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两年前的清明节，我应邀与几位烈士亲属搭乘郑州至南宁的列车，开始了梦寐以求的南疆之旅。
　　 1979年2月，当民族的尊严遭受外邦侵犯时刻，我们这些风华正茂的共和国军人毅然奔向南疆战场，为祖国的改革开放发展而战，奉献出了一腔热血和青春年华。那一战，我的老乡和战友有6人长眠于广西十万大山中的烈士陵园，我也差一点成为大山中的一通永恒墓碑。因此，赴南疆边关寻梦和祭奠阵亡战友，成为我有生之年的迫切愿望。
　　 第一站到达南宁市，这里是我生命的第二故乡。1979年3月13日凌晨，救护车经过一夜风驰电挚的颠簸，将奄奄一息的我送进南宁市303医院，刚被抬入急救室就昏死过去。幸遇北京301医院的支前专家，经过紧张抢球暂时延缓了我的生命。我在急救室里躺了3个多月，在我的生命之火即将燃尽的时刻，医院的护士们全天候守在床前为我上特护，定时翻身按摩、端屎倒尿、擦澡喂饭。至今忘不了黄晓玲、刘敬双、刘雪梅、朱继红、罗小萍、朱莉、张玉芬、劳彩金几位护士，每天像大姐姐一样伺候我，特别是我的生命体征平稳之后，用担架直接从车窗口抬上南宁至北京6次特快列车的软卧车厢，即将转入豫北371医院的时候，当班的刘敬双姐姐一直陪护着将我送上车，还特意找来一个大口的玻璃瓶，嘱咐我在旅途中临时解决小便问题。南宁一别34年，因当时通讯受限，从此天各一方，杳无音信。好在如今的网络成为连心线，让我在网上结识了121师参战女兵“缘分的季节”大姐，由缘分大姐牵线，寻找到刘敬双、刘雪梅和朱继红姐姐，她们转业后都在南宁市生活。因朱继红姐姐临时有事，热心的缘分大姐提前约好刘敬双和刘雪梅姐姐，提前在南宁火车站等候。分别34年后，我们姐弟终于团聚在铁道饭店，由我做东，请姐姐们吃一顿团圆饭聊表谢意。
　　 这次南疆之行，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我要把南宁市的爱心人士刘丽波介绍给几位烈士亲属，为他们日后赴南疆扫墓提供便利条件。
　　 2010年，我在《军魂网》上有幸结识刘丽波女士，由她直接牵线，促成《军魂网》众位参战老兵们捐款，资助李连军、高国友、杨小国、邱小现等4位烈士亲属首次赴南疆烈士陵园扫墓。整个扫墓过程中，刘丽波女士和《军魂网》丘华群站长一直陪同烈士亲属奔波于凭祥市和龙州之间，往返几百公里尽义务。
　　 4月2日晚上，我们一行刚下火车，刘丽波女士就在出站口等候，直接将我们接进饭店安排住宿，并热心联系车辆，印制“河南烈士家属祭奠亲人”、“河南参战老兵悼念牺牲战友”红布黄字横幅，悬挂于中巴车体之上。醒目的横幅随之成为我们此行的“护身符”，车辆所到之处，沿途收费站一路绿灯放行，没有收取任何过路费用。
　　 4月3日清晨，刘丽波女士再次抛家离舍，陪同我们进入十万大山，踏上了由边城靖西到凭祥市的扫墓之旅。
　　
　　 【中篇】
　　
　　 亚热带的天气变化无常，清晨我们从南宁出发时，细雨霏霏，寒意袭人。中巴车在群山环抱中奔驰300多公里，于中午12点钟赶到边城靖西，却是艳阳高照，就跟三伏天似的，热得人们汗流浃背。我们到当地民政局交接了手续。由接待中心负责安排午餐。吃过午饭，我们一行15人，顶着热辣辣的太阳赴山中烈士陵园扫墓。
　　 位于县城两公里群山环抱中的烈士陵园，占地面积82487平方米，安葬着1116名烈士，其中河南籍烈士37名，大都是我们54军160师的阵亡官兵。我的老乡赵超杰、新兵一块在军报训队受训的战友韩卫星，还有电影《高山下的花环》中雷军长的原型——我部160师张志信师长的独生子张力烈士，长眠在青松翠柏掩映下方墓中。祭奠烈士的鞭炮于空中炸响，我躲闪不及，被爆炸的鞭炮残块崩进左耳，一阵耳鸣令人头晕目眩，让我迷瞪了半天，疑是战友在怪罪我潸然迟来。
　　 扫罢墓，我们按计划赶往凭祥市，南山烈士陵园长眠着我的4个弟兄，市区内还有我的救命恩人“白山大郎”兄长在等待着。靖西距凭祥200多公里，没有高速公路，多为县域间的盘山道路，路况狭窄而曲折。置身烟雾弥漫的十万大山，中巴车像甲壳虫一般渺小，十分艰难地在山间穿行，忽而攀爬上巍巍峰巅，举目环顾，让人发一通“一览众山小”之感慨，忽而又跌入谷底，仰视高悬于头顶的悬崖峭壁，怪石嶙峋，似有摇摇欲倾之危。侧目瞅一眼公路另一边的深沟大壑，让人如履钢丝，心惊胆战。长路漫漫，旅途劳顿，经过一整天马不停蹄的行程，赶到凭祥市已经是华灯初放，两条残腿肿胀得下车走不动路，连腰也痛得直不起来。
　　 民政局安排的饭店正巧与“大郎”兄家相距不远，闻悉我到来，刚从卫生局长位置上退下来的“大郎”兄立马赶到饭店，以美酒相待。阔别34载，我们由当年的黑发青俊，都变成了皓首秃顶的小老头，性情却一如既往，把酒共话当年，禁不住心潮澎湃，心生颇多感慨。
　　 1979年3月8日凌晨，在边境卡凤的一个山洞里，我被高个子的通信班长背下山，当即送往师医院，医生见不是红伤，让后送762野战医院，在那里仍未停留，直接转入凭祥市人民医院，由“大郎”兄负责诊治。初次见面，“大郎”兄和蔼地介绍说，他是54军160师的老兵，军龄比我早8年，退役后靠自学考上广西医科大学。身处异乡，举目无亲，危难中遇上老部队的战友，心与心的距离顷刻间就被拉近了，我将“大郎”兄视为亲人。住院的第二天早晨，我想给手表上发条，努力抬胳膊，左手怎么也够不到右手。腹肌神经开始消失，没有了腹压，小肚子憋的生疼，胀鼓鼓的却拉不出尿，真是活人要被尿憋死。“大郎”兄用双手按压我的小腹，帮助我被动排尿，并从外边请来专家为我会诊。因局限于当时医疗条件，怀疑我是高烧合并症和受污水侵害，因为我喝过污水坑里漂浮着死鸡死畜腐尸且别人又洗过脚的水，一时难以分辨出病毒来源与种类。事后据301医院的专家解释，世界上的病毒有150多万种。正如现今的禽流感一样，一个单项的病毒尚且分为H1N2至H7N9近10种，其他学科更是扑朔迷离。专家说，损伤一对神经细胞需要半年时间恢复，我从颈椎以下运动神经细胞全部损坏，即便大难不死逃过一劫，注定也要躺床一辈子。
　　 我在凭祥市人民医院度过了生死难忘的4天4夜，病毒像一个隐形的杀手，时时刻刻在吞噬着我肌体内的神经细胞，最后因肋间肌神经和肺叶神经麻痹导致呼吸衰竭，输上了氧气。3月12日下午，我被担架抬上火车，紧急转送到502野战医院，当晚又转入南宁市303医院，从此与“大郎”兄失去联系。
　　 2009年6月，我的伤腿第5次骨折，打石膏躺床静养之际，回忆起南疆的战斗生活，遂在博客中写下《东线轶事》20篇系列博文，有幸联系上失散多年的老战友。凑巧“大郎”兄到我的博客串门，凭借网络搭起的连心线，在时隔30年后，让我寻找到救命恩人。至此，我与“大郎”兄经常相会于博客，情谊更浓，彼此期待着早日相聚。
　　 这次与“大郎”兄久别重逢，心里高兴，就开怀畅饮，直喝得面红耳赤，头重脚轻。席间，我将高国友烈士的养父高叔叔、杨小国烈士的弟弟小五、赵超杰烈士的妹妹爱琴、弟弟爱民、邱小现烈士的妹妹小凤、弟弟留现、周连庄烈士的侄儿红山一一叫到跟前，托付给“大郎”兄，来年他们再赴南疆扫墓，由“大郎”兄关照住行。
　　 “大郎”兄将醉醺醺的我送进宾馆，签名赠我大作《大清国魂》，始知“大郎”兄为南宁地区颇有名气的职场签约作家，置身杏林解危释痛的同时，潜心创作数载，出版一部长篇巨作，智慧才情尽现笔端。难怪“大郎”兄的博客别具一格，博文精于构思，妙趣横生，时常令人捧腹大笑，笑而生思，品不尽的生活滋味。乘着酒兴，我也班门弄斧，斗胆将拙作《蒋纬国与石静宜婚恋秘闻》签名赠与“大郎”兄。是夜，一惯择铺难以入眠的我，倒头直入“梦洲”，一觉睡到大天亮。
　　 次日吃罢早点，“大郎”兄已在饭店门口等候，陪同我们赴南山烈士陵园扫墓。地处半山坡的烈士陵园安葬着600多名烈士，都是我部阵亡弟兄，我的老乡高国友、杨小国、李连军、周连庄的墓碑并列于最高端的一排。我被烈士的弟弟们轮换着背上山坡，目睹那一方方大理石墓碑，止不住泪眼迷蒙，泣不成声。性情敦厚的“大郎”兄话语不多，神色凝重地奔波在墓地，为我们拍照摄像，忙得大汗淋漓。归来后又不辞辛劳，剪辑照片视频，当天在网上发博文。其后，“大郎”兄不惜耗费一整天的时间，将全部照片和视频发我邮箱，足见其办事认真，一丝不苟，兄弟情义尽在不言中。
　　
　　 【下篇】
　　
　　 清明节这天上午，我们一行由凭祥南山辗转龙州烈士陵园，那里安葬着1870多名烈士，大多是43军当年入伍的新兵，年龄最小者不满17岁，那一方方整齐排列的墓碑，都是白发盼归人啊，看一眼令人心悸。与我们同行的豫北老乡，姐妹俩给未成年的小弟弟来扫描，忍着太阳的暴晒守在墓地3天，哭得死去活来，久久不肯离去。我的老乡邱小现也是新兵，1月入伍，仓促奔向战场，3月16日在全线撤军的最后时刻阵亡，临死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弟弟妹妹将他初中毕业唯一的一幅照片烧制成瓷像，哭泣着粘贴在哥哥的墓碑上，那一幕至今让我心痛不已。
　　 34年来，青山那边的邻居让我们这些参战老兵一直耿耿于怀，爱恨交加中总想再去多看一眼。因此，赴中越边境观光是我的迫切愿望。
　　 浦寨位于凭祥市西南18公里处，这里原来只是一个十几户人家的小山村，周围四面环山，危峰兀立，于两山夹带中有一壶型坡地。34年前，中越双方在山坡上布满地雷，一度成为有名的“死亡地带”。如今，战火硝烟早已散尽，这里逐渐发展成为中越边境线上规模最大的边贸市场，不仅有红木家具、古玩玉器和小商品批发，还有中国对东盟最大的水果交易市场，每年从这里运往越南的水果，占中国出口东盟的四分之一以上。难怪我们乘坐的中巴刚刚过了边检站，就在入口处遭遇堵车。放眼望去，排列如长龙一般的大集装箱卡车，几乎全是越南牌照，大部分满载着我国盛产的黑皮西瓜。中巴走走停停，在一个转弯处被堵死抛了锚，我们下车步行进入边境的小广场，瞅见三三两两的越南妇女肩挑竹筐，筐内装满水果之类的土特产在广场上来回穿行，操着生硬的汉话招揽生意。站在广场上举目远眺，1090号界碑对面，便是邻居的家园，车辆行人往来穿梭于国门之间，熙熙攘攘如赶集一般，一派祥和安宁的景象。
　　 从浦寨出来，我们转道友谊关，赴南疆国门旧地重游，这也是我34年来的梦想。
　　 据史料记载，我国早在汉朝时期就在南疆边陲设关，距今已有2000多年历史。这里最初叫雍鸡关，后改名界首关、大南关，明朝设镇南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经政务院批准，改称睦南关，随后又更名为友谊关。1957年，鉴于友谊关屡次遭受战火创伤，我国政府基本按原貌重建，整座关楼由底座和回廊式楼阁两部分组成，通高22米，长23米，底宽15.9米。公路从隧道形单拱城门通过，拱门上方用汉白玉雕刻的“友谊关”三个刚劲有力的大字，出自陈毅元帅的手书。
　　 1979年3月2日上午，连阴几天的小雨刚住，凌厉的山风越刮越大，寒意袭人。我军围攻谅山的战斗正酣，前方有线通信时断时续，我和张参谋一块出来巡查线路，准备沿4号公路到前线指挥所。我们刚刚迈出友谊关国门，从监听电话中得到消息，4号公路已被越军火力封锁，暂时难以通行。我们即刻返回，驻足在友谊关外的空地上，脚下那条公路向前延伸直接进入越南地界，对面的山头远比关楼高出许多，关楼随之成为越军重点袭击的目标。广场上的铁架灯杆被炮火拦腰炸断，我站立在残缺不全的灯架下，回望着被枪炮打得千疮百孔的关楼，那斑斑点点的弹洞彷如历史老人的泪眼，在向世人哭诉着一个悲戚的故事。战前我曾在保卫科专案组工作4个月，学会了拍照和冲洗照片。我们通信科也有一部120相机，可惜战时情况特殊，不能随身携带，无法拍摄下这一历史瞬间，成为终生遗憾。
　　 如今我拄杖蹒跚迟来，故地重游，早生华发，感慨万端。脚步迈出关楼门洞，发现空地右侧新建起一栋楼房，上书“中华人民共和国友谊关口岸”字样，有心过去看个仔细，却被哨卡执勤的武警拦下来。我掏出《残疾军人证》说明来意，执勤哨兵打电话经过请示，哨卡派出两名武警士兵陪同我走出警戒线，一直到边境的零公里处。我驻足在界碑旁边，举目环顾左右两侧郁郁葱葱的青山，极力搜寻记忆，咋也寻不到当年的旧迹。惟有身后那棵红木棉树，以及枝头已经凋谢的暗红色花朵，唤起我对往昔血与火的回味。公路前方几十米处，越南在左侧新建了哨卡，往来穿梭的行人多半为年轻人，肩背挎包手牵拉杆箱谈笑着结伴而行。陪同的小战士介绍说，手持红卡的是中国公民，手持绿卡者为越南人。目睹多半持绿卡者由异邦蜂拥而来，兴高采烈地进入边检站，我油然想起一位不是名人的名言：“和平不失为一道美丽的风景。”
　　 世界是一个地球村，共同生活在地球上的人类，本应该像邻居一样和睦相处，相安无扰。可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当年的邻居妄图称霸亚洲，为一己私利居然撕破脸皮，与多年和平相处的“老大哥”反目成仇，害得我们这些中华儿女出征边关，为了民族的尊严不惜抛头颅洒热血，多少人为此献出了年轻的生命啊。
　　 往昔如过眼云烟，不堪回首。作为那场战争的幸存者，我们之所以耿耿于怀，其目的是要唤起人们的忧患意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珍惜今天和平环境中的幸福生活，这是成千上万名年轻生灵以血肉之躯的沉重代价换来的。
　　 “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好在经历过战火创伤的邻居清醒了头脑，让那场兄弟之间“阋于墙”的纷争偃旗息鼓。惟愿地球村上的邻里之间友好往来，惟愿人类从此不再发生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