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守候】暗香盈袖(小说)
引
大泽十四年九月,开国皇帝楮乘风因旧疾猝然崩逝,时年四十三岁。
与此同时急报传来,前皇后嫡子,当今储君大皇子楮南华自战场返京途中天降大雨,于山道上遭遇泥石流,同随行护卫齐滑入淆水,淆水过淆山直通羸江,是以,尸骨无存。
昔日的宣德皇后,今时的皇太后,临危不乱,力排众议,扶二皇子楮番庑继位,然二皇子性暴戾阴狠,继位之初便残杀三位谏臣,杖毙宫人数名,令大泽进入一段惶惶之期。
一
风冷冷地吹着,将冰凉的雨吹在脸上、身上,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伤口上,他捂着伤口的手不断被溢出的血染红,被雨水一遍遍洗下,又一遍遍染红。
他跌跌撞撞地往山谷深处走,夜色如墨,风雨交加,看不清道路的他已至强弩之末,仅是靠着一股意志在前行,那是求生的意志,而前方却是未知。
一次次跌倒,一次次爬起,树枝不时刮着身体,树根总会阻挠前行,他一次次摔在泥泞里,一次次牵动伤口疼到麻木。终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再次倒下后,他没能站起……
冷……刺骨的冷……
黑暗……无边的黑暗……
绝望……死心的绝望……
忽然,轻柔的风拂过,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沁人的幽香随着呼吸充斥胸腔,好舒服……
他睁开眼,茫然地看着湛蓝的天空和招展在头顶的花枝,以及那枝头洁白的花朵。
“我……死了吗……”他轻轻地问着,心里却知不会得到谁的回答,所以,他并没有期望得到回答。
可是,出乎意料的,有人回答了他。
“不,你还活着。”
女子轻缓飘忽的声音在他头顶乍起,他霍然坐起,同时拔出了腰间的匕首,而一看之下,四野空寂无人,漫山错落的木兰花姹紫嫣红,稀疏的枝叶间根本无法藏人。他不由惶惑。
“谁?”他警惕地站起身四下环顾,光可鉴人的匕首横在身前做出防守的姿态,冷声道,“宵小之徒,便只会在暗处躲躲藏藏吗?”
“我不就在这吗,几时躲藏了。”女子略带不悦的声音再次在头顶响起,他抬头一看,便看到了那一树洁白的木兰花,以及那坐在树上的女子,她一身白衣,让他想到了深夜里清寂的月色。
手里的匕首握得更紧,他冷厉地道:“你是什么人?是他派你来杀我的吗?”
“他?他是谁?”女子垂眸看着他,一双漆黑的眼眸清如秋水,“弄伤你的人吗?”
他凝眸注视着她,良久,收了匕首,道:“是你救了我?”
女子听了轻轻摇头,淡淡道:“我没有救你,只是你恰好倒在了我的树下,又恰好有一只兔子在此避雨,便顺带给你遮了雨。”
他仰头看着她,阳光刺目,看不清女子的脸,拱手道:“多谢。”言罢,转身而去。
二
夕阳余晖将尽,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再次来到这山中唯一的一棵白色木兰花树下。白衣的女子依旧坐在树上,同他离去时一模一样,连姿势都没有改变。
“你怎么又回来了?”女子问道。
他坐在树下捂着用从衣服上撕下的布条裹着的伤口,中气不足地笑了笑,道:“我已无处可去,想来想去,只有这儿能让我停下歇歇脚了。”顿了顿,又道:“姑娘可允?”
良久,没有回答,他无力地咳了几声,道:“如此,我这就走。”他说着佝偻着背站起来,踉跄地走开。
女子侧目看着他,轻轻地眨动双眸,忽然道:“这山中能护你风雨不侵的地方,仅此一处。”
他没有停步,也没有回头,只道:“那又如何?”
女子又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这才止了步,转身凝视着她,回道:“南华。”
女子道:“南北的南?风华的华?”
他的手按在腰间的匕首上,道:“你怎么知道?”
女子摇头:“猜的。”
他道:“是吗?”
女子微微蹙眉,道:“不知道,听到这个名字就想到了这两个字。”
他看了她许久才不动声色的将手移到伤口处,道:“姑娘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女子清雅素净的脸上表情浅淡,她在一片洁白的木兰花中说道:“无处可去就留下吧。”
三
清晨,空山鸟语中南华醒了过来。他靠着木兰的树根睡了一夜,酸疼无力的身体和昏沉混沌的头脑让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情况。他吃力的睁开眼,却片刻间又重重闭上,陷入昏迷……
南华再醒来的时候头脑一片清明,他低头一看,裹伤的布条散落在地上,又探手抚摸,触手,腰腹间的伤口竟恢复了大半,不由诧异,还记得昏迷前这伤已经感染加重。他暗道:难不成是昏睡了多日?不对……那我该是已经死了,可我现在分明还活着,莫非又是她救了我?
南华抬头看向树上,果然,又看到了那个白色的身影。他起身望着她道:“你又救了我一次。”
她看着天边的云霞道:“我只是不想让你死在我的树下。”
他微微笑了笑,道:“多谢。”
她不应也不回,轻轻地撇了他一眼便不再理他。
他道:“姑娘,此地荒无人烟,你怎么会在此?”
她沉吟了一会儿,神色犹豫地道:“我在等一个人……”
他道:“什么人?”
她眼神恍惚,如她垂下枝头的衣袂,飘摇无定。她说:“我等得太久,不记得了……”
他笑了笑:“等到忘记,那想必确实等得太久了。不知你可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她看着他摇头:“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曾答应过一个人,要在这里等他回来。”
看着她眼中的迷茫,他忽然心中一软,对坐在一树无瑕木兰花中的女子道:“辛夷……我唤你辛夷可好?”
她疑惑地看向他,他站在木兰花下含笑看着她:“我总要知道姑娘是谁,不能一直这么姑娘姑娘地唤你。”
她似是想了一会儿,才道:“好。”
四
又一个清晨,南华一睁眼,自然而然地看向树上,果然看到了辛夷。他不由问道:“晚上你去了哪里?我竟丝毫没有察觉到你是何时离开的。”
她道:“晚上自然是要睡觉。我一直都在这儿,只是你没看到罢了。”
他似懂非懂地点头,道:“为什么总是呆在上面?”
她垂眸看着他,理所当然地道:“为什么要到下面去?”
他笑了:“你在上面不会觉得乏味吗?”
她不答,只是看着他。他收了笑,对她伸出手,道:“下来吧,我们四下走走。”
她看着那只手,许久,摇头:“我习惯了呆在这里。”
闻言,他收了手,人却一跃而起,在她身旁的花枝上一顿,倾身揽住她的纤腰迅速跃下。
她惊得怔怔忘了反应,他将她揽在怀中笑道:“唐突了,还望辛夷莫怪。”
她猛然回神,推开他后退一步,将被花枝挂住的披帛取下,静静看了许久,不知在想什么。
他收了落空的手,上前一步,问道:“在想什么?”
她喃喃道:“好像……以前有谁也这么做过……”
他目光沈沈地看着她,道:“是你等的那个人吗?”
她摇头:“不记得了。”
他握住她的手臂,微微笑着道:“走吧,我们四下走走看看,也许你能想起来呢。”
她看着他,四目相对之下,也露出一丝笑意:“好。”
松软的杂草在脚下踩过,漫山色彩绚丽动人的木兰花林中,他牵着她的手,漫步而过。南华侧目看着女子被花色渲染出丽色的容颜,他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这里仿如世外仙山,辛夷觉得呢?”
她轻轻地笑了一笑,道:“是吗?我天天看,倒不曾觉得。”
“你一直都住在这里,从来没有出去过吗?”
“记忆里我一直都是在这里,不过,我也不知道在我忘记的那段时间里有没有出去过。”
“那你想过要到外面的世界看看吗?”
“外面?为什么要到外面去?”
他停了脚步,目光看着远方,许久,才回头对她说道:“对,你不该到外面去,呆在这里就好,这里没有什么可以伤害你,不像外面,到处都是险恶。”
她微微蹙着眉,不解地道:“外面……很不好吗?”
他牵强地笑笑,道:“比不得这里平静,美丽。”
她很认真地看着他,良久,才道:“可是,你还是要回去。”
他脸上没了笑意,松开了她的手,道:“我知道,你不是一般的女子,可我……只是一个俗人,终究还是要呆在俗世的。”
她点点头,举步前行,道:“不是要我陪你欣赏这里的景色吗?干嘛停下。”
他负手跟上,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竟露出一丝柔软与不舍。
五
离开的前一夜,南华靠坐在这棵开满白色木兰花的树下假寐,原本丝毫没有睡意的他突然感到意识变得模糊,如半睡半醒。
恍惚间,似有一只手轻柔地覆在他尚未痊愈的伤口上,像被阳光照射覆盖般温暖,伤口愈合时的痒症竟神奇的褪去了,丝毫疼痛也感觉不到。当那只手离开的时候,如阳光消失,微凉,却好似回到了不曾受伤的时候,无半点不适。
木兰花特有的暗香萦绕在他周围,一呼一吸都是醉人的芬芳。这芬芳令他通体舒泰,每一寸筋骨都似被清洗疏通了一遍,以至于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他精神抖擞,浑身充满了力量,连意志都比往日更加坚毅。
他下意识地看向树上,意外的没有看到那个白色的身影。心下慌乱,转身四下寻视,方才见站在不远处眺望远方的女子。
“辛夷——”他快步向她走去,口中唤着他为她取的名字。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那语气中有着一丝安心,一丝紧张。
她转身看着他,表情淡淡地说道:“知道你要走,我送你吧。”
他看着她欲言又止,终是道:“好。”
他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地走着,她走得不疾不徐,从容自然,他走得犹犹豫豫,心思万千。姹紫嫣红的木兰花在枝头吐露着芬芳,让他想到昨夜的暗香,不舍、留恋在心中一丝丝地蔓延……蔓延……
临别时,他从怀里掏出一只玉佩,墨色的玉,莹润的光泽,触手生温,用青色的丝线细细编织着,末端垂着柔软的流苏。他拉过她的手,将玉佩放在她的手中,认真地说道:“辛夷,等我拿回我的一切就回来找你。你的恩情,我此生不忘,必会以世间最好回报。”
她避开他的目光,轻轻地将玉佩握在手中,缓声道:“你命不该绝,一定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只是……小心不要再受伤了。”
他点头,转身走出几步,突然又回身看着她,郑重地道:“辛夷,你愿不愿意随我一起走?我一定会保护好你,不会让你被他们伤到。”
她睫羽微颤,微微笑了笑,道:“不,我要在这儿等人,不能离开。”
他黯了眸子,浅笑:“好,再见。”
“再见。”她回着,却在他走后渐渐收了笑容,轻声自语道:“再也……不见……”白色的身影在漫山艳丽中显得寂寥而单薄,如成片姹紫嫣红的木兰林中唯一的那棵白色木兰,出尘而孤单。
六
大泽十四年十二月十日,在回京途中葬身淆水的大皇子楮南华突然还朝,连同托孤大臣、当朝丞相与太皇太后在朝堂上凭先帝传位诏书夺回帝位,以谋害帝位继承人篡夺皇权之罪将二皇子楮蕃庑与其生母宣德太后贬为庶人流放至贫瘠之地,终生不得踏入京城半步。
大泽十五年一月一日,先帝嫡长子楮南华登基称帝,改年号辛夷,史称辛帝。同年,立丞相之嫡女为后,于次年得一子,册为储君,举国同庆。
辛帝登基后,大赦天下,轻赋减税,整肃朝纲,巩固国本,促进民生,以厚德天下为本,爱民如子为任,短短三年,大泽朝野下上,焕然一新,逐步走向繁荣。为大泽数万子民尊崇,爱戴。
辛夷七年,罪民楮蕃庑携其母联合外戚潜入大泽皇宫,意图逼宫,然辛帝早已了然,布下天罗地网,诛杀一干逆贼于顺应门。
辛夷十年,辛帝离宫南巡,回宫途中于淆水遭遇敌国行刺,与随从失散,闯入一遍开木兰的山谷,于唯一的一棵白色木兰花树下见一女子,白衣翩然,仪容出尘,恍然如仙……
彼时,女子立于花下回身一惊,道:“你怎么回来了?”
他道:“我寻了你十年,却终不得入山之路。而今,天可怜见,无意中得偿宿愿。”
“十年……”女子讶异,后叹息,“已过了十年吗?山中无岁月,漫漫百日竟已逝去十年……”
他道:“辛夷,我来带你离开。”
“离开?”
“是,外面繁华万千,我会让你只感受美好,不被一丝险恶沾染。随我去吧。”
她眼神闪烁,垂眸道:“不……我不会离开的,我要在这儿等人。”
他握住她的肩头,灼灼地看着她道:“你已经忘了要等的是谁,如果他站在你的面前你还能认得出来吗?”在她的沉默中,他道:“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我就是你要等的人?”
她满目仓惶地摇头:“不……我不知道……”
他道:“世间人千千万万,为何偏偏只有我能来到此地与你相遇?一次是偶然,二次不就是天意吗?天意让我找到你,为什么我不会是你要等的人?”
她怔怔地看着,一声轻唤,如同叹息:“南华……”
他拥她入怀,双目微湿,轻声道:“随我去吧,我好想你。”
“好……”一朵白色的木兰花在她的回答中跌落枝头,堪堪落入他的袖中,盈了满袖暗香。
七
辛夷十年,辛帝南巡还朝,带回一白衣女子,帝唤之——辛夷。
辛夷十一年,辛帝奏请太皇太后册民间女子辛夷为帝妃,与帝后同尊,太皇太后念此女救驾有功,恩准。此后,辛帝将帝妃置于紫宸宫,宠冠后宫,不尽维护,不容任何人欺之、谤之。而帝妃洁身自好,不与朝臣后妃结党,不恃位欺人凌弱,谨言慎行,善行好施,德容兼备,与后互敬,久伴帝侧,虽入宫多年仍无所出,却恩宠不减。
辛夷十七年,辛帝亲征,大败敌军,率军还朝中途径淆水,即兴命亲卫队随同狩猎,逐鹿中误入一座山中,待见到那一片木兰花林后,帝惊喜,与亲卫道:“此乃朕与帝妃相识之地,朕要为其带一份大礼,尔等下马随行,莫伤了花树。”
帝于满山姹紫嫣红的木兰林中寻到一棵唯一的白色木兰,命人连根挖出移植入宫中,花树挖出后,于树根中发现一青色天丝编织的墨色玉佩,其上刻帝之名讳。
与此同时,大泽的后宫之中,帝妃辛夷手中的茶杯跌落于地,摔得粉碎。她脸色惨白地捂着胸口屏退左右,跌跌撞撞地走进内殿,颓然扑倒在床榻之上。
次日,帝回宫,遍寻不见帝妃,只于床榻之上寻得一朵洁白如玉的木兰花。
帝再至淆水之岸,寻到那遍植木兰的山谷,然满山常年盛放的木兰此时已尽数枯死,枯枝上空空如也,草地上铺着厚厚的一层木兰花,只是早已枯黄萎蔫。遍寻十里,不见一人踪迹。
后,帝张榜天下,为寻帝妃。未果,于七年后崩,时年四十五岁。
传,帝崩于紫宸宫中一棵移植而来的白色木兰花树下,然此树移植至此后枝上木兰朵朵萎顿,花瓣飘了三天后枝头尽空,木兰的暗香染遍了紫宸宫每一寸砖瓦窗幔,经年不散,却再也不曾开花。帝崩后,此树亦于当夜枯死。世人道,此树乃帝与帝妃定情之树,见证了他们的爱情后,守护着帝,同帝候帝妃回还,帝去后,树的使命完成,于是,追随而去。又有言,帝妃乃天上仙子谪降,为将大泽从奸佞手中解救,拨乱反正,庇护万民,后功成身退。
史官记:帝临终言,葬于辛夷木。帝妃之名,除于皇籍。大泽江山,传与储君。
辛夷,木兰也。
大泽三十九年秋,辛帝以辛夷木为棺椁,葬于皇陵,棺椁中仅陪葬一朵白色木兰花,洁白如玉,常开不败,暗香永存。
后,储君继位,大泽开启了新的时代篇章。
随着时过境迁,再无人记得辛帝时期大泽的后宫中曾有过一个被帝视若珍宝的女子,名同年号——辛夷。而他们的故事也在岁月的恒河里,湮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