不稳。大山的清凉迅速包围过来，空气清馨伴随着一丝丝甜润渗透整个毛孔，莉莉的晕车症状骤然消失，她被眼前的山峦叠嶂高耸苍翠所折服，顷刻神清气爽，精神抖擞。
　　 莉莉一直走在前面，显得轻松自如游刃有余，我悬着的心放下了。
　　 忽然，一段艰险陡峭的斜坡横阻山前，仰首观之高不及顶，一条蛇形小路弯弯曲曲延伸天际，领队说：这叫“练驴坡”。顾名思义攀登的艰难。
　　 领队说：根据个人体能，上不去的原地休息。
　　 还上吗？我试探莉莉。
　　 莉莉问儿子敢不敢上，儿子说：“敢！”儿子又反问莉莉：“你敢吗？”
　　 莉莉毫不犹豫回答：“敢！”
　　 莉莉仍走前面，回过头对我：“儿子就喜欢惊险刺激，这回切身体验，不知道能不能经得住考验。”
　　 儿子不服气地说：“我肯定能。妈妈，叔叔（领队）说上面风景更美，还有野炊呢。”
　　 “不到长城非好汉，不登太白是遗憾。”莉莉编着顺口溜咯咯的笑着。
　　 拔高对恐高的莉莉来说真不容易。一尺宽的小路爬了十几米就出现心悸、头晕、恶心。她双腿打颤，两手着地像大熊猫笨拙的挪动身体。挪一两步就停一会。驴友跟上来轮流搀扶莉莉。莉莉闭着眼睛，像丢了魂似的腿脚不听使唤，汗水顺着发稍往下淌。她始终不敢睁眼。
　　 儿子走在前面，离我们不远不近，不时回头看看。莉莉实在走不动了，我扶她坐在块石头上：“咱返回吧？”
　　 莉莉喘了一口气，把毛巾搭在头顶，遮住眼睛问：“还有多远？”
　　 “不知道，好像走了一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