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韵】雪野惊魂(中篇小说)
楔子
一九六八年深冬某日。
黑龙江省大兴安岭呼玛县境内。
傍晚时分,厚厚的乌云从四面八方聚集来,翻滚着盘旋着袭击了整个天幕。顷刻间,云层遮盖了晚霞和绵延不断的群山。苍穹似被一双无情的巨手疯狂撕裂扯漏,在西北风的裹挟下,密密麻麻的雪片恶狼般哭嚎着扑向大地。这铺天盖地的雪片,仿佛欲将这藏污纳垢的尘寰埋葬,还原一个洁白纯净的世界。
坐落在山坡上的几个乌力楞家族的猎狗们,疯狂地吠叫了一夜。然而,这此起彼伏的犬吠声却被淹没在这风紧雪大的寒夜里。
鄂伦春自治旗白银纳公社鸥浦乡的村民们早上艰难地推开大门,立即被眼前这场罕见的大雪惊呆了——一夜间,世界成了白茫茫一片,院子的角落里,风堆起的雪足有八十厘米深。
一
鄂伦春族老猎人霍查布揉了揉布满血丝的双眼,打着呵欠伸了个懒腰,费了好大劲才推开房门。
一股凛冽的寒风裹着雪沙呼啸着窜入屋内,直刺他的鼻孔和嘴巴,他本能地捂着脸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呸,”他吐了口雪沫,自言自语道,“好大的雪,看来这个冬天不好过啊!”
阳光照在洁白的雪上,发出刺眼的光芒。他慌忙抬起右手,遮住那半张令人恐怖的脸,透过搭起的眼罩,眯着眼向院外望去,偌大的院子已被齐膝的雪覆盖。一排两米多高的柈子垛被大风吹倒,木椴子横七竖八地散落在雪地上;秋天晒鱼,春节挂灯笼的杆子也被大风刮断,斜砸在仓房脊的木檩条上,半张油毡纸随风呼啦啦地作响;前户人家白大块砌筑的后墙上结了一层毛茸茸的霜;双层玻璃的窗户上结满了厚厚的窗花,再也看不到孩子们养在双层玻璃间跳跃在锯末子里的小鸟。
远处,碧蓝的天空下,连绵起伏的山岭上一片白雪茫茫,落叶松和白桦树的树干似乎短了一截,但它们依然如在风雪中持枪站岗的战士,傲然屹立在风雪中。
正是吃早饭的时间。山包下,几根烟囱里冒出的白烟瞬间就被大风吹散,消失在这零下四十二度的严寒中。
霍查布这会儿还不饿,昨天早上,他杀了头猪,喊了几个要好的朋友,从中午喝到晚上。哥儿几个坐在热炕头上,就着杀猪菜,喝着红粮小烧酒,诉说着过去艰辛的狩猎生活和新生活后的家长里短。直到夜里九点钟,大伙儿才醉眼朦胧意犹未尽地散去。
霍查布抓过狐皮帽子,披上狍子皮袄,蹬上棉乌拉,准备去捡几块柈子劈后扔到炉子里。
自从老伴去世后,他就住在政府帮他们建造的这三间平房里。三个儿子也早都先后成家立业,要不是昨夜的大雪,他们应该在呼玛河的冰面上帮着边防战士转运过年贮备用的大白菜和粮食。目前,家里陪伴他的除了孙子就只有两条猎狗。想到狗,他突然觉得不对劲儿,平时它们都会在门口等待他来开门,今天,这两个家伙怎么不见了?
“嗨,孩子们,快过来,札幌——多吉——”他一边呼唤,一边查看狗窝。除了厚毡垫子和乌拉草,两个狗窝里空空如也,霍查布心里一惊,他站在房门口,东张西望地喊着两条猎狗的名字,声音愈发急切,可是叫了半晌,始终不见狗的影子。霍查布不解地晃着头,他清楚地记得,昨晚送走客人,和平常一样将栓狗的链子打开。也许是自己起来晚了,它们从狗洞子里钻出去玩耍了吧。
他搬着腿,在院子里蹒跚地走着。
“大哥,不——不好了,出——出事儿了!”昨晚一起喝酒的乌那坎老汉上气不接下气地拍着院门喊道,“我——我孙子吉诺失踪了。他妈一大早发现他不在小屋里,对了,我刚看到你家猪圈的大门也敞开了,一头猪也不见了。”
“啥,到底咋回事儿?”闻听此言,霍查布的头如挨了一闷棍,嗡嗡作响,他赶紧费劲地跑过去,打开院子的大门。
“大哥,村子里每家每户我们都找遍了,不见孩子的影儿,恐怕——”乌那坎欲言又止,蹲在地上抽泣起来。
“啥时候发现孩子不在的?”
“天蒙蒙亮,他妈起来解手,发现孩子不在小屋儿里,大伙这才到处去找!”
老猎人霍查布没吱声,他第一感觉就是恐怕吉诺遭到了不测,孩子天不亮就不在屋里了,这大雪的天,在外面还不冻死啊!自己的五头猪还准备过年前杀了卖钱呢,这下好,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打开圈门放跑了他的猪。
“先别急,”他瞪着血红的眼睛说,“走,看看去。”
“呜——汪汪汪——汪汪汪。”两人一前一后刚走出不远,身后传来浑厚低沉的狗叫声。
“多吉,过来。”霍查布不用回头,听声音就知道是他的猎狗多吉回来了。
多吉浑身雪污,咧着大嘴,一面哈着白气哼着,一面蹦跳着跑到霍查布老猎人身边,它低下头,扭动着身子使劲儿拉扯老人的裤腿儿。
“好孩子,跑哪儿去了,你的伙伴札幌呢?”老猎人低头爱怜地抚摸着爱犬,“这是咋了?”看到多吉肚子上有一道血口子,霍查布惊讶地喊道。
多吉没有停止动作,继续拉扯着他的裤腿儿。从狗的这个举动和它的伤口看,老猎人当然明白,它这是想给主人带路,一定是遇到了什么紧急情况。
“听话,多吉,你来的正好儿,先跟我们去找找吉诺,一会儿再帮你包扎伤口。”他心疼地拍着它的脖颈说。
多吉停止了拉扯,低头来回不停地嗅着,似乎是发现了雪下隐藏着什么。
看着多吉鬃毛上早已结成冰的唾液和伤口,霍查布低头思索了片刻说:“乌那坎老弟,昨晚村子里来了狼,多吉还和它们进行过正面交锋。札幌一定也跟着去了,恐怕凶多吉少,它这才跑回来送信儿。”
“你怎么判断是狼,而不是野猪?”乌那坎瞪着疑惑的眼神问道。
“村里的猎狗都不敢和多吉打斗,它是一条纯种藏獒,属于村儿里的狗王,这就排除了它和狗打架留下的伤。从这伤口看,是犬牙留下的划痕,而不是野猪獠牙豁出来的伤口。”
乌那坎定睛看了下伤口,果然是犬牙的划痕。霍查布是附近几个村子里最好的猎手。虽然自己也是猎人,可无论从身体的强壮程度,勇敢程度,还是打猎的技巧上,都远不如他,虽然嘴上不服,可他心里对他还是暗暗佩服。
“哎呀妈呀,那还是先到我儿子额根堤家去看看吧,我可怜的吉诺,别让狼给叼了去!”乌那坎一听昨晚来了狼,慌忙带着哭腔说。
“这场大雪对我们很不利啊,风雪吹走和覆盖了狼的气味,这也正是它们聪明狡猾之处,或许它们早就等待这个风雪掩护下的机会了。”霍查布不无焦虑地说,“幸好多吉在,至少能带我们到它去过的地方。”
“我可怜的孩子啊,求求你们帮我找回孩子吧,求求大伙儿啦!”还没走到乌那坎儿子额根堤家的大门,院子里传出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走进院子,多吉立即兴奋起来,它晃动着粗大上翘的尾巴,低头不停地来回嗅着,在离小仓房儿不远处停了下来,前爪使劲地扒着雪,嘴里发出急促地哼哼声。
“啊,快看,这儿有尿迹,”多吉扒出了结着尿迹的小雪块,两个村民喊道,“快看,还有一只棉乌拉!”
多吉继续疯狂地扒着雪。
“天呐,还有血!”额根堤踉跄了一步,带着哭声喊道。他媳妇儿一听,双腿一软,晕倒在雪堆里,众人慌忙将她抬进屋里。
“我们几家也丢了猪,许多头猪冻死在外面了。”村民们纷纷喊道。
“吉诺一定是晚上自个儿出来撒尿,遇到了狼!房门后面是带有钢制的弹簧弓子,门会自动关上,外面发生啥事儿,屋内熟睡的人是听不到的,我可怜的孩子啊!”额根堤恍然大悟,哭喊着跪倒在雪地上。
“唉,要是你们也养条猎狗就好了,至少也能报个信或抵挡下子,”乌那坎老泪纵横地说,“我说把家里的两条猎狗给你们一条,可你们——”老汉蹲在雪地上捶着大腿哭泣着。
额根堤顾不上和父亲搭话,和媳妇儿抱在一起,哭成了泪人。
“难道真是狼?说来也奇怪啊,猪咋见到狼,一声不吭就跟着走了?”
“昨晚风这么大,即使猪喊狗叫,你也听不见。”
“前几天,我在村口的山坡上看见一匹个头贼大的白脖子黑狼,正朝村儿里到处张望呢。”
“它们这是利用大风大雪做掩护,来村儿里祸害人呐!”
“嗯呢,我看也是。”
人们惊悚得面面相觑,纷纷议论着。
听到白脖子黑狼,霍查布心里不由得一紧。这附近的森林里黑狼并不多见,基本都是高大强壮的灰狼,所以这匹白脖子黑狼让他记忆深刻。他猜测这匹黑狼就是与他有仇的狼王,难道是它前来寻仇了?
两年前的秋天,他带着猎狗札幌曾在大黑山上埋伏了几个浸过狍子肠油的铁夹子。三天后,他发现隐蔽在落叶下的一只铁夹子被碰倒,上面的狍子肉饵料不见了。铁夹上的斑斑血迹早已干涸发黑,铁扣下夹着一对灰色的长短不一的爪子。两只爪子与狗爪相似,但比狗爪子要大,而且也要锋利得多。作为一名出色的老猎人,他看一眼就知道——这是狼的前半段爪子。狼知道,一旦落入猎人的手中,只有死路一条,而且也只有狼才有这样的决心与狠心,当知道自己从兽夹子里逃脱不了时,才会残忍地咬断自己的腿来换取一条生路。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他曾远远地观察到狼群中白脖子黑狼的身边有一匹瘦小的瘸腿狼。
狼是一种非常聪明且极其残忍,报复性极强的野兽。每年春天它们会寻求配偶,组成小家庭,深秋后再纠集成群,组成大家庭,依靠群体的狩猎力量度过严寒的冬天。一大群狼里,每年都要经过搏斗产生狼王。据霍查布多年来打猎的跟踪观察,这匹白脖子黑狼已经连续几年都是狼王了。
“求求大家了,帮我们救救孩子吧!”乌那坎父子悲怆的哭喊声打断了霍查布的回忆,他们对着他跪下,拉着他的手哭着向众人央求道。
“爷爷,你快答应啊,救救我的小伙伴吉诺。”不知何时,霍查布放寒假的小孙子乌热松站在了他的身边,拉扯着他的皮袄焦急地说。
霍查布没有立即回答,他知道狼的报复心极强。他当年收铁夹时,黑狼就在不远的灌木丛里观察着,一旦让它知道是谁,迟早都会找上门来。想到与狼的新仇旧恨,他紧紧搂住乌热松的肩膀,双眉紧锁,颌下的胡须不停地抖动着,高高隆起的颧骨上肌肉痉挛般蹦跳着,插在皮袄兜里的双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头。
二
经过匆忙而周全的粮草和刀枪的准备,一支由霍查布带队的八人狩猎队伍已经整装出发了,一匹马拉的雪橇爬犁满载着衣食物品紧跟其后。
高高的兴安岭一片大森林,
森林里住着勇敢的鄂伦春,
一呀一匹烈马一呀一杆枪,
獐狍野鹿漫山遍野打呀打不尽。
鄂伦春本是受苦的人,
鄂伦春今天翻呀么翻了身,
……
跟在后面的几个年轻猎人看着雪后树挂和雾凇的美景,竟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歌唱鄂伦春的歌谣。
乌那坎和额根堤父子俩回头翻着白眼骂道:“唱什么唱,都啥时候了,还有心思咋呼,别耽误了找孩子,快走!”尽管他们知道,吉诺此时生存的可能性几乎是微乎其微,对他们来说,寻找尸体,杀狼报仇,更加符合他们此刻的心情。
雪早已停止。村里路上的新雪被大风吹散了些,并不深厚,马蹄踏着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脚步声。一路上两头猪带血的残骸,在刺眼的阳光下显得格外醒目。猎狗们吠叫着发出警报,但它们无心观看,都紧随藏獒多吉冲在队伍前面。
送行的人们招着手,喊着各自家人的名字,依依不舍地矗立在村口不肯回去。
出了村口,多吉带领众猎狗一路朝西南方向走走停停,不断修正着前进的道路。
霍查布提着猎枪,一脸严肃地骑在马背上紧紧跟随。望着肩高超过八十厘米的多吉,往事历历在目。
两年前,儿子阿什库从边防站抱回一只两个月大的小黑狗。小家伙虎头虎脑,毛茸茸的样子甚是可爱。它两只眼睛上面嵌着金黄色的点儿,四条腿从脚跟处已经泛黄,尾巴卷曲朝天。从它那超过一般小狗的大脑袋和粗壮的四肢看,此狗将来一定是个大个子。
阿什库从边防战士那里得知,它是铁道兵从西藏辗转带来的两只藏獒的后代。老猎人闻听后更是欣喜若狂,他给小狗取名多吉,希望它能给家里带来更多的吉祥如意。他决心要将它好好训练一番,让它成为真正的好猎犬、好帮手。
霍查布从老猎人那里听说过,在青藏高原上有一种被誉为东方神犬的大狗,叫藏獒,它们以忠诚和凶猛著称。传说是天神下凡,帮助藏族人民守护羊群,驱赶豺狼虎豹。根据那些老人的描述,藏獒比鄂伦春族任何一种猎狗都高大强壮,更凶猛,有一獒敌三狼的传说。
小多吉从小就表现得与众狗不同,它除了饭量惊人,生长迅速外,就是没有其他猎狗对主人的那种热情劲儿,也从不接受主人怕它冻坏让它在屋里睡觉的怜悯,它总是独自冒着严寒睡在自己的窝里。霍查布打猎外出,几天未见,它也只是象征性地晃动几下尾巴,之后便和众猎狗打打闹闹,或者躲进自己的窝里睡觉。
谨以此文献给大兴安岭那片原始森林,以及曾在那里生活奋斗过的大兴安岭的开发者和生活者。感谢父亲对鄂伦春人民的生活习俗、生存环境的讲述,他的一些所见所闻,为该文提供了真实可靠的社会环境的支撑。父亲学的森林保护专业,毕业分配到黑龙江牡丹江市工作,第二年,该单位作为支援边疆的前线单位,于1966年迁入加格达奇,加入了开发建设大兴安岭的队伍中。他所在的单位后来演变成大兴安岭森林勘察规划设计院,负责原始森林的各项调查,为国家对森林的发展提供了技术支持。父亲在35年的工作生涯中,每年利用半年时间,爬遍了大兴安岭所有山头,为那一方水土,那一片森林做出了无愧于职业的贡献。
自幼,我也经常听到他带来的关于森林中发生的真实故事,他们上山都是背着步枪,携带三四十公斤的斧头和器械上山,小时候经常看着步枪发呆,可父亲严厉反对我去碰枪。小说中有些穿插的故事就发生在他自己身边,如两瓶酒就能换取鄂伦春猎人打死的黑瞎子;狼在水里等人一夜不肯离去;狼把他们撵的上了树,也是一夜不肯离开,黑瞎子半夜进入帐篷偷吃的,森调队用吉普车轧死了一头拦路的黑熊,新分配的大学生被猎人的铁夹子打断腿,送往几十公里外的医院途中不幸去世……
恶劣的生存环境,造就了那些为了生存而拼搏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