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巢】放不下的“三丫”(小说)
我不像三丫,看书多,又聪明,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我只读了九年书,一半就饭吃了。说故事嘴也笨,没法对人说,也不想让人听。几十年了,过去的事都变成了“字”,可这些“字”堆在肚子里,越堆越多,像一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铺开一张纸接着,没事就往纸上“吐”点,心里舒服些,要不然真怕变成癌症。
一九六九年十二月的一天,下着大雪,半夜了,队长组织全村的人在屯子口,欢迎一家“五·七”干部。天很冷,可是全屯子的人都饶有兴致,跺着脚,摷着手,伸着脖子张望着,谁都想看看城里人是长得啥样的?
半夜,终于看到一辆马车拉着一家老小进了屯子,乡亲们举着火把,“嗷嗷”地喊着:“来了、来了!”那年我十二岁,三丫十岁,我只记得她一个,梳着两条粗粗的辫子,带着一副厚厚的眼镜,比我高大半个头。因为头三天我就知道她家被分配到我家西屋,三天我都是激动得从早上盼到晚上,“哎呀,怎么还不来?真闹心啊!”妈说我:“梁子,你能不能消停点啊,盼媳妇呐?”
“说啥那?”我吼了一声跑出去,听到妈在屋里大笑。
我像家里来戚(qie)客人,东北方言)一样兴奋地忙活着,搬行李,拿包袱。可这家城里人好像很忧伤,挤出的笑,让脸变得扭曲,除了不停地说着“谢谢!谢谢!”就是哭丧着脸倒腾着东西。
太晚了,收拾完,妈叫上他们一家到我们东屋喝粥。我和两个妹妹站在地上,看着他们。他们一家七口在桌上吃饭,只能听到喝粥吱溜吱溜地声音,我瞪着眼睛看着三丫,“一见钟情”地喜欢上她。
突然三丫透过眼镜看到我呲着牙冲她笑,把碗一推喊着:“看什么看,讨厌!”转身下炕回西屋了。那个晚上我一直琢磨着“讨厌”这两个字,觉得挺好听的。
她妈妈也戴眼镜,推推眼镜说:“这孩子,脾气大,对不起啊,梁子你是哥哥让着她点!”她爸爸低着头继续喝粥,她的俩哥和弟、妹都瞪大眼睛看着我,弄的我无处藏身,猫到妈的身后。
第二天,我又身不由己的去喊三丫:“三丫,我带你到山里转转啊,山里什么都有,野鸡、狍子、狗熊、野兔子……说不上还能抓到呢!怎么样?”
三丫大大的眼睛在镜片后闪动着,她蛮横地说:“不许叫我三丫,我有大名‘张莉娅’。”
我胆怯地说:“我还是喜欢‘三丫’”。
“你喜欢顶个屁用,叫张莉娅!”她吼着。
我抬眼偷偷的看了她一眼只好顺从着说:“张莉娅,你去不去?”
她站起身说:“梁子,看把你吓成个熊样,哪像个男的,走吧,以后你就跟着我吧,愿意不?”
我听了,不愿意地嘟囔着:“干嘛跟着你啊,你还是个女的?”
三丫眼睛一瞪:“女的怎么啦?比你强,瞅你那个小滴点儿个儿,我还不稀罕带你呢?我自己上山去了,你滚吧!”
她戴上围巾手套,仰着脑袋,连看都不看我一眼走了。从此我就开始像只狗一样跟着她。
从那天开始,我就成了她的“跟班”。她答应,没人的时候我可以叫她“三丫”。
过了年开学了,我和三丫,在大石磨小学上五年级,她是城市来的女生,我担心同学们欺负她,形影不离地跟在她身后,男生开始骂我跟在“四眼母狗”后边跑臊,我和男生打了起来。三丫不顾一切的扑过去,揪住带头的那个男生的头发,上去两个狠狠的大嘴巴:“梁子是我家邻居,欺负他,就别想自在!”
男生都傻眼,散开了,从此三丫就成了这个农村小学的“老大”,不仅仅因为她厉害,全校的男生女生谁也没她长得高。回家的路上她问我:“什么叫‘臊’?”我满脸通红的看着她,低下头,没吭声。她知道是不好听的话,没再问。
可我自从听了这句话,不知为什么?更喜欢她了,只要跟着她、看到她,心里就舒服,就好受。
过了两年,我们一起进了公社的中学,离家四十多里地,我们一起住校了,星期六才回家,每次回家都是她带着我偷爬过路汽车,被司机抓到了都是我先被吓得浑身“筛糠”,她嬉皮笑脸的和司机说好话:“亲爱的叔叔,饶了我们吧,家太远了,一个月才回一次,爹妈有病了,我和我弟弟着急啊,可怜可怜我们吧!”司机被她的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了“爱心”,让我们堂而皇之的坐车回家。
我在车上说:“三丫,我可是你哥啊,怎么成你弟弟了。”“啪”头上挨了一巴掌,“你还有脸说呢,看你吓成了死鸡崽子样,还哥呢?给鬼当哥去吧!”她恨恨地不再理我。
那时候学校食堂克扣学生粮食,大家都吃不饱,三丫是运动员,每天要打篮球、排球,我总是把省下来的吃的留给她,她每次都是说声“谢谢”然后狼吞虎咽的吃掉,毫无感激之心。
也许是营养不良,我的个子总是长不高,三丫却像一棵小树不停地往上窜,到了初二她就被选到县里排球队了。那年她一米七,我一米六二,我十七,她十五。
头一天晚上,我去送她:“三丫,你要走了,还能记得我吗?”三丫说:“梁子,又说啥屁话,我怎么能忘记你那个熊样呢?求你了,长高点,好去当兵啊!不然在农村有啥出息!”她大大咧咧的啪打着我,大声地数叨我,好像是我妈。
我低着头“嗯”地答应着,突然,我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大声说:“三丫,我听你的,长高点,当兵,娶你。”
三丫吃惊的瞪着我问:“梁子,说什么呢?”然后,她哈哈的大笑起来,“梁子,哈哈哈……”她笑得让我毛骨悚然……“好,长到一米八,来娶我,我等着……哈哈。”
她的话让我彻底失望了,可那一天,三丫却牢牢绷绷地住满我的心里,没留下一点缝隙。
后来她家回城了,她从运动队回来接了她妈妈的班,成了百货大集体的职工,我听她的话当了兵,可我的心里,没有一刻放下过三丫,好在县城小,到处都可以找到她的蛛丝马迹。
我在部队,听家里人说:三丫结婚了,找个部队当官的,是专管枪毙犯人的枪手。
听到这个消息,我几天几夜睡不着觉,三丫和我在一起的一幕一幕,像放电影一样在我眼前闪现。晚上做梦总是三丫在骂我:“你怎么长的啊?还没鸡崽子大啊!”“喂,梁子,你看你哪像个爷们儿,遇事先躲了,我还得为你挡枪子儿啊!”“梁子,你们看看你那个熊样,还想娶老娘!”在梦里总是看到她狰狞的笑脸。
每次醒来我都一脸泪水,一身冷汗。时间久了,我觉得是三丫给我托梦是让我死了这条心。我也真想放下她,可她就像一个小魔儿在我心里盘营扎寨,就是不走;我常常会听到她说话,看到她的模样,我还会担心,她天天被一个“专职杀人”的老公搂着,会不会害怕?我也会问她:“三丫,你真的把我忘得干干净净吗?”我知道我的心还是恋着她。
突然有一天,刚刚调任我们武警部队的参谋长通知我:“二排长,今天我到团里开会,我家属要来,你们是老乡,你和通讯员帮我接一下,开车去吧。”
参谋长和我长得差不多高,撑死一米七,摸样也不比我强,但是总有一种威严在那里。他刚来不久就和战士打成一片,只要不训练还是挺和气的。听说参谋长的老婆随军了,所有的战士都在想看看参谋长老婆的尊容,没想到我梁子竟然先睹为快,我心里暗暗窃喜,可脸上很难表露。
我拿着参谋长的纸条准确的等在车厢门口,人都快下完了,这时,一个雄壮、高大的孕妇出现在我面前,她一身男人的草绿军装,一双北京布棉鞋,浮肿的双脚,无法把鞋带系好,我最先看到的是她的脚,艰难地在台阶上往下移动。大大的肚子,外边罩着灰格子呢子大衣,无法把肚子完全包裹上,斜背了一个挎包吊在肚子形成的平台上,左手捂着肚子,怕是下台阶肚子要掉下来似的,右手还拎了一个旅行袋,戴了一副深度的眼镜,天太冷镜片有了一层雾,她费劲的地从眼镜框上边看着脚下,头上还围了一条牛毛黄色的大围巾,尽管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迈下台阶,我从下看到上,一眼就认出她,她就是我朝思暮想的三丫!
“三丫!”我大喊一声,三丫吃惊地差点没从最后一步台阶上掉下来。我赶紧上前抱住她。三丫定下神看了看我:“真的是你啊,梁子,多少年没见了,这么巧啊?”她激动地看着我,可瞬间又变了脸瞪着眼睛,甩下我的手大声说:“你多大岁数了,心还没长大啊,差点把我吓死,一惊一炸的,有人呢,别老‘三丫三丫’的,我叫张莉娅,叫大号!”我不好意思,低着头笑着说:“是,张莉娅。”
她口气又温暖起来:“哎,我说梁子,怎么能在这遇到你啊?你的部队也在这啊,真是太好了?”三丫笑着说。
“我们参谋长到团部开会,让我来接他老婆,不会真是你吧?”我有点懵圈地说。
“怎么就不会是我啊,你们参谋长姓徐,我就是他老婆,还不快帮我拿东西啊!你都四个兜了,怎么还那么笨啊!”她很亲切的看了我一眼,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
我傻了,头都大了,心思被她的话撕成碎片。天下竟然有这样的巧合?再说参谋长,长得也不比我强多少,也是农村兵,个子也和我一边高,顿时我心里像掉进个秤砣,又堵又沉,整个身子都僵了,腿也像灌了铅,脑子满罐的浆糊。
通讯员扶着三丫在前边走,我艰难地跟在她们后边。三丫扭动着雄壮的身子回过头喊:“梁子,瞎想啥,快走吧!真是,还那么皱。”
一直到我扶着三丫上了吉普车,好像才把心摆正到了,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心疼三亚,告诉自己:“别胡思乱想,好好开车,别颠坏了三丫,她可是两人儿啊。”
到了参谋长的家,我喊“报告”,参谋长回了一声“进来”!
我和通讯员一起把三丫扶进屋,三丫进屋就喊:“死人啊,你比邓小平还忙哈?他们要不接我,我就死在路上!”她一手拄着腰,一手拖着肚子,向参谋长瞪着眼睛。
参谋长不知所措的上前扶着她:“对不起啊,张莉娅同志,军事会议,不能不参加,要不,怎么敢不去接你呢?更何况现在你是非常时期,简直像一只大狗熊啊,半年不见,你发展的忒快了点!啊?”参谋长咧着嘴,向我们挤弄着眼睛。
三丫费劲地把腿搭到炕上,就使劲地搥了参谋长一拀子:“说什么呢?你忙的连老婆都不要了,打光棍多好!”她吃力地想脱掉鞋子,我看在眼里,真想去帮她,可知道不能。
参谋长赶紧蹲下,帮三丫把鞋子脱掉,三丫立刻像中枪的狗熊,仰壳儿躺倒在炕上。
参谋长拎着鞋回过身说:“二排长,谢谢你啊,还没给你介绍,这是你嫂子,张莉娅,听说你们老家在一个屯子,真巧了,你嫂子,到这人生地不熟,你们是老乡,以后不能少麻烦你。”我听得心里酸溜溜的,只想赶快离开。
我和通讯员赶紧立正、敬礼,说声“是”,随机退出他们的家。
这一夜,我无法摆脱,三丫和参谋长谈恋爱、结婚、风花雪夜的镜头,甚至那些做爱的细节,我都无法回避地想象出来……从头到心,从心到身体,一会火海,一会深渊。不知道这一切对于我是嫉妒、是失落、还是折磨……
以前光是听说,难受只是一会儿,总觉得还有某种幻想,今天一切都是真儿真儿地就在我的面前,而且让我天天看着他们……我无法入睡,在床上翻滚着。
后半夜了,我稀里糊涂的睡着,我真抱着三丫滚在炕上,三丫的笑声清清楚楚;我正要帮三丫脱掉衣服,一只枪口对准我的前额,我看到参谋长威严的眼睛:“我代表人民代表党判处你的死刑。”话音没落,我已经吓得浑身是汗,坐起来又无力地又瘫倒——真噩梦啊。
那一夜,我终于想明白了,我和参谋长之间,三丫的选择是对的,无论是口才,还是文笔;无论是射击,还是其他的军事科目;参谋长都是优秀,我无法与之相比。我告诉自己从此以后,必须在心里放下三丫,否则那枪口……
我想尽一切办法躲着他们,可一个月后躲不过去了,那天参谋长满脸是汗地跑来,人没到就听到喊声:“二排长,快去开车,你嫂子要生了,上县医院!”我像接到战斗任务一样,说了声“是”赶紧把把吉普车开到他家门口。
参谋长和通讯员搀扶着被疼痛折磨着的三丫,我只看了一眼,心里就流泪了。我咬着牙,心想:我一定要救三丫。
三丫难产,在推进手术室的瞬间她无助地流着眼泪说:“老徐,你要救我。”参谋长说:“没事,老婆,我就在外边等你啊!”
三丫又回过头,抓住我的手,突然喊:“梁子,你救我啊。”她那无助的眼神和满脸的泪水,让我感到有一种不祥的预兆,我的心和病床上的三丫一样的疼,泪水都攥在手心里。
几个小时之后,手术室的门打开,“谁是家属?”一个护士笑着问。参谋长说:“我是、我是。”他紧张得满脸是汗,说话也有些结巴。
“手术成功,生了一个男孩,现在再缝合,恭喜你啊!”护士说完一笑走了
参谋长一把抱住我:“二排长,我当爹了,我有儿子了。”他放开我,搓着手转着圈,满脸地傻笑。
我只是冷漠的说:“恭喜参谋长,母子平安就好。”可我的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很不舒服,他的兴奋,让我突然觉得是自己的耻辱。
还有,能否将结尾的一段调到开头去呢?别写明,暗示“三丫”是自杀的。小说结构在引起和保持读者兴趣上很重要。
谢谢小泥儿!
小说写一个做派无法无天的女人“三丫”,故事线索也始终纠结在她为什么“嫁给了一个专管枪毙犯人的枪手”?是天公作美还是气候无奈助长了腐败,三丫事事得手,在她的世界里居然还真无法也无天……(我为小说里的“我”蒙羞呢,没看见过女人呀?我也为作者的文字遗憾,何必把文字浪费在人类的垃圾堆里呢?)No!No!且看作者笔锋一转,让一个无法无天的女人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而且“要命的”是无颜面对“一个专管枪毙犯人的枪手”,这才叫讽刺幽默呢!
情理之中的陈述,意料之外的结局,赞。
只是“我”的懦弱才能看见这一切,换个别人早嗤之以鼻了,错怪“我”了,“我”是伏线,够辛苦滴。
在想,什么是现实批判?现实,不夸张,不偏激,不以个见强加于人?批判,不一定口号化的,弄一点讽刺,涂一点幽默,把故事反着说也能试试?哦哦,那叫浪漫……
用一万多字写一个“女能人”几十年的跨度,竟然没有出现断片,而且人物刻画的活灵活现的,“三丫”的泼辣,风风火火跃然屏幕;一开始我觉得这女人还真能干,到中间我感觉这女人“挺能的!”,至最后我感慨这女人“太厉害了!”
这样的女人,还有吗?似乎你见过,他见过,我也见过;报纸,媒介,电视,似乎都有“三丫”的影子。
啥也不说了,只说一句有用的:“泥儿姐姐,您真棒!写的嘎嘎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