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征文】春江梨雨石(小说)
清晨的廊屋檐上滴下的清水露珠,被结了一层寒冷又潮湿的春霜。白天像失了忆的痼疾病人在空气中打盹,朦朦胧胧的昏睡不已,江上的客舟被雾气萦绕,这个时节夹杂着失败的枪声让仙气顿促。风声中裹着雨花石的外壳,把小镇的集市收拢在清凉孤独的春天里面。里面的人们不想出来,客商和掌柜的典当被封了纸条,边上是几个不情愿的士兵在无助的春天里孤寂的巡逻。
这个白天,像是在夜里,打着更的夜钟。
这里是一九四六年的绍县小镇的三月,惊蛰已过,一连几天的阴雨绵绵,锁住了阳关当口的清气。绍兴的淳熙小镇,是以某个时代的皇帝年号命名的地方,大抵有千年的历史。《越州志》和《史记?越世家》翻略有载,不知所云。《汉书?西南夷传》不详记,不曾记得哪个纪年。只晓得又是民间轶事煌煌所述,这里一代有乡人所歌的越知州管理了淳熙小镇。淳熙后来被野史杜撰成春熙,又得“春溪”,正好环山邻水一带,隔着一条江河,遂谓春溪江。然春天来到,江面好似波谲云诡一般,不胜寒意。
关于这条春江,春溪还有另一段口述。
我只知道奶奶与我讲起故事,说是一举人执笔阳关,丢了才情,失了方寸,坠入了江面之中。可爷爷摘下眼镜,从《醒世恒言》中抽离了出来,说那书生春江春思,看那妙龄女子螓首蛾眉,不胜郎意,丢了性命。总之,化为春桥,下了三载春雨,结成雨石。几百年过去,那座桥已经横亘断块的离开江面,而江面乘着不大不小的波涛在几座环山腰间来回的诉情,像回不去的过去往事,点点滴滴,长恨流水。这条江,便是春溪。得而诗云,行在江上:
春溪江上,有子戚戚,
巧盼佳人,望首梦溪。
夜不能寐,有子汲汲,
客舟笙涛,思之伶俜。
还愿衷情,有子恓恓,
化为雨石,终世不离。
??????
不知道这些传说过去了多少年,可惜都没有成史料记录了下来,不足为信。只看那被炮弹轰毁的江面的石碑有这些诗文,我又将信将疑了起来。
江面上的残垣断桥不再翻修,就这样子被人荒弃,现在有了码头,一切也变得方便。可过去的人们走过江面,还得汲步在石桥上。或是赶集,或是逃命,或是消灾。
(一)春江往事
春溪江载着波涛,载不动世间的愁怨。
一六四六年三月,鲁王监国两年,春寒料峭。兵部尚书张国维次子张世鹏端坐在佛堂前,他独自的默祷,回想着江面上暗涌的黑水,被血污染的净土上是死亡的信笺。此刻,他不想江山飘摇的此刻抛却冯姑娘的芳容,也不想在父亲的剑下走完苟且的余生。他只想戴着冯姑娘逃离江阴,逃离这个被清人剃发屠戮的废墟城垒。
“父亲,儿不孝。”张世鹏三叩首在高堂,父亲的剑挥泪斩去一缕苍白的发绺,掉落下来,是浑浊的泪痕组成的无尽的线。
张世鹏绝然地离开,正如那年和冯真的相遇。在春风里面柳树下,没有女真清人的铁蹄和纷争,有一颗梨花雨石,见证了他们美好的姻缘。
崇祯十七年,张世鹏一身华服,跪坐在大殿门口,秉笔官僚的红绸下念出了他的名字。中了举人,是张世鹏及第的新喜,随后的乔迁之喜,张世鹏成了张县令,前任的张县令赐给他七彩梨花雨石作为贺彩。那梨花雨石,他们说像是天地琥珀,有云彩之奇,传说能知兴替而度明理。这是云南土司来江南给予张县令的聘礼,张县令看之平淡,根本不会发光,无所用处,所了了随之。
其实,那只是一块像破铜一样的顽石,不知为什么它叫这个名字。完全只得其名,不得其貌。张世鹏得到它时,才知道名不副实。
春熙桥上,三月春风飘着柳絮。廊桥上灯彩明晰。泛着荧光的客舟中,传来她的琴声,像一个悠扬的女子把丝线的历史拉得很长很长。他听得动听,却不见那传中女子的模样。张世鹏一身便装,举止泰然行走在桥上,看着那春江之水,像诗句翩跹,神采斐然,江波岸汀,水草咸奕。
突然,琴声在灯火江面戛然,张世鹏停下脚步,这才远处端手行礼。
“哪来的小子,打扰了春江之水。”船坞里面一声置气的声音。
“杏儿,不得无礼。”倏然间,却传出一声轻柔的声音,停止了刚才的嗔怒。
“适才小生听得姑娘琴声,听此中有天籁,神来往之。不小心打断了姑娘手中的弦梦,多有得罪。”张世鹏走落桥边,看着岸边的船坞,展开诗卷的江水。
黑夜春波流水,小桥人家来回。
“公子哪里说得这客气话。实小女子无德,弹得这靡靡之音,扰乱了公子的雅梦而已。”船坞里面传来了女子娇倩的声音,婉转而动听。
张世鹏戴着褶巾冠,在岸边徘徊。“难得姑娘哀叹国事,余不自才,却不忧叹,诚有愧焉。”张世鹏对着船坞,一再行礼,“吾张世鹏,有幸识得姑娘……”
灯火通明之柳,春天的流水往东面而逝。他知晓了她的名字,在三月的春芳花开,华裳拂过春江花月的清水,有一声琴弦缭乱他的思绪。她叫冯真,是江阴知府的女儿。
那女子清丽妆容,举止得体,眉宇间却没有柔弱。笑起时可以眉目巧倩,像一朵出水的菡萏在春天盛开。冯真,对于他来说,真是一个美丽的名字。冯真是大家闺秀,在春江之上,时常能听见她动人的旋律。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声……”张世鹏又一次端坐在春桥边上,听得那古筝江边的《春江花月夜》,此刻,他的回忆在柳絮三月的梦里。
春天的江阴,注定是一段美丽的奇缘。从相识到相知,他命中注定要守望这个红颜知己,而她也注定要守候这个蓝颜才子。
张世鹏把包好的破铜一样的梨花雨石从指间慢慢展开,雨石很小,只比夜明珠稍大一些,可是奇怪的是,这块其貌不扬的石头真的会发出光亮,在夜里印着月光发出一道光芒。张世鹏对着冯真说,这是你我的姻缘,她娇倩地笑着,没有说话。这一刻,那雨石的光线变成七色的光芒,他说,上面有了知己的名字,里面有画面展开,他看到他们俩坐在马上,喜结良缘的梦缘。
冯真没有看着他,嘴边抿嘴一笑,在素帘之中,她弹起了春天江月的梦。
可是,梦已然是碎了。就在张世鹏为官数日打算迎娶这个梦中的女子的时候,战争的血流到了三月春天的梦魇。
那年四月,春江的潮水被一股热浪卷起,打碎了张世鹏的梦,也打破了冯真的弦。崇祯帝在北京煤山上吊殉国,江阴为之恸哭。张世鹏为人臣者,只有披着麻衣戴着孝服守在灵堂,看着国破山河,儿女情长,逝水东流。
冯真成了张世鹏的夫人以后,那梨花一样的雨石再也没有发出亮光。而他,在剃发令血流成河的嘉定城,看着山河不再流淌的死水,春天的柳絮在无力的东风下,来回飘荡,成为水中的尘埃。江南的半壁,成了女真人铁蹄下的尸体。
他作为知县,江阴的父母官,要为江阴而战,要为江山而战,要为大明而战。他不能在剃发易服的屠杀以后看到被血流的江南,声音在烽火中哀嚎,遍野的花朵被春的肃杀湮没。这个春天,不再拥有弹琴人的春江。
春溪桥上,他脱下了官府,拿着佩剑,把像梨花一样的雨石叫到冯真的手里。“记住,它就是我,我会等你。”
鲁王监国二年,张世鹏穿着甲胄,重新集结了偃旗的阵营,和士兵走向池体殷红,尸体遍野的战场。一六四六年的春天,他独自走在江边,看着铁蹄下一个个的尸体,柳巷烟花流水而去,他看着失意的春天,闭上眼拂袖,在桥头一跃,他的血永远混入在了浑浊的江水里面。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熟悉的琴声再次响起,可不再变得动听。在死水一样的春溪江边,断桥上不再有戴着衣冠的士人走过,夜里的江阴,柳絮飘过丝帘,变得清冷。
“杏儿,把那雨石拿来。”冯真穿着一身素衣,为张世鹏守着夫孝。他战死了沙场,投入了江河,而她却要永久思念。冯真的眼角有一行清泪流过,化成一滴干净的清水,流落春江,变成哀情。
“小姐,给。”杏儿看着冯真的眼睛,她已经停止在船坞的弹奏,变得呆滞起来。冯真接过杏儿手中的梨花一样的雨石,终于看着它发出气色的光芒,像缱绻的诗句,是最美的思念。张世鹏说,只有望着等你的时候,那雨石才会真正的说话。
冯真笑得不自然,春天的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只顾着笑着。杏儿不知道如何为好,只是一阵一阵的心慌,她担心小姐会就此疯掉,只记得眼前是一团的黑色。春天的月夜,江面上没有灯笼照耀,清人的甲胄和铁蹄厮杀了这座断桥。
“噗通!”江面上只有她的声音,冯真抱着梨花雨石,和江面一起为这个江土和这份爱情一起殉节而去。
一六四六年,下了三年的雨石。
时间过去的好快,我不知道这梨花雨石的来历,只记得在春溪小镇见过它,就供奉在祠堂里面。关于张世鹏的样子,我怎么也不可能联想他会和一个才子佳人联系在一起。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梦,可我清楚的记得我眼前的春天,下了三年的雨石,那是真实的。可现在是一九四六年,我对着日历上的一切看着。
(二)春江现世
爷爷与我说过的故事和梦里有些不一样。那个叫张世鹏的举人仿佛总能相见,却又述不清原因。思来想去,是自己多虑生疑的缘故。
我去冯家的掌柜铺子里面做了典当,最近国军的士兵在春溪江边巡逻,那山上的土匪也闹得厉害,我想起这些,还是多留了些心眼,把一些稍微值钱的典当以后,想为此谋生而去。
沿街的典当铺,是冯先生留辫子时代就经营的营生,从学徒到掌柜,已有很大的年纪。他也经历了很多战乱年代,鬼子赶跑以后,日子也算挺了过来。我听说他有一个女儿,出落了美目嫣然,是个大家的美人胚子。她叫冯真,算起来真巧,和我梦里的名字一样,不禁感慨名字的奇特。
其实,我与掌柜的女儿冯真很小就认识,她笑起来很好看,梳着两根大辫子,像春天的结着流水的故事。
冯真会吹笛子,在女校我见过她。她用笛子演绎的《春江花月夜》总是让我迷醉。曾经我写了一首诗词给她,可她说,时下流行新诗,我只好又写了一首:
春江水岸
有位佳人翩翩走来
宓妃的起舞
轻舟为你翻覆
江面停泊了静止
醉里的春天
流水,故事,江南
……
她说,她让她的同学看了以后,总是笑我。从那以后,我也总是听着留声机里面的声音,想学习乐声,却怎么也没有欣赏的感觉。
冯真喜欢我,像喜欢抒情诗一样的春天,我不知道怎样为他写诗。几年前,因为战争,我们就此别离,一去几年,她还在春江。
我听说她还在典当铺,为她爹打点生意。很多时候,我去典当东西,其实是为了看她。
“阿炎哥。”她一早就看见我在店铺门口,开心地笑着。冯真还是和几年前一样,只要一见我,哪怕在远处的石桥,她都会像一只家燕一般为我啭呦微笑。可冯掌柜跟我说冯真嫁了人,我根本不信。这时冯掌柜咳嗽了一声,她才停止了说话。
冯真朝我吐了吐舌头,我笑着看她,没有说话。
春溪镇上开满了梨花,树上结满了春天的芳香,让人流连忘返。我摘下一朵,揣在怀里。看着远处的江面,让我想起江面上桥上的故事和纷扰。
“阿真,我给你看一样东西。”我把阿真领到一处,给她摘了一束梨花,待在她的头上,把春天映衬得美目嫣然。
“你真好,阿炎哥。”冯真天真地笑着,挤出两个好看的酒窝。
“张炎,你快走吧。不要来打扰我女儿了。”冯掌柜拨着算盘,不耐烦地对着我说道,“阿真,你怎么从来不像一个女子家那样,没羞没臊。”
冯真苦笑了一下,顺而朝着父亲做了鬼脸,冯真在女校的时候就接触了西式的文化,自然对冯掌柜不是言听计从。
“爹,我跟阿炎哥有事情出去一下。”
“给我回来!”张掌柜大声地呵斥,把老古董的三从四德又搬出来念了一遍。按说他并不守旧,可在古根子里面还是那些仁德之道。
“阿真,你回去吧。”我在门口对着冯真说,“别让你爹担心。”
“那好吧。”冯真不情愿地朝我做了鬼脸。
我从典当铺出来,想从码头走去。码头上有士兵巡检,只好走了偏远的石桥。走完春溪江上的断垣的石桥,我刻意地走进祠堂去拜了拜,那块丑陋的顽石像梨花一样还摆放在祖先的堂前。我不知道三百年前这里发生了什么,只想现在有个安分的春天。
三月的春季,保留了雨水带来的寒冷,身上沾满了颓圮的泥土香味,感觉是残留的历史年代上的印记。祠堂周围没有翻修,门口的门槛很高,守着祠堂的老人一直在那里,看着我走进,给了他一点小费。
我打理清扫了祭堂,看着这丑石,一点也想象不出它的奇特来,谁知它掉在地上,马上就滑落的看不见了。我垂着头,只好任由它去。
我本以为雨石掉了就掉了,没太在意。
在这个时候,我刚回过头往灵堂发呆,就看见天空变得阴翳起来,而地上却多了一刻光芒,只是不知从何而来。我转过身,才被眼前的亮光照射得睁不开眼,亮光又变成了七色,我仿佛看见天空中下起了梨花般的雨石,在屋檐上凝成一颗琥珀,滴在地上,瞬间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