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且就叫他们老甲和老乙吧。
　　 老甲高，瘦，虽不是电线杆子，也是属于那种偏狭隘的体格；老乙胖，矮，虽不是水瓮腰围，但裤子的长肥已经惊人相等。就是这两个人，是好朋友，也是论辩对手。说论辩是抬举他们，其实外界说他俩是抬杠的杠头，双方各有一群围观者或者支持者，比如大丙，小丁们，若有争论，皆七嘴八舌，针锋相对，各不相让，论点论据各有千秋，不乏亮点爆出，引起一众哗然，叫好的，起哄的，吐槽也吐口水。俩人相遇，必有一争。其高谈阔论，多有妙论勃发，有时现挂如相声捧逗，虽难上大雅之堂，但绝不是低俗八卦，他们是有操守的中年硬汉，不会迎合世俗观点。当然有时各自观点也会掺杂在一起，互相顶对方，有时候也会犯点小糊涂，帮助对手说自己，自觉不自觉地走到同一战线，观点竟然相似度极高，观众会哄然大笑。小区居民为有如此杰出人才叫好。只要二人在，周围人群在百人以上。
　　 说实话，老爷们儿居多；大妈们，对不起，大都去跳广场舞了，爷儿们，失陪了，拜拜您那。临走还要摇摇跳舞的伴奏扇，扭扭肥屁股。
　　
　　 老甲已近不惑，大学文科出身，对于辩证唯物主义很有研究，信手拈来的东西，就能分析的头头是道；老乙也在壮年，大学学的是理科。理科男可不是一般的理科男，琴棋书画，历史地理，古今中外，都能侃上一通，让人觉得这是真正历史或者地理老师。谁也不深究二人身份，与二人一起好玩解闷开怀，不花钱就能得到免费欢笑快乐，上哪儿找这个地儿去？所以只要两人遇到一起，自然就有新话题。话题虽不是有心准备，但像是深思熟虑。二人不是论辩宿敌，只不过爱好斗嘴而已。吵吵嚷嚷，甚至胡搅蛮缠，但不动肝火，不脏口骂人。二人如此说，不输银子不输地，闲来斗嘴解解闷，何来真急真气真是非？不过玩儿罢了。所以，有时候虽然脸红脖子粗，高声抬杠，但决不翻脸，更不动手，那就失去抬杠的意义了。
　　
　　 秋天的一个晚上，小区草坪地灯亮了，刚吃完饭的老甲穿着汗衫，大裤衩，拖鞋，手持一把大蒲扇，一边摇着一边打着饱嗝，从楼道里走出来，嘴里还哼哼从头再来的曲子。走到一处石圆桌旁，坐在石凳上，挥洒蚊子，激扬感情。陆续有人聚来，打着哈哈说，嗯，老乙呢？老乙好几天看不到，病了？
　　 话音未落，就听一声喝：你才病了！背后咒人，有什么深仇大恨？就看老乙上穿背心，也是短裤拖鞋，不过，手里摇的是一把折扇，于他咋看咋不搭调。一走一摆像个肥鸭，看到还留着空位，一屁股坐下，折扇来回摆动。
　　 老甲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老乙，人们惦记你，是爱护你，你有事打个招呼不就没人想着你了？说实在的，一咒十年旺。我还巴不得人们多咒一咒呢。
　　 老乙笑道，见过贱的，没有见过这么贱的。还有盼着人们诅咒的。好啊，以后我就每天咒你八百遍，看你不呲牙咧嘴打喷嚏，走路放屁砸脚后跟。
　　 老甲呵呵乐着说，看来你是经不得表扬了，一表扬就不高兴。
　　 老乙说，这是表扬吗？诅咒要算表扬，那我天天表扬你。
　　 老甲笑了，哈哈，你还会诅咒？学过？师傅是巫师还是大神？不行就给咱们跳一个。
　　 老乙说，去你的。这几天忙，加班。哎，是不是哪痒痒了，欠了?
　　 老甲说，你说忙就忙，天知道。今儿个怎么出来的晚，跪搓板了?
　　 老乙说，那是你的功夫，我还没练会呢。这不，老婆非要我跟着她减肥，节食。我说，好不容易长点肉，还要减，这不是瞎折腾吗？你也不肥，减什么减?
　　 老甲说，有理。想当年，咱想胖点，还没那条件，油水少的可怜，看见油就想当水喝。油瓶子呢，妈妈把得严，看见腥油（猪油）罐子，筷子一挝来了一口，那个香啊！还是肥好啊，肥了，显得咱社会主义优越，显得咱们进入小康生活水平提高。看我，瘦不拉叽，给咱社会主义丢人。
　　 老乙笑道，说你咳嗽你就喘了。还有盼着长胖的。算了吧，还是瘦点好。地球人都知道。要不这咱减肥成了大产业了，价格贵且不说，五花八门的药物让人眼花缭乱。我晕。俺那个一天天减肥，减肥药是吃的，喝的，洗的，泄的，抹的，用了一个遍，在吃饭上还讲究，说吃黄瓜身材苗条。我说，那你多吃韭菜，那不更细了？
　　 老甲笑道，这女人都这样，跟风，跟潮，跟时尚。看人家流行什么，就跟什么，跟科学没关系。你媳妇挺好的，肥而不腻，就算微胖一些，健康，精神，心态不错，怎么脑袋得病随波逐流，也加入减肥队伍了？脑子进水了？我看是有了俩钱烧的。肥胖标准本就不一样。人家模特减肥减得骨感得很，开始人们追捧，后来呢，后脊梁贴前肚皮，饿得一个个低血糖，眼发蓝，甚至厌食死翘翘。欧洲那边立法，模特必须是多高多少斤才能当模特。想咱大唐盛世，不是就时兴以肥为美吗？人家杨玉环小姐，肥嗒嗒的，唐明皇就喜欢得紧。我看一本书，一个男人说，说俺媳妇胖，那就对了，俺就是爱她那身膘。人们嘻嘻哈哈笑着。
　　 老乙说，你说的是环肥燕瘦，杨家小姐胖嗒嗒，可人家赵飞燕小姐呢？瘦兮兮，腰可手握，一把把，哎呀，轻盈得，风一吹就会飞，人家在手心翩翩起舞，看的皇帝贼眼迷迷的。要杨玉环站在你手上，不压塌了你。
　　 围观一众大笑。大丙说，肥瘦跟遗传基因有关系吧？我看有的家庭，一个是胖子，大多会出现胖后代。
　　 老甲说，吃大饼应该长扁一点。我看你也是圆脑袋圆柱体。众人一阵哄笑，跟着起哄，小丁说，老甲大哥，你吃的不少，喝的不少，怎么就胖不起来？
　　 老乙说，他？岂止是吃不少喝不少，还非常非常好吃肉。古语说肉食者鄙，老甲可了不得，响当当的肉食者，但绝不是目光短浅的人。你说，每年吃几头猪几吨肉？众人惊讶，哦，老甲还爱吃肉？怎么吃的东西都跑哪里去了?
　　 老甲正儿八经说，我吸收能力还有排泄能力成正比。反正不能积聚体内，天长日久，不成了老乙第二?众大笑。
　　 老乙说，你们大家不知道，老甲有个外号叫“排骨”。那时上高中就很有名，老师夸他学习好，是鹤立鸡群。我们都不服气，说他是电线杆子排骨体。还编排他：老甲猴瘦引为豪，撸下上衣捆住腰，露出一身好排骨，腆着肚子直亮膘。细数琴键几多弦，两肋能否插几刀。一旦挺立架电线，脑袋赛过电灯泡。
　　 众人哄然。老甲摇着蒲扇说，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呢？当年绰号是水浒上的名头，人称矮脚虎。我说那不符合事实。实际上，老乙像一个水瓮。那时有人作打油诗说，远看像个瓮，近看也是瓮，是瓮不盛水，裂了一道缝。他走来不用想，轱辘过来，以为是皮球，近前才知道老乙驾到。人群里又是一阵爆笑。
　　 老乙嘿嘿说，说你，你就编排我。想当年，是谁说热死事小，露骨事大？自从排骨绰号不胫而走之后，老甲就没有穿过短袖上衣和短裤——现在不算，那会上高中要好要面。高中一个同学拟古文描述他，我想想，啊，对，是这样写的：有瘦者，排骨历历可数，碎肉少少些许，肥肠细细似无。高高若竹竿，窄窄如峡谷。拒穿短袖，懒脱长衫，冬日如此，人或理解；炎炎夏日，大可商榷。然其任凭汗流浃背，浑身红斑，独紧裹躯壳，依然故我，见者无不惊讶，以为神经失常者矣。其目不斜视，我行我素，任人哂之。惟夏怕出丑，冬惧寒风。人瘦，像无胆之暖瓶，通体导温，外界冷气，穿壳而入，直透骨髓。五脏中，成朔风轮回之地，六腑内，乃冰凌肆虐之所。其冷，发人深省；其寒，令人自卑。两眼迷离，缩头抱胛，欲求助也。然人人侧目，个个摇头……老乙念念有词还捎带摇头晃脑，颇有点像得意忘形的不倒翁模样，引得众人哄然大笑。小丁嚷嚷着，哎，再念一遍，我录下来……
　　 老甲幽幽的说，痛苦的人毕竟没有悲观的权利。你悲观也好，痛苦也罢，长得胖，毕竟不是你的错误，但你要知道，那是上苍对你的惩罚。想当年，你也不是这般身材，经过你数年如一日的积累，终于成就一代肉身弥勒佛的正果。我遗憾啊，我修炼数年，不得要领，恨自己没有老乙的功夫，不能报效老婆多年培养。还是老乙先生，自从结婚之后，身材经三次蜕变，一变腰围倍增，二变头大如斗，三变膨胀如球，如今模样，人称三变行者也。如要夸者，其老婆功不可没矣。若非媳妇喂养得法，哪有如此变化？三十成型，四十展望，其未来不可限量也……还未说完，众人又是一片哂笑。
　　 老乙伸手在空中摆了摆，打着哈哈继续说，呵呵，据本人搜索，依稀记得，你小时候，瘦弱如竹竿，天生的悲剧性造型，让父母怜悯有加。弟兄姊妹好几个，为何独独眷顾你？弱者淘汰可也，然父母不舍，抛弃平等，面对怨恨，在众目睽睽之下，为你开小灶，吃独食，尤以独吞鸡鸭之时，兄弟姐妹望之披靡，眼红得流血，口水三千丈，抱着肚子哀嚎。有时怕惹众议公愤，也会偷着让你吃，半夜三更，悄悄叫起你来，往你嘴中塞进一根香肠，或者一个煮鸡蛋。呵呵，虽然胃口决定身材，瘦人也是吃货，但绝不给父母面子，从幼儿园小学到初中，又到高中直至大学，蓦然回首，那人还是那般猴瘦，走路摇摇晃晃，似乎弱不禁风。呵呵，记得你初中后，特权缩水，但也占尽便宜，你家那一干人等都已明晓事理，不再与你锱铢计较罢了：让你吃，再吃也是衣裳架子，兄弟姐妹都奇怪：吃的东西都去哪儿了？
　　 老甲笑道，儿时吃小灶加餐不假，但没有你说的夸张。你极尽所能丑化于我，有何用意？我瘦，是因为有你的陪衬。没你我是正常的，正因为有你，才显得我瘦了。辨证地说，任何事情都是有好坏之分。我外表看去是瘦，看上去一副病态，人以为身体不怎么地；但咱有优势啊，不必节食，不必忌讳油腻，这么说吧，全人类的公敌比如说甜的，肥的，一切高卡路里食物，都成了俺的密友，可以毫不犹豫毫不动摇毫无顾忌地大肆地饕餮，你呢？啊？眼瞅着我吃，你不眼馋？你不流涎？你不动心？不是我炫耀……等等，嗯，我似乎听到了你吞咽口水的声音，咕噜，咕噜，肚子叫唤了是吧？哈哈。还有呢，胖子的克星是什么，知道不？胆固醇呀。我不怕。你因人噎食因胖断食的东西是什么？好东西好食材呀！比如海鲜，蛋黄，猪头肉，动物内脏，这都是美味佳肴，咱，照单全收，一律接纳，概莫能外。咱瘦子的好处在于，血管隔层皮，看得倍清楚，就算堵塞了，一看就发现，弄根细铁丝，捅捅就行。胖子行吗？
　　 老乙果真咽下几口唾沫，吧咂吧咂嘴说，嘿，这儿叫短呢。胖子当然也有很多好处。比如，喝口凉水也长肉，饿三天也不塌膘。比你顶饿，比你耐寒。俺女儿出生就没有缺过奶水，老婆天生丽质，奶水特棒。哪像你老婆，生了儿子，奶水短缺，鲫鱼肘子猪蹄吃了不少，还是瘪瘪的，挤半天，一滴。小子吃不饱，吮吸鼓嘬，半天吐出来还是一个字，哭。报应啊。你瘦也罢，嫂夫人也婷婷玉立，就是缺水。不是我可怜你，你儿子早成了你这模样。俺老婆奶水多得吃不了，一天湿透两件内衣。你家小子沾大光了。你看现在，你家儿子长得，哪像你？众人跟着起哄。老乙忙说：打住，别起哄，让俺理顺清楚，他家儿子骨子里像他，骨架不像他。
　　
　　 老甲笑吟吟不语，任凭老乙说。老乙继续，嗯，说着说着跑题了，怎么说起娘们孩子了？对，娘们还是苗条点好。你看人家法国女人，那个身材，全世界少有。据说二战前，欧美国家的女人不允许穿裤子——听得人们一片哗然——不是不穿裤子，是不许穿裤子。
　　 老甲笑道，越说越乱，不穿裤子，莫非光腚么？上街不走光了吗？
　　 老乙忙说，不是那意思，不穿裤子，是必须穿裙子。不穿裙子要负法律责任。你看，外国的法律是嘛玩意，就是歧视妇女呀。穿裙子就要束腰，“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楚王好细腰，宫人多饿死”，外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引进咱们国家的束缚女人的办法，不是缠脚，而是缠腰，用带子缠腰，越细越好，你看欧美的油画就看清楚了，据说，从十几岁就开始，缠呀缠呀，多少圈来着？反正是层层包裹，圈圈缠绕，受罪呀，折磨啊，以至于很多女人因此难产。
　　 老甲说，也许学习了楚王宫中细腰的办法吧？把腰箍起来，食物摄入困难，吃得自然少，人自然就瘦了。我说呢，欧美那边的人口增长很少，不得已就打仗，杀掉男人，女人孩子抢回去，还有移民，增加人口。
　　 老乙说，咱们缠脚，行走困难，但不影响生育。所以，不管国内还是国外，历史上都有这样的混蛋做法。我猜想，外国古代女人也将身材列为选美的标准之一。胖的恐怕不在其中。
　　 老甲摇头说，你错了。人家非洲那边就以胖为美。人家就看膘，膘肥体壮更佳。还有，脖子长更好。汤加知道不？脖子上从小套圈，沉甸甸的，压得脖子自然抻长了，美，美不胜“长”，身材自然就粗了，哈哈。
　　
　　 老乙摇摇头说，男人胖点就胖点，壮实，还有点威风，啤酒肚，将军肚，不就是说男人吗？女人太胖就不好了。我发现，每一个女人都有一段减肥血泪史。我们家那位，这几年减肥花的钱够买一辆轿车了，还不灰心，那种韧劲，真让我不禁佩服之至。说实话，拿出这样的精神，还有什么不能克服的？但是本人就是克服不了，比如，贪吃贪睡不运动。一天三饱俩倒，绝对不屈服。春乏秋睡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这句句说的是我。好吃不过饺子，舒服不如躺着。这俗语诱惑太大。老祖宗真能总结，简直是我的座右铭。但是，胖的直接结果是，衣服裤子腰带需要与时俱进；在拥挤的城市里生活，胖子不但影响手机信号，还多占公共资源，坐车、乘机一人占俩位还不够。一次，乘电梯，我一上去就报警，下去就没事。那就下去吧，等下次，谁知又上去三个人，硬是没事。我真想找块豆腐砸自己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