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社】残碑(散文)
马上又到清明节了,有一个郁积了四十余年的念头在敲击着我的心灵。每年清明节到祖上坟前祭拜时,总有一种无以言状的心情冲激在胸臆。在祖父脚下,与父亲的坟莹并排着,有一个低低矮矮,却又触目的小坟堆和一块风侵雨蚀的残碑,那是我伯父的墓碑。上面歪歪斜斜刻着两行字:“为民族解放事业献身的军人周虎文之墓”。多少年了,我总觉得该为他写点什么,说点什么,可又无从写起,无从说起……
伯父周虎文一九一四年出生。生前是八路军一二九师三八五旅的一位基层指挥员。入伍前是山西省榆社县顶村的一位青年农民。他是受父辈的影响参加革命的。祖父周三成是个热血汉子,酷爱武术,在榆社北川一带小有名气。他与当地有传奇色彩的武功名师白三孩一起组织的武术会,是中共地下党的外围组织。伯父从小随父习武,养成正直豪侠的品格。
他们所处时代是一个烽火狼烟、腥风血雨、民族危亡、人民苦难的时代,伯父他们踏着父辈的足迹,投身到抗日救亡的战火中去。一九三七年参加了县游击大队,后转入八路军正规部队一二九师三八五旅,随部队转战于晋东南一带。
一九四零年他所在部队于转战中途经榆社,驻扎在与顶村毗邻的西马村。
西马村一位姓任的老汉见到周虎文,问他:“你是顶村的虎文吧?”“不是,大爷你认错人了。”“邻村上下我看着你长大,能认错?!你的心是铁打的?你知道家里人多牵挂你?走到家门边上也不回去看看?”消息传到顶村,祖父跑到驻地找他,他才向部队请假,回家转了一趟。那时我还没有出生,后来听家人村人说,伯父威武英俊,骑着大红马,挎着盒子枪,跟着警卫员,估计是个营连级干部。他只回家看望了一下父母妻女,就随部队开拔了。这一去再无音信。抗战胜利了,解放战争胜利了,朝鲜停战了,年老病危的祖父母最终没有等到大儿子的任何消息,带着牵念相继走了,伯母不堪生活的凄苦重负,丢下两个女儿改嫁了。
我长大后,受父亲的托付,曾四处打听伯父下落,去信给军分区、省军区、解放军总政治部查询,均无果。极大可能是在战场上牺牲了。牺牲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不知道!一名普通军人与死神共舞,每次战斗都可能牺牲。部队打了胜仗,有机会打扫战场、清点伤亡、掩埋尸体;打了败仗,仓促转移,那里顾得上寻找和掩埋死者?过后清点,有人证实阵亡的,作为牺牲人员通知地方和家属。无人证实的归为失散人员。这些人的情况经长时间的澄清甄别,未发现有叛逃行为的,最终被归结为失踪军人。其在规定范围的亲属享受遗属补助。此时父母多已过世,子女在凄苦中长大,生活路途诸多艰辛,怕是只有亲历者方知!经查询仅榆社县登记在册的失踪军人64名。我不知道全国为抗日救亡,为劳苦大众的翻身解放而失踪的军人有多少,但它肯定是一个庞大的数字。他们为共和国献出了生命,但很长一段时间不为社会所认可,带有浓浓的悲情色彩。当那些参过战或没有参过战的,在战后做了官并福泽后代的人们,其子女们风风光光给他们召开各种座谈会、著书立传,颂扬功德的时候,让人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一九九三年父亲病故。殡葬时,伯父的女儿,我的两个姐姐哭得昏厥在坟场上。悲痛中的我十分理解她们的心情。她们感念养育了她们的叔叔,她们更思念生了她们,而顾不得养她们的亲生父亲!次年清明前,我请本县东乡的一位石匠,用当地一种褐红色的山石,制作了一块石碑,立在祖父墓茔的脚下。碑上镌刻着两行字:“为民族解放事业献身的军人周虎文之墓”。是伯父用他带血的足迹书写了自己的墓志铭。二00九年榆社县双拥办出版《漳源军魂》,在附录《抗战至今榆社藉烈土英名录》中有他的英名在册,也算一种安慰吧(县政府存有当年的历史资料)。后来在他的坟旁又立了一座空墓,是给同样是失踪军人的本家叔叔周贵元立的。当年他们叔伯兄弟7人,有3人参军。为赴国难雄赳赳跨出家门6条腿,战后归来1条腿,只有本家叔叔周江文残废复员。
每年清明节扫祭,站在伯父的墓碑前,总有一种不一样的滋味在心头。总觉得在深深的时光隧道中,有双眼晴在望着我,总觉得该写点什么,说点什么。写什么呢?说什么呢?我抬眼望去,太行山山海茫茫,绵延向远方。近处有双峰岭、官地垴、老爷山,稍远处有神头岭、长乐村,再远处有大别山、营盘岭……有多少不知名的白骨填在沟沟壑壑,有多少魂灵在荒草野林间飘荡。我每望到纵横交错的高速公路,便想到沟壑中的累累白骨,具具都曾是年轻鲜活的生命。我每想到城市的灯红酒绿,便想到那殷红的血溪在汩汨地流淌……
写点什么呢?说点什么呢?也许什么也不必写,什么也不必说,他们并不在乎这些,在民族危亡的关头,他们无悔于自已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