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一个人们不想来而又不得不来的地方，在钢筋水泥铸就的城堡里面，脚步声、叫喊声、呵斥声交杂在一起，纷乱不堪。得了病的人们把平时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MONEY”毫不吝啬地送到这里，只是为了让自己的灵魂在自己的躯壳里呆得更久一些。
　　 一个人的身体在这里被分成若干个部分，无论哪个部位的运转出现了问题，都会有对应的部门进行修理。而那些穿着白大褂的修理师们个个表情木然，神色淡定，或许早已经习惯了病人因为疼痛而发出的哀鸣。
　　 在一楼的大厅里，我坐在冰冷的椅子上，双手交叉放在小腹前，双目紧闭，身子尽力地向后挺着，后脑勺使劲地顶着医院的墙壁，在墙皮与头皮之间不留半点缝隙，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掩盖我此时忐忑不安的心情。
　　 大厅里人头攒动，挂号处和取药处依旧排着长队，无论外面的生意有多么难做，而这里的经济从未萧条过。
　　 “爸——”，一个女人惊天动地的哭喊声从走廊里传来，四个人推着一台车出来，上面躺着一个蒙着白布的人，就在一个多小时以前，四个人还搀着一个老人来看病，而此时那个老人已经不用他们再搀扶了。
　　 在休息坐椅的右侧，有一个狭小的区域，那是很多人都关注的地方，两名护士的每一次点名都会引起一群人的躁动，因为所有的化验单都会在这里打印出来，也包括我所期待的那张。
　　 期盼这张化验单的还有另外一个人，她叫郑一晗，一个和我生活在一起两年多的女人，此时她正在我的面前用两只脚测量地板砖的长度，皮鞋后跟和地面摩擦之后产生的声响，虽然在喧闹的大厅里显得有些微弱，但是在我的耳朵里依然是最大的噪音。如果是在往日，我一定会大声地呵斥她，让她停下脚步，而现在的我无心也无力指挥她的行为，因为我不知道，当那张化验单被打印出来之后，等待我和我们的将是什么样的结果。
　　 “于百度！”护士在喊我的名字。
　　 是的，我姓于，叫百度，而且这是一个跟了我三十多年的名字，至于家里当初为什么会给我起这么一个前卫的名字，我不得而知。倒是前些年有人用我的名字做了一个网站，而且使用的人还很多，让我感到极不舒服。后来一个朋友怂恿我去告他侵犯我的姓名权，但因为实在没有必胜的把握，又要支付一笔可观的律师费，只好做罢。虽是如此但还是心有不甘，所以后来上网的时候，我从来不会登录那个网站，不管需不需要。
　　 “走吧，让大夫看看这个单子吧！”那个女人已经把化验单拿在手里了。我睁开眼睛，犹豫了一下，才慢慢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刚才，我还想着能早点看到这张化验单，然后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可是，当这张单子真的被打印出来以后，我却怕了，我的的确确怕了，我怕那是一个我不想要的结果。
　　 “怎么，不敢去了？”我看到她的眼睛在死死地盯着我，那目光，很冷。
　　
　　 二
　　 三楼，男性科诊室。
　　 年轻的导诊护士略显紧张，以至于在喊我名字的时候舌头都好象打了一个结，我看到她的嘴角向上翘了几下，然后用手捂住了嘴巴，在脸上的笑容消失之后才把手拿下来。
　　 当我和郑一晗进入诊室的时候，一个男孩正不安地盯着医生的眼睛，看样子他还不足二十岁，而医生给他讲的却是一些夫妻生活中应该注意的事项，说得小伙子的脸一阵儿红一阵儿白。
　　 我和郑一晗似乎对这个男孩的病都有着特殊的好奇心，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地听着医生的话，还时不时地偷看一眼小伙子放在桌上的化验单。
　　 男孩拿着医生的处方，一边道谢一边向外走，脚步急促得象一个赶着上早课的学生。
　　 我在医生的对面坐下，郑一晗把化验单和检验报告递了过去。医生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反反复复地看着那些单据，然后抬头瞅了一下我，又瞅了一下郑子晗，屁股还向后挪了挪，身子靠在椅背上，沉默了半分钟之后才慢声细语地说道：“从化验结果来看，这应该是无精症，学名我就不跟你讲了，就是你的精子在你排出体外之前就被你自己杀死了，所以它的成活率才为零。”
　　 “不会吧，大夫，我身体一向是很强壮的！”我紧张地说道。
　　 “如果不相信我们的检查结果，你们可以再到其他医院看一下。”医生面无表情地说。
　　 “那有什么办法可以治好吗？”
　　 “别人我不知道，我这里肯定没有，另外我也劝你一句，有些乱七八槽的广告不要信，浪费钱还有可能损害健康。”
　　 “走吧，别影响其他人看病了！”郑一晗一脸漠然地说道，然后拉着我的胳脯往外走。
　　 我用力甩开她，一个人冲向了街道。
　　 当我到家的时候，郑一晗已经坐在沙发上，地板上摆满了她的行李。
　　 “你这是要干什么？”
　　 “都看了三家医院了，这回你也该死心了！”
　　 “是，是我的身体出了问题，是我没那个能力，可是你也不能就因为这件事跟我离婚吧！”
　　 “凭什么不能，因为这件事离婚天经地义！即使没有这件事，我们的婚姻也就到此为止了。”
　　 “为什么？”
　　 “因为你的性格有问题，因为你偏执，当初让你跟我一起去医院查的时候，你就是不去，非说是我的问题，如果不是我说‘你不去我们就离婚’，你可能到现在为止还不知道你自己有病呢！”
　　 “老婆，一个孩子就那么重要吗，没有孩子不一样过一辈子吗，大城市里有好多人都想当丁克一族呢。如果你非要一个孩子，我们可以去收养一个啊，现在那些未婚先孕生了孩子不敢要的那么多！”
　　 “你说什么呢，为什么要收养，是你有问题，不是我！”
　　 “如果你非要生一个自己的孩子……我也豁出去了，你可以找一个自己喜欢的男人，在一起住一段时间，等你怀孕了再回来，我会把这个孩子当成我自己亲生的，我也不会问那个男人是谁！对了，那个姓姜的男人最近跟你走得挺近的，你们前一段时间还一起吃过饭呢！”
　　 “啪！”一记耳光打到我的脸上，“你胡说什么呢！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姓于的，你怎么还不明白，我和你离婚不仅仅是因为你有那个病，而是你的性格有缺陷，你偏执，你就是个偏执狂！”
　　 “我怎么偏执了，我都让步到这种程度了，你还说我有缺陷，哪个男人能象我一样，为了把老婆留在身边，甘愿往自己的头上扣绿帽子！”
　　 “那是你自己犯傻，跟我没关系！算了，跟你再这样争下去也没什么意义，我走了，下周一我们办一下离婚手续吧！”
　　 “我要是不同意呢？”
　　 “那我就到法院起诉，到时候所有人都知道你得了什么病！”
　　 “你——”我一屁股坐到地板上，看着她提着行李往外走，在她准备关门的时候我喊了一句：“郑一晗，等一下！”
　　 “你还想干什么？”
　　 “我要留个纪念！”
　　 我拿起手机，对准她的右耳朵拍了一张照片，照片上面的一颗红痣清晰可见。
　　
　　 三
　　 郑一晗走了，我没能留住她。
　　 盯着手机里的照片，我怅然若失。
　　 当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注意到她耳朵上的那颗红痣了，以后每次和她打闹时，我都会摸一下那里，而现在的我只能抚摸她的照片了。
　　 我知道，郑一晗离开我还是因为我的病，我相信如果把这个病治好了，她还会回到我身边的，一定会的。
　　 至于她说我性格偏执，我觉得那只是她的一个借口，我扪心自问过，我偏执吗，没有，我不允许她和她的朋友走得太近，特别是男性朋友，那是我太在乎她，不希望她误入岐途；我不允许她每个星期都回一次娘家，那是因为我觉得她是我的老婆，我这里才是她的家；我不允许她化妆，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而我就是她唯一的悦己者，我不喜欢你化妆你就没有必要化妆的，所以我知道，她那么坚决地离开我，还是因为我得了那个病，让她生不了孩子，让她当不上母亲，这是一个女人难以接受的现实。
　　 为了挽回这段婚姻，我一定不惜任何代价，治好这个病。
　　 想到这里，我给她发了一条短信：一晗，等着我，一定等着我，等我把病治好了，我一定会把你接回来，让你回到我的身边，我们还要一起快乐地生活。
　　 短信发出以后，我十分期待她的回复，而半个小时过去了，我的手机没有一点动静。
　　 我想郑一晗应该是默认了，因为以前我要求她做什么事的时候，她都会以沉默做为回应。
　　 这个难以启齿的病确实让人挠头，我不敢把这件事跟我的朋友说，何况我也没什么可以谈得来的朋友，我更不喜欢跟家里的亲戚们说，因为他们除了取笑我之外就什么都不会做了。
　　 唯一指引我的就是那些医院的广告，当然我也不会病急乱投医，对于电线杆子上和公共厕所里的一针就灵我是绝不考虑的。
　　 在经过认真地思考和反复地比较之后，最终我在众多的医院里选择了一家专业的男科医院，因为这是本市唯一一家以治疗男性病为主的医院，仅为了这一个病种他们就占用了五层大楼，比那些综合性医院里的男性科室不知要大多少倍。
　　
　　 四
　　 在男科医院的一楼大厅里，一个漂亮的女护士接待了我，先是请我坐到沙发上，又给我倒了一杯香气浓郁的茶。我问道：“护士，去哪里挂号啊？”因为我找了一圈也没看到挂号处在什么地方。
　　 护士微笑着对我说：“先生，您是第一次来吧，我们这里看病不用挂号的，但是得提前预约，看样子您是没有预约吧，那只能等那些预约的人看完病后才能接待您了。”
　　 不愧是专业医院，来这里看病的人还真多，我心里想。
　　 大约一个半小时以后，护士才把我带到诊室，指着里面的一个大夫说，“这位是冯大夫，是治疗男性不育症的专家。”
　　 专家仔细地看了一下我的三张化验单，问道：“你在其他医院没有治疗过吗？”
　　 “他们都说治不了，所以才找您来了！”
　　 专家点点头，“这种病只有我们这家医院能治，不过我得仔细地分析一下你的这些数据。”
　　 “那我还用重新做一次化验吗？”
　　 专家摇摇头说，“这个就不用了，这三家医院都是很权威的，何况结果也是一致的，应该错不了，我们也是尽量为患者着想，能省一点是一点，毕竟谁赚钱都不容易，得了这种病精神上已经很痛苦了，还有可能影响家庭和谐。”
　　 “就是啊，为了这个病，老婆都跟我离婚了，我非常想把她挽回来，专家，你一定要帮我啊！”
　　 “你放心吧，我一定会把你的病治好的，在这方面我们还是有很多经验的，你看墙上的那些照片，都是不育症患者痊愈之后，生了自己的孩子给我发过来的，上面还有他们的联系电话。”
　　 看到那些孩子的照片，我好象看到了希望，急切地问道：“那我的病多长时间才能治好？”
　　 “这个因人而异，有的快一些，两个月就能见效，慢的半年也能痊愈了。”
　　 “还要那么长的时间啊？”
　　 “当然了，这些都属于疑难性疾病，不象阑尾炎，做一个手术就好了，我们要从你身体里的基本组织入手，一点一点地渗透，不但要用我们自己配制的秘方药物进行治疗，还要配合一些理疗，我先给你开一个疗程，也就是两个月的药，另外，你每隔一天就要到五楼理疗室进行一次两个小时的治疗，一次都不能落，听到了吗？”
　　 这时，一名护士递给我两包药物和一张收据，虽然对这里的价格早有准备，但是在往外掏钱的时候，我的心还是狠狠地疼了一下。
　　
　　 五
　　 回到家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郑子晗打个电话，我不能等到病治好以后再告诉她，我怕她不再等我，因为半年的时间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当我拨通她的电话时，前两次都被她挂断了，第三次也是在铃响了很长时间之后才肯接听，语气也非常不耐烦：“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我说：“一晗，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的病能治了，半年就能痊愈了，你一定要等我，到时候我们就复婚，生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孩子。”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第一，你的病好不好跟我没关系；第二，我提醒你别上当受骗；第三，我跟你离婚不只是你有那个病，而是你的性格有缺陷，你偏执，你就是个偏执狂！”
　　 我刚想跟她解释些什么，她却把电话挂断了。
　　 尽管郑一晗依旧否认我和她离婚的真正原因，但是我清楚，她那只是口是心非，我知道她对有一个自己的孩子是多么的渴望。
　　 为了让她看到我的努力，我每天给她发一封电子邮件，写下我的治疗过程，并附上几张我吃药和理疗时的照片。
　　 两个月以后，专家拿着我在他这里做的最新化验结果说：“治疗已经初见成效，两个主要指标都已经改变，我再把药物给你调整一下，理疗由原来的隔天一次改成一周一次就可以了。”
　　 四个月以后，专家拿着检验报告说：“治疗效果很理想，各项指标都接近治愈，药物可以适当减一下量，理疗就不用做了。”
　　 离告别疾病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我满心期待着郑子晗回到我身边的时刻。为了给她一个惊喜，我冒出一个想法，卖掉现在的房子，换一个更大的居所。
　　 于是，我在同城网站上开始寻找房源，而一则出租房屋的信息引起了我的注意，这座房屋的位置和图片与我正在治病的那家男科医院极其相似。我赶紧关掉电脑，奔向那家医院，只见大门上了锁，门前也堆满了垃圾，整个院子没有找到一个人，透过窗户上的玻璃可以清楚地看到屋子里面一片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