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只有月亮偷偷地爬上树梢，瞪着明晃晃的眼睛，俯视着整座静谧的村庄，像是在偷窥。月亮下面的玉米垛上，蒙了一层厚厚的霜。在月光的照耀下，活像洒在地上的小星星。玉米垛和茅草屋隔着一条路的距离，路上坑坑洼洼，沟沟里结了一层厚厚的冰，白闪闪的。这是几天前一场冷雨留下的罪证。路边有一根青色的电线杆，上面有一个引人注目大鸟窝。这样的天气，鸟窝肯定空空如也。
　　 这年的冬天像着急投胎似得，来得格外的快，快到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此时，透过茅草屋的窗口，可以清晰看到一盏灯的微微光亮，以及一个人穿衣服的影像。没过几分钟，门轻轻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位头戴围巾的老太太。她抬头瞧了一眼月亮，月亮照在她的脸上，满脸的皱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诗意。她的目光开始停留在不远处的牲口圈，里面，有只大白羊四肢蜷缩在一起，像一堆雪。
　　 推开柴门，慢慢俯下身，她伸出一只枯瘦的老手，在羊背上轻轻抚摸了一下。然后，很快收回来，放在脸上。一连串的动作结束后，她心事重重的垂下头凝思了一番，就朝屋后走去。
　　 她就是麻婆奶奶，因为长了一脸麻子，才落下这个名讳。很多年轻人，都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
　　 麻婆奶奶是村里典型的裹脚妇，她走路的样子成了众多小伙伴争相效仿的对象。为此，她经常破口大骂那些没教养的孩子，甚至找他们的父母理论。麻婆奶奶是一个讲面子的人，村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天晚上，麻婆奶奶被一个梦惊醒了。她梦见自己的那只大白羊，被风雪侵袭，冻得断了气。推开门后才惊喜的发现，外面下的不是雪，而是月光。但天气忽然转冷是不变的事实，她觉得不能再无动于衷了。
　　 她猫着腰，迈着小碎步，轻轻走到大路边。手刚碰到电线杆，便触电似得缩了回来。她把手放在嘴边，不停的哈气。这次，她奋力地朝电线杆踢了一脚。“哎呦”，脚上钻心的疼，她忍不住叫了一声，在心里咒骂起来。
　　 提起这根电线杆，她就来气。两年前，村里整修电路，根据规划，她屋角的一块地方被占用了。起初，麻婆奶奶感觉这是天大的荣幸。既然地方被占用了，总要给些好处的。因此，施工时，她拿出自己收藏的铁锨，表现出格外的勤奋。运水泥管子的人过来，她热情的给他们倒水喝。一切工序完成后，麻婆奶奶找负责人说，我们家地方占了，我也没少出力，能不能给我们家免电费。负责人看了眼她，一脸茫然地说，电费是上交国家的，我们没这个权利。麻婆奶奶开始不依不饶起来，找村长，找队长，就差没去镇长家了。最终，这事还是没有办成。为此，她郁闷了好几天，而且得不偿失的是，还落下了不好的名声。时隔半年，电线杆上奇迹般出现了一个大鸟窝，一只黑色的大鸟整天叽叽喳喳的叫春，叫得麻婆奶奶心里燥得慌。隔壁王家淘气的孩子，找来一条长竹竿捅鸟窝，鸟窝没捅掉，麻婆奶奶的草房子被捅了一个大窟窿。盛气凌人的麻婆奶奶，身手敏捷地跑了出来，将那孩子的耳朵拧得老长，直到孩子哇哇直哭，她才松手。从此，因为这根电线杆，她跟王家结下了不解的梁子。
　　 一阵冷风袭过，她不禁打了个寒颤。此时，她已经来到大路上，双目炯炯有神地盯着那堆玉米垛。左看看，又瞧瞧，确定没人后，径直走了过去。
　　 玉米垛是张家的，为了防止被偷，精明的张家儿媳妇特意在最外层的玉米个子上用石灰画了一条白线。麻婆奶奶知道这种诡计俩，她抱起一个，轻轻放到一边，再抱起一个，又放到一边。直到第三个，她才轻而易举的扛到肩上，往自家院里跑。
　　 连续四、五个来回后，身子骨软起来，开始与路上的坚硬的坑坑洼洼格格不入。麻婆奶奶一个不慎，一只小脚踩在了冰坑里，干净利落地跌倒在大路上，整捆玉米秸随即哗啦一声甩在地上。
　　 这时，狗叫了一声，惊得麻婆奶奶瞬间忘记了疼痛。王家大门裂了一条缝，一双夜猫似的眼睛正从暗处向明处投来。惊慌失措的麻婆奶奶全然不知。
　　 大白羊得到了妥善安置，麻婆奶奶沉沉地睡了一个踏实觉，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昏昏沉沉醒来。
　　 本以为一切做得天衣无缝，没想到还是百密一疏。
　　 下午，王婆子突然登门拜访，神情诡异地说：“麻婆子，你昨天做的事情我可都看得清清楚楚，如果年后你家的大白羊下了羊崽送我一只，我就当什么也没看见。”
　　 麻婆奶奶受不得别人的威胁，理直气壮地说：“你哪只眼睛看到了，别血口喷人。”
　　 “哼，少打模糊眼，我当家的都亲眼看见了，你还摔了一跤，惊醒了我家的狗。”
　　 麻婆奶奶灵思一动，不假思索地说：“感情是你们老头子老不正经，大半夜不睡觉，偷看一个妇道人家。哼，想要我的羊崽，门都没有。”
　　 王婆子悻悻而归，发誓非要麻婆奶奶好看。
　　 纸包不住火，麻婆奶奶趁王婆子回家的功夫，迅速赶到了张家。
　　 为了显出诚意，她还专门带了二斤鸡蛋。虽然几个玉米秸个子根本不值这些，但是面子值得。临行时，她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
　　 “这天突然就冷了，侄媳妇刚生完孩子，可一定得照顾好身体啊。”一进门，麻婆奶奶就笑意盈盈地说。
　　 “是呀，婶子，你也得注意呀！人一老，身子骨就不耐寒了。”
　　 “我倒是没什么，就是担心我家那只羊，连搭个棚子的柴火都没有。”
　　 “不用担心，婶子，我家院墙外面的玉米秸，你尽管用。”
　　 “那怎么好意思呢！这样吧，等羊安全过了冬，产了崽，我就送你们家一只。”
　　 “那感情好啊，村里人都知道，婶子的那只羊，可是稀有物件，很多人求还求不来呢！”
　　 “谁说不是呢！王家那糟老婆子，就整天惦记我的羊，还无事生非，到处说我的坏话。”
　　 “婶子甭理她，她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这种阴险狡诈的人，我可算见识了。就拿上次，我亲耳听见她对她的孙子说，只要你把东家老婆子的屋子整出一个大窟窿，我就给你煮鸡蛋吃。您说，这是什么人啊，典型的社会主义破坏分子！”
　　 麻婆奶奶心花怒放的走了，顺便光明正大地做昨晚偷偷摸摸的事情。快进院子时，刚好看到了王老头。麻婆奶奶一看到这个胡子拉碴的老东西，气就不打一处来。
　　 “好你个王老鳖，背后对人家指指点点，算什么男人。呸，想说话就明说，我身正不怕影子斜！”
　　 麻婆奶奶盛气凌人，王老头吓得畏畏缩缩说不出话，两只手显得多余似的，无处安放，只能相互揉搓，半天就憋出三个字：“我……没有……”
　　 “半辈子了，你只会说这一句话，怪不得整日被你家婆娘骑在脖子上拉屎撒尿呢！行了，废话少说。告诉你家婆子，她背地里做的那些事情，我都记在账上呢！”
　　 麻婆奶奶一个转身进了大门，“咣铛”一声，把门关上。
　　 麻婆奶奶对王婆子的恨由来已久。早在十几年前，王婆子给麻婆奶奶的儿子说了一门亲事。当时，王婆子把女方夸成是天上掉下的仙女，什么落落大方，什么温良恭顺，过了门后才发现，整个一母老虎。当然，麻婆奶奶也不是软柿子，让人随便捏。于是，婆媳俩没日没夜的吵，最后硬是分了家。再后来，麻婆爷爷气得心脏病突发，一命归西，麻婆奶奶哭天抹泪，也无可奈何。因此，她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全算到王婆子身上，从此以后，两家三天一小吵，两天一大闹，战火不断，只是把王老头害苦了。
　　 王老头和麻婆爷爷是一块长大的好兄弟，秉性纯朴，为人乐善好施，就是那张嘴，不太会说话，有理说不清。用婆娘们的话形容：他是三脚踹不出一个响屁。他一直想化解两家的矛盾，结果却总是事与愿违。
　　 就拿昨天晚上的事情来说吧，王老头看到事情的经过后，本想跟媳妇商量，把自家的干草也贡献出去。没想到王婆子阳奉阴违，竟拿此事要挟一向爱面子的麻婆奶奶，最终自己落得个狗血淋头的臭骂。
　　 王老头是个大好人，麻婆奶奶心知肚明。但是，人有爱屋及乌的一面，也有恨乌及屋的习惯，王老头顺理成章地就成了替罪羔羊。
　　 傍晚十分，王婆子信心满满地去了张家，此行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让麻婆奶奶下不来台。
　　 王婆子感觉很奇怪，平日里对她毕恭毕敬的张家媳妇，怎么对自己如此的冷漠，对她陈述的事实甚至冷嘲热讽，最后还落了一句：“你走吧，我们家不欢迎瞎捣鼓事的人！”
　　 王婆子灰头灰脸的走了，刚一出门就开始骂骂咧咧。她心想：“肯定是麻婆子恶人先告状，等着吧，我会让你们好看的。”
　　 为了出出自己心中的那股恶气，王婆子在春节前的一天晚上，悄悄在麻婆奶奶门前泼了几盆水。水很快结了一层冰，蹭亮蹭亮的。结果第二天，麻婆奶奶就遭了秧。
　　 麻婆奶奶躺在床上，整整消停了一个星期，身子骨才能轻微的活动。经这么一摔，她算是明白了，人不服老不行，再要强的一个人，终归要躺下的。特别是这些天王老头细心入微的照顾，更让她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温暖。因此，她很快消除了胡乱推断，肆意报复的念头。
　　 又过了几天，王老头给麻婆奶奶端了一碗鸡汤回去后，王家小院瞬间炸开了锅。
　　 “你这个糟老头子，老不正经，不要脸，大把年纪了还让人戳脊梁骨，你不丢人，我还嫌丢人呢？有本事，你娶了那骚寡妇去，老娘还不稀罕跟你过了……”
　　 叨叨不休的骂声过后，是响亮的一巴掌。麻婆奶奶听得清清楚楚，也记得清清楚楚，这是王老头第一次动手打媳妇。王婆子凄厉的哭声，生生震彻着一颗渐渐麻木而老去的心，麻婆奶奶眼睛也湿润了。
　　 第二天，王老头又过来敲门解释。麻婆奶奶犹豫了一下，并没开门。她不想落人口实，更不想晚节不保。隔着一扇门，她听见王老头仔仔细细地说：“都闹了一辈子了，还能活几天啊，都消停消停吧！”
　　 这句话在麻婆奶奶心里回荡了许久许久。回想以前的种种，她不禁老泪纵横。
　　 经过这件事以后，王婆子和麻婆奶奶虽然彼此不说话，也没再节外生枝。这让一些茶余饭后说三道四的人，少了许多娱乐话题。
　　 春天来了，一切都暖了起来。院子里的老树换了新芽，几棵去年栽的香椿树也吐出了新绿。麻婆奶奶的白头发增添了几许，额头的皱纹多了几道，脸上的笑容也格外的多了。一切在她眼里都柔顺起来，包括屋后电线杆上的那个大鸟窝。如今，两只鸟儿整天在上面叽叽喳喳的叫，那声音动听极了。她甚至每天张望着，迫不及待看到刚刚破壳而出的小黑鸟。更让她兴奋的是，她家的大白羊也怀上了，肚子圆滚滚的，不出一个月，就会产一窝羊崽。她打算好了，等小羊崽产下来，送给张家一只，王家一只。
　　 有些时候，不幸的事情总与人们的美好愿望背道而驰，或许这就叫世事无常。造成这一切的不是上帝，也不是命运，而是人类社会的败类。
　　 这天还没亮，本该平静的清晨，却一片闹哄哄的。麻婆奶奶感觉事情有些不妙，怎奈身子骨不灵便，磨蹭了半天才下了床。推开门时，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好大的一团雾，白茫茫的，几步开外的地方，什么也看不见。
　　 她颤颤巍巍推开羊圈的门时，瞬间蒙了。整个身子一软，倒在地上。
　　 一只雪白的羊，四脚朝天躺在地上。眼睛瞪得大大的，牙齿绷紧，嘴角的白沫流淌了一地。地上多了一团稻草，里面裹着麦麸与水的混合物。
　　 再看下羊圈外面的院墙，少了几块砖头，上面有人爬过的痕迹。
　　 这只被她视作生命的大白羊说没了就没了，悲痛的麻婆奶奶趴在羊身上，嚎啕不止。她心里只有一个猜想：肯定是王婆子搞的鬼。
　　 蹒跚的走到院墙外，墙根处，她发现了一只靴子。确定无疑，这只靴子正是王婆子的。麻婆奶奶二话没说，直接将靴子投进王家院里。院子里除了狗叫了几声，便没有其他动静。
　　 她在心里暗暗诅咒，诅咒王婆子不得好死。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在院子里挖了一个坑，然后悲痛欲绝地将她的大白羊埋葬了。
　　 连续好几天，她都没怎么吃东西，整个身子昏昏沉沉的，一想到她的羊，眼泪就止不住掉了下来。更让她起疑的是，这几天王家格外的安静，安静到仿佛没有人住一样。期间，有几个身穿警服的人过来询问了一番，更让她一头雾水。
　　 事情大概过了一个星期，有人过来敲门。麻婆奶奶看到面如死灰的王老头后，不禁诧异。他神情恍惚，牙齿咯噔咯噔的响，许久才翕动着哆哆嗦嗦的嘴唇，缓缓地说：“我家婆子，没了……”
　　 麻婆奶奶安安静静地听王老头讲述了那天早晨的经过：老婆子耳朵灵，大家都知道。那个早上，狗一叫，她就起床跑了出去。刚好看到有个人翻你家的墙头，并往里面扔东西。老婆子上去死死抱住那人的一条腿，将他拖了下来。那人见事情败露了，想逃跑。可是我家那位死心眼，硬是跟贼人纠缠到大路上，被狠狠刺了一刀，才放手。等我赶到的时候，全晚了。贼人跑了，只剩下我家婆子胸口明晃晃的刀子。我赶紧把她抱到医院，抢救了四天四夜，也没活过来。她断气前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她一直想跟你和好，就是拉不下那张老脸……
　　 再也没有比这更残忍的事情了，王婆子的离去，在麻婆奶奶心里种下了心病。
　　 两个月后麻婆奶奶莫名其妙地瘫痪了。她真的老了，老的不成样子了。满脸皱纹堆积，眼眶深深的下陷，眼珠子没有一点光彩，整张脸像是蒙了一层灰。一向不和的儿媳妇，这时候也责无旁贷，细心入微的照顾着她。这段再也无法要强的日子里，她时常做梦，有时梦见自己的大白羊，有时梦见王婆子，梦醒时，泪眼汪汪的像个孩子。
　　 一连昏迷了几天后，麻婆奶奶突然清醒了过来。她用稚嫩的声音告诉身边的孩子们：“等我走了，让我跟王婆子做个伴吧！吵了一辈子，闹了一辈子，离了她，还真不习惯！“
　　 最终，两个纠缠了半辈子的老人在黄泉路上，成了伴！
　　 人世间的纠葛恍然如梦，梦醒了，才是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