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历史的画卷，我看到古老的中华大地上，从古至今，流淌着一条看不见的河流，那就是悠悠女人河……
　　
　　 （一）雪落无声
　　 外面又下起了雪，那雪花越飘越大，一会功夫，院子里洁白一片。哦，是那年的雪吗？那年的那一天，也是这样的雪，雪花很大，松散的雪花，就像棉花一般，飘飘落下，被人拉出花轿的她，身上大红的棉袄霎时落满了雪，真好看……
　　 如今，她已经七十多岁了，身体已大不如从前了。有时候，恍恍惚惚，仿佛看到他在对着她微笑，冥冥之中，她在想，是不是快要寻他去了？
　　 五十多年前，她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在村里，她的美丽无人能及。然而，命运不济，她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家庭。母亲早亡，父亲带着她和她的弟弟过活。她的弟弟是家里唯一继承香火的人，所以理所当然的被娇惯成性，顽劣异常。长到十七岁的时候，他看到别人家的同龄人都有了女人，便也整天吵着父亲让给他找个媳妇。然而，他的不学无术，他的偷鸡摸狗远近闻名，村里有哪家的闺女能看上他？
　　 这是一个冬天极其寻常的日子，她坐在炕上纳着鞋底，听到趴在院里晒太阳的小黄狗叫了起来，她抬头一看，走进来的是媒婆马翠莲，人称马大脚，后头跟着一个五十上下的女人。看到马大脚，她的心里咯噔一下，这个巧舌如簧的媒婆整天走村串户，给人保媒拉纤，今天她上门，会有好事吗？
　　 果然如她所料，是来给她说媒的。后来，在一个落雪的日子里，十七岁的她被一顶简陋的小花轿抬到了东北平原上的一个小小的村落。就在她被抬到那个人家的时候，那家的女子也被抬到了她的家里，她给弟弟换了一个媳妇。
　　 她的男人是一个弱智，在当时来说，叫缺心眼。人懒惰不说，而且还嗜酒如命，喝醉酒的时候往往失去理智，脾气大得很。花朵般的她在那个男人的打骂中，在婆婆的刁难中凋落了，她没有经过美丽的青春年华，便直接过渡到沧桑的岁月。
　　 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那个年代，一个女人要是没有本事为夫家生孩子，传宗接代，那么，她的地位该是何等的低下？嫁过去三年了，她的肚皮没有预期地鼓起来，男人对她更没有好脸色，非打即骂，婆婆也整天恶言相向，指桑骂槐，称她为不会下蛋的母鸡。即使这样的日子，她以一种别人想象不出的承受能力在承受着这些屈辱，从没有想过要回娘家寻求安慰。她的娘家还有谁呢？母亲早就死了，父亲冷血无情，弟弟又是那样的不争气。从她被塞到花轿里的那天起，她在心里就恨上了自己的父亲，在心里暗暗地发誓，无论在这个家如何的受气，从此再不回去，自己也没有娘家了。三年了，她一直没有回去过，仿佛她要把那个生养她的村子从记忆里抹掉。
　　 男人有一位和他同岁的堂兄，就住在她家的厢房。每当她挨打受骂的时候，看不过了，他便过来劝说着，也斥责着她的男人：你总打老婆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好好种地，也多收几担粮食。没事就喝酒，喝醉了就打老婆，算啥男人？
　　 堂兄是个孤儿，很早就死了父母。大伯活着的时候，接来家住，对他很照顾，他也能帮着大伯干活，照顾伯母和堂弟。但是大伯死了，伯母看不上他，堂弟对他也是冷脸相对。他被伯母从上房赶了出来，住在放柴禾与杂物的厢房里。每天出去种自己刨的几亩山地，闲了便摇着小船去河里打几网鱼换些钱来用。女人的凄惶日子，看在他的眼里，他觉得女人很可怜，嫁了个男人脾气臭不说，还不知道疼老婆，就常常帮女人干些活。女人很感激他，大哥长大哥短地叫着，也帮他洗洗涮涮，缝缝补补，做了好吃的，有时趁着婆婆不备，偷偷地送过去。时间长了，风言风语也就传了出来，男人又开始打骂女人，女人的哭声更多了。
　　 忽然有一天，男人在外边又喝多了酒，走到河边的时候，站在那里往河里撒尿，大概是亵渎了河神，一下子头晕了，头重脚轻地掉到河里淹死了。那年，女人二十五岁，肚子里已经怀了五个月的孩子。大着肚子的她听到男人的死信，没有像别的女人那样嚎啕大哭，她的眼里没有一滴泪。婆婆指着她骂道：贱女人，你男人死了，也没听到你的哭声，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是不是早就盼着他死了？
　　 不管婆婆怎样咒骂，她都不言不语，手轻轻地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只有这里才是她未来的希望呢。
　　 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婆婆抱着孙子终于露出了笑脸。
　　 后来，她想嫁给堂兄，但婆婆抱着他的儿子骂着她：“早就看出你们勾搭连环的，一对狗男女。你想嫁就嫁，但是别带走我的孙子。”看着嗷嗷待哺的儿子在婆婆怀里哭喊着妈妈，她的心碎了，终于没有迈出这一步。此后，女人却是很少言笑，终日望着厢房里的堂兄沉默着。她用默默地劳作打发着她的时光，也在期盼着儿子快快长大。而堂兄也觉得无望，终于也不再等她了，和一个从关里过来逃荒的女人到了一起……
　　 光阴荏苒，时光流转，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儿子也长大成人，娶妻生子了，自己顶门过日子了，然而她却已是满头华发了。
　　 天已经黑了下来，雪，还在下着。透过窗子，她看见那雪片在朦胧的夜色中，裹挟着呼啸的北风，不停地飞舞着，一个男人的笑脸，在风雪中越来越清晰。忽然她想起来了，今天是他的生日呢，该给他做一顿好吃的，他爱葱花油饼。“我这就下地烧火，烙饼去……”她叨念着，身子在炕上蹭着往下边挪动着，一头栽下炕去。
　　 恍惚中，她看到儿子冲了进来，叫着：“妈！妈……”
　　 看到儿子，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气息微弱地说：“那年，我挨了打，就想这日子啥时是个头，死了算了，跳河的时候被他救上来……儿呀，这么多年娘瞒着你，他才是你的亲爹……”
　　 雪还在下着，风声中落下的雪似乎在呜咽，在替这个不幸的女人哭泣着……
　　
　　 （二）雨落无痕
　　 依稀记得家乡的小镇靠着山，临着水，有着小桥流水，有着青石小巷。每天妈妈出去工作的时候，自己都和邻家的小男孩在院门外的石板上一起玩，奶奶坐在院中一株老槐树下的石凳上，摇着蒲扇在看着他们两个。春天，槐花开的时候，一种很香的味道飘出院子，飘出很远很远。
　　 她还记得那天的小雨。早上太阳出来露了一下脸，一会便有了稀薄的云，逐渐的，云越来越厚，有的地方变成大朵大朵的云。妈妈上班去了，奶奶在打扫着屋子。她知道，今天邻居的小男孩不会和她玩了，他和妈妈去了姥姥家，要几天才能回来。无聊的她走出了屋子，在石板上画着格子，在里边摆上小石子，自顾自地玩了起来。忽然，小巷的那头传来拨浪鼓的声音，接着一声悠长的叫卖声响了起来：“绣花线勒……”“针头线脑……”“胭脂香粉……”“花花糖纸的糖果勒……”一声声悠长的叫卖声诱惑着她，她转了转眼睛，见奶奶没有在院子里，她便探头探脑地往巷子那头看着，远远地，走来了挑着担子的货郎。那货郎看到他，向她招着手：“小姑娘，过来。”
　　 她犹犹豫豫的，踯躅着脚步，那货郎拿出一颗红色的糖纸包裹着的糖果，她的眼睛亮了起来，手指含在口里，摇着头：“我没钱买。”
　　 “你过来，我送给你。”
　　 她走了过去。货郎问着她：“你家大人呢？你妈妈不买用的针线吗？家里有姐姐吗？让她买一些脂粉，涂在脸上可好看了，你看，我还有小木梳，别在女孩头发上，可漂亮了。”
　　 “爸爸出门了，妈妈在家做活呢。”她认真地回答着，“奶奶让我在院子里玩，不让我出来。”
　　 最后也不知道货郎用什么办法哄得她跟着走出了巷子。走到镇子前边的小河时，她害怕了，想要回去，但哪里还容她回去呢？那个货郎变了脸色，吓唬着她，回去就要掐死她，并告诉她，别乱说话。看着一脸凶恶像的货郎，吓得她捂住了嘴再不敢说话了，大滴的眼泪掉了下来。这个时候，阴沉的天空也随之落下了细密的雨丝，就像她的泪。
　　 有时，她也在埋怨着自己的母亲，为什么要上班，把她扔给奶奶照看？她还在埋怨奶奶，怎么就没发现她不见了，而让她被人贩子拐走？
　　 她跟着那个货郎坐了汽车，又乘了火车，一路奔波，来到一个很穷的小村。当货郎把她交给一个中年女人的时候，她哭了。那女人问她：“你家是哪里的？几岁了？”
　　 她摇摇头，又问她，家里还有什么人？她还是摇头，女人不耐烦地说：“哭什么哭？我花钱不是买你来哭的。”于是她被吓住了，诺诺地说：“阿姨，我饿了。”
　　 那以后，她又有了一个新家，有了新的爸爸妈妈，还有一个比他大的哥哥。这个家的爸爸是个酒鬼，整天喝得醉醺醺的，喝醉了就打那个女人，骂她不会下蛋，生个儿子还病怏怏的，将来还不知道指不指得上呢！
　　 这个病了的大男孩，瘦瘦的，走不了路，整天躺在炕上，睁着大眼睛，望着窗子外面想着心事。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就像一个木头人。那天看到她进来，眼珠转了转，只看了她一眼，也没搭理她。她来到他的床前，这个男孩正看着窗外，树上落了一只燕子，在唧唧喳喳地叫着，一会，又有两只燕子飞了过来，在一起又是一通唧唧喳喳，他的脸上刚刚绽开一丝笑意，被突然进来的女人打断了，他回过头来，眼神冷漠地看着进来的妈妈。妈妈说：“儿子，好好养病，这个女孩，是妈妈给你买来的媳妇，你的病养好了，就给你们成亲。”
　　 “我才不要媳妇呢！”男孩忽然生气了，大叫着，“你们出去！”把头又转到窗外看着。
　　 一年后的一天，那个酒鬼父亲跟着别的女人跑了，扔下了他们娘三个。母亲没有像别的女人那样大哭大叫，只是脸阴沉沉的，话也少了。她稍大了些，倒显得很懂事了，帮着妈妈干一些家里外头的活，有时也能感动这个母亲，搂着她流泪，叹息着说：“你也是一个苦命的人呢。”
　　 她渐渐地长大，有了点力气，就把男孩背出去，把他安置在窗下的石凳上晒着太阳。在那里，她给他剪着手指甲，给他梳着头发。那个男孩也和她说话，问她，姓什么叫什么？家是哪里的？为什么到他家来？她总是摇着头，关于家的记忆，她已经很模糊了。只是知道姓周，在家的时候，都叫她妮妮。那男孩说，以后我也叫你妮妮。有时，男孩心情好的时候，教她写字，但她学来学去，只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其它的一概不会，她也没心思学，总是在想，爸爸妈妈怎么还没来找我呢？
　　 后来，她知道了，这家原来是住在城里的，男孩小的时候读过两年书，爷爷在世的时候，有着一份殷实的家业。但后来爷爷死了，爸爸不务正业，吃喝嫖赌等一切恶习，无所不为，把一份家业败光了。一家人在城里生活不下去，便来到这个村子落了户，原指望在乡下日子能好过一点。但是，在乡下没有不劳而获的日子让他挥霍了，他的怨气反而越来越大，家越来越穷了，日子也越来越不像样了。一次男孩有病，没钱去城里医院，只好找乡下的大夫看病，乡下的大夫在打针的时候扎错了位置，就变成这样，不会走路了。
　　 妈妈在抱怨的时候，总是说是那个败家子做了孽，要不孩子不会成这样，家也不会成这样，还用得着买个童养媳吗？
　　 她来到这里的第九个年头，男孩长成男人，她便成了他的小媳妇，在生了一个女儿之后，他的身体便每况愈下，似乎也不能再生育了。妈妈在幽怨中日渐憔悴，不久撒手人寰……
　　 她总是记得，离开家乡的那天下着的小雨，她在想，或许那天的雨就是专门为她而落的吧？或许老天早就看出她的命运而为她哭泣呢。
　　 恍惚中，她仿佛看到那个青石小巷，看到家门前的青石板，耳边传来两个小孩无邪的笑声。
　　 哦，这天，又下起了雨……
　　
　　 （三）花落无语
　　 迷蒙中，她看见玫瑰花开了，一朵一朵，绽开了花瓣，哦，好香啊。这是家里的玫瑰园开的花吗？弟弟在侍弄着那小小的园子吗？那可是自己的一片心血呀。如果弟弟成了亲，会不会好好过日子？
　　 咦？玫瑰花怎么落了？这可是刚开的花呀。难道是弟弟不好好侍弄？一片，两片，花落了……
　　 蜷缩在阴暗窄小房间里床上的玫红被惊醒了，原来她做了个梦，这个梦让她的心里堵得难受，难道这是不好的兆头？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刚开的玫瑰就凋零，还真不是好梦呢。
　　 “玫红，还在偷懒呢，快起来，一会客人来了！”老板娘潘姐的叫声响起来，就像催命符一般在催着她。
　　 是啊，该起来了，家里还等着她挣的钱给弟弟娶媳妇呢。她记得那天，父亲来电话，说弟弟谈了恋爱，女方要二十万彩礼钱，另外还要一所房子。哎，现在的女孩可真值钱呢，自己那时候怎么就不值钱呢？
　　 原以为，自己将永远被绑缚在家乡的土地上，在田野炊烟中，在蛙鸣鸡犬声中，成为一个乡下男人的婆娘，那里的平淡日子就是自己的前世今生了。但是，南下打工的浪潮，让村里的人们以为出去都会淘到一桶金，于是村里人一拨接一拨地走了出去。她的心活了，也跟着小姐妹来到他们视为世外桃源的城市，寻找他们想象中的美好的人生。
　　 就这样，她就像浮萍般，在城市的风浪里随波逐流着……
　　 她懒懒地从床上爬了起来，走到简易的洗手间，洗漱之后，对着那面蒙上污垢的镜子，往脸上扑了一层粉，抹上腥红的唇彩。然后她穿上一件黑色的镂空蕾丝背心，下边一条短裙刚好遮住臀部。当她故作矜持地走出这间阴暗的屋子，走下冰冷的楼梯时，姐妹们已经在楼下的沙发上坐着了，她们都在等着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