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二十年年前的事了，让我们先看一封信——
　　 娟红：
　　 这几天，我常常是一个人一边念叨着你的名字，一边泪水顺着腮部潸然而下。“娟红”，眷恋红尘；“白驹”，白驹过隙。唉，这些字都是我的宿命！
　　 我再也无法在我如此痴爱的研究所里呆下去了。这倒并不是说我羞于和这一帮欺世盗名的烟鬼研究员们为伍，是天妒我工作狂（我实在找不出其他理由），无情地剥夺了我幸福的权利！
　　 在这个世界上，人人都像桃花源中人，怡然自乐，不知老之将至；人人都醉生梦死，而依然神气活现。为什么我这个一无所求而唯求工作的人却连这点可怜的愿望都不能满足？为什麽整个研究所只有我一个人烟酒不沾反倒是我患上了肺癌？所谓天道者何其荒谬也！昨天，就在昨天，我被查出了肺癌！并且是晚期！天啊——我被这晴天霹雳震晕了。谁能相信？连我也不会相信！可是这就是无情的事实！任天王老子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除你之外，我决定任何人也不告诉。我的烟鬼同事们除了感激我的研究成果把他们养的肥头大耳之外，就是嘲笑我的迂了。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了解我，你从来不用这样的眼光看我。
　　 生活是多么荒诞！因为怕遇见你再次伤害你，我曾无数次想远离这个城市。可是我还是留了下来，而且就在你老家的家门口，因为这里有我痴爱的研究事业。可笑的是，反倒是你远远地离开了这个城市。
　　 这两天在你老家这个小山村转悠时，我又碰见你的外甥闺女了。这个忽闪着雪亮的眸子爱痴痴幻想的鬼精灵丫头长大了，上小学了。可是还是重复着以前的鬼把戏，朝我身上扔着石头片子说：“和我小姨谈恋爱，你这个坏蛋，你不要她了，你这个大坏蛋，哼！”我赶紧背过脸喘着粗气（近来我总觉得气不够喘，我的肺要炸了）笨拙地逃开了。我的泪水倐然而下。可爱孩子，我倒想和你的小姨谈恋爱，可是上天永远不会再给我这个机会了！
　　 首先，我要坦白地告诉你，在美国读博，我之所以谢绝詹姆斯导师对我的挽留，也并不是完全因为你，是我遇见了彭云（经朋友点明），就是江姐的儿子。她的母亲江竹筠烈士可是在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渣滓洞白公馆）横遭折磨后被枪杀的！连这种人都移民离开祖国——移民也就罢了，为什么偏偏是自己不怎么舒服的美国呢？这又是一个难解的荒诞！自此，我彻底打消了定居美国的念头。这方面，我们真应该好好学学鲁迅先生。鲁迅先生爱桃花，却不到看桃花的名所龙华去，因为那里也有屠场，他有好几个青年朋友死在那里。
　　 几年来，我还是一个人来去无牵挂。一则是因为忙，再则是总没有中意的，也烦了。说来可笑，我对女人的认识，也仅限于大学毕业前一年和你卡拉ok董文华的《长城长》时所看到的穿着橘红泳装的女孩。有时，我的眼前会出现你穿着橘红泳装站在海边的幻象，我以为这是人世间最美好的风景了。我曾无数次想到海边看一看，总是因为忙没有成行。令人高山仰止的瞿秋白烈士在《多余的话》中说，他最大的遗憾是就义前没有看一看《阿Q正传》。我最大的遗憾是，今生没有牵着你的手，看你穿着橘红泳装站在海边。
　　 娟红，我唯一的亲人，我好妹妹，快来看看我吧，你可怜的哥哥没几天好活了！
　　 白驹绝笔
　　 一九九二年十月五日
　　 某研究所研究员白驹这封写给他大学同学初恋情人李娟红的信写得很艰难，胸闷、气喘、手颤、心慌，短短的一句话要中断数次。五天之后，这封用刀子刻在他心上的“血书”终于写完了。
　　 写完之后，给李娟红寄不寄，他的心又久久地陷入矛盾和犹疑之中了。他已经无数次地伤害过这个姑娘，自己很快就会像露水一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有什么必要徒增她的烦恼呢？还是让自己自生自灭吧。
　　 一个月之后，当他躺在t市中心医院的病床上不能起床的时候，他才托护士发出了这封信。
　　 李娟红坐特快列车从大西北风风火火地回到了她的故乡，中国东南的t市。李娟红还保持着白驹素来喜欢的那身装束：齐肩的油黑发辫，素雅的穿着。白驹说这是电影《人生》中刘巧珍式的。只是当初白白嫩嫩的长圆脸，已变得微黑瘦削，憔悴不堪，不知她的白驹哥见了会怎样地心疼哟。
　　 一下火车，灰蒙蒙的天空下，雪花纷纷扬扬地飘洒着，地上已落了薄薄的一层。这是这个冬天姗姗来迟的第一场雪。李娟红火急火燎地打上的，一再催促司机加速，鼻涕泪水的她遭到司机一阵阵呵斥。
　　 到了医院，李娟红“噔噔登”上楼去到护士站打听白驹的病房。一个胖胖大大的中年护士正和一个长得细嫩白净的小护士耳语着什么。一听说要探望白驹，那位中年护士淡淡地说，你就不要看了吧，已经下发病危通知了，况且也有传染的危险性。这位中年护士显然是护士长。
　　 “白驹哥你为什么不等等我啊——”李娟红哭着喊了起来。
　　 “你是他什么人？”护士长诧异道。
　　 “我是他妻子！”‘妻子’两个字，李娟红，一个独身姑娘竟然脱口而出。
　　 “妻子？还妻子？你早干么去了？小薛，带她去！”护士长没好气地说。
　　 “白驹哥，都是我不好，我为什么要远离你呀、我为什么要远离你呀……”李娟红捶胸顿足，一路哭喊着跌跌撞撞地由那个小护士搀扶着向病房走去。
　　 小护士推开病房的门，三四个没精打采的四五十岁的男子戴着大口罩，离病床尽可能远地站着，正皱眉蹙额望着趴在床头干咳的白驹。小护士急忙奔过去，连拍带揉搓地抚弄着他的背部。
　　 李娟红看着这帮漠然的看客——白驹的同事，气就不打一处来，她立马就喊叫了起来：
　　 “白驹哥，你就是傻。回国来干啥，你以为自己能唤起出国同胞们的中国心吗？只要自己的脸面不受损他们永远不会想起爱国！你总是像路遥那样没命地工作，可是你得到了什么？得到了乌烟瘴气的工作环境，得到了一身绝症！”
　　 “你说得可不完全对。他得到了种种荣誉，他得到了二十万元奖金！”
　　 “他说得不错。你干嘛把那二十万捐给孤儿院哪？不就是把你养大的地方吗？不就是你说的‘我’的保姆大堰河吗？”
　　 同事们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异常尴尬。一个秃顶的同事摸一把头皮站出来说：
　　 “你是他妹子吧，我失职，对不起白驹同志，你有什么要求？”
　　 “我是他妻子！”李娟红说着把白驹写给他的信摔给了他。
　　 白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手“嘭嘭”地对床一阵敲击后，胸脯剧烈起伏着，口张得大大地想说什么而说不出，眼球白勾白勾地往外只翻，屏幕上的心电图令人心惊肉跳地眼看要拉成直线。
　　 “你们都不要说了！病人快不行了。”小护士的一声尖调门把所有的人都吓懵了。
　　 李娟红猛地扑了过去，偎在床头。三四个同事一下子围了过去。
　　 李娟红紧贴着白驹的脸，柔柔地摩挲着他的胸部，轻轻地擦着他的泪水，喁喁而语：“白驹哥，我不该离你远去。这么多年你对我爱不起来，把我当妹妹看我也没怪你。我一直等着你，我知道你没父没母的，怎能放心？我再也不离开你了。我知道你会等我的，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你说你喜欢看我穿着橘红泳装的样子，我这就穿给你看。还要用电脑放一段穿着泳装的女孩唱《长城长》的视频。我唱你听好吗？”
　　 于是，在病房内外，就形成了一道奇特的景观：窗外是寒风萧萧雪飘飘，窗内是穿着泳装高歌《长城长》的李娟红，和白驹的同事，门口还有一群瞧稀奇的看客。
　　 半小时之后，白驹同志带着幸福而凄凉的微笑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后记：第二天，t市报在头版头条的位置发了一条消息。略谓我市有突出贡献的专家白驹同志患胃癌不幸辞世，此前市委王书记到医院慰问并发表谈话强调要注意给高级知识分子营造一个良好的生活环境，避免英才早逝的悲剧重演。我想，这拍马的消息，面对死者，不知情的王书记是不会很受用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