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字句在心头似突泉般地汩汩作响，如同一些人与物总在梦里浮动。有时，我会固执地不想入梦，害怕梦里相伴已久地人与物忽然离开。那些走了又来，来了又走的人或物，叠成了昨日时光，是朦胧的月光，只是那月亮似乎含着些许迷蒙的泪光。于是偶尔醒来的夜里，会默默地想着窗帘外寂寞的月亮，这春寒料峭的季节里，它独自在天上高挂，它冷吗？
　　 叹息跌落时是悄无声息的，因为只到了喉间便又滑下。
　　 世间有女子，如同那破碎的青花瓷般地在尘土中散落。价值全无，却刚烈清冽依旧。
　　 此番归乡，在一个黄昏时分去了外婆她们的村庄一次。
　　 转过村子后面的林场，便到了一曲羊肠小道。几座古坟依旧，或许是后人少来修葺，多有荒芜之感，与古坟对望的是外婆的坟墓。外婆墓旁多了一座新坟，那是玉莲姨婆的坟墓。我懂她对外婆的那份友谊，那是一份同悲戚，共相依，生生世世在一起的依存。是历尽了坎坷与心酸的两个女人之间，除了懂得之外，一分深入骨髓的怜惜。
　　 玉莲姨婆因为年轻时长得太漂亮而被当地土匪头子抢去做了夫人。虽是抢婚，婚后却也恩爱。后来遇上文化大革命，土匪头目不堪凌辱与折磨，上吊自尽，玉莲姨婆拖儿带女被迫嫁给了一个说话口齿不清的男人。艰难与贫困自不言而喻，更难承受的是精神上无尽的孤独。因她先前的丈夫是枉死，所以我们当地风俗有三年后捡骨另葬的风俗。或许是她那先前的丈夫死而不甘吧，据说起葬后却始终找不到再给他下葬的日子。玉莲姨婆知道后说：“你害了我一生，又抛得好苦，今天还要折磨我，我就不信没有埋你的日子”，于是那日她口咬青丝发，硬是独自挥起锄头埋葬了让她又爱又恨的男人。
　　 这世间有女子如同罂粟之花那般的妖艳至魅惑，却独怀一腔刚烈出俗及清冽，突兀唯美于人世间，如那青花瓷般的，为多人爱，却不为人懂。如果不是被生活所迫，她们大抵是愿意孤独至死，也不愿“将就”一段婚姻的吧。而我则把“将就”了一段婚姻的这类女子，称之为“破碎的青花瓷”。玉莲姨婆就是这类女子。她为了孩子，心一横以甘没尘埃的姿态，把自己嫁给一个完全不能与自己匹配的男子。而在人生的暮年，她在面对着情感中最无法被辜负的情感时，她有瞬间拿回了葬夫时的勇气与倔犟。母亲说玉莲姨婆是拿着剪刀刺进头部血流尽而死的。她的儿孙们对她不甚孝顺，她便以那么惨烈的方式结束了她的生命。可以想象她是怎样身心俱疲地奔赴到了外婆的怀里，然后在友谊的怀抱里获得些许的慰藉与安暖。
　　 远远地望着她们的坟墓，我没有落泪，我想于她们，于友谊而言，如此便是最好的归宿。不管在人世历经了多少凄凉，也终可被一捧黄土而覆之，被相依的情谊而温暖。
　　 有些女子人世一遭，注定只能在心底落下无尽的伤痕。她们注定是飞不过沧海的蝴蝶，又或者即使飞过，也是身心俱伤。若也许她们拿一枝素笔，只怕一行行爬出来的文字，也只有落寞与沧桑把。所幸，她们并不识字，如此或许也算得上是她们苦涩的生命里的些许慈悲，如此便可少受一种疼痛。
　　 她们是躺在黄土下的一块块碎裂的青花瓷片，没有文字，却有清湛的花纹。今夜我地把它们拿出来观赏，无泪，心却感到了荒芜和疼痛。荒芜对碎裂了的美好轰鸣出巨大的不舍，却是无力缝补那些已然存在了的许久的裂痕的无奈，唯有手捧记忆，心怀感慨地摩挲到深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