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沟边的花
办公室里站了一排学生,共五人。
老师坐在办公桌前,一脸怒气,目光像一束超亮度的灯光,刺得几个家伙不敢抬头,不敢出声。
“看到你几个就烦!上课叽叽喳喳,说说笑笑。你们不学,别的同学也不准学?”老师教训着他们,越说越气,话也越来越不动听。
几个学生还是低着头,双手笔直地垂在身体两侧,就像一群被捕的战俘。对老师的骂,他们没有恐惧,也没有反抗,做出这种姿势,只是为了躲避老师更严厉的惩罚,并不是真心悔过。老师除了骂,确实也没有没有别的更好办法。
五个家伙在老师“滚”的吼声中转身回教室,一出办公室,他们就哈哈地说笑起来,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什么事。
听到他们的说笑,办公室的老师也无奈地说笑着:这几个娃儿……有啥法?可惜了他们爹娘的钱粮哟。
一天雨后,班主任上课,他伸头往窗边的阴沟看去,里面的纸屑已经填满了,已经堆积多久了?是哪个班负责的公地?以前都在楼上上课,他没有注意过这阴沟。现在接初一,来到了这底楼,他终于看到了。
班主任又仰头看看山的上空,太阳已经由苍白变成了红亮亮的。这阴沟,太阳一晒,臭气就会扑进他们这间底楼的教室,必须得清理了。
班主任想喊班上那五个家伙去做,他们上课不上课真的无所谓,因为他们从来不会听老师讲课。那天,他听到办公室老师的比喻,虽然觉得过分了,但有一个事实是真的,如果这几个家伙不在教室里,教室里会格外安静。如果专门喊这几个家伙去做,不让他们上课,又有歧视的嫌疑,不好。
于是,班主任在教室里走了两圈,站在讲台上说:
“我们教室后这阴沟,垃圾污水堆积了很长时间了。今天的太阳很大,太阳晒到阴沟,我们的教室就成了臭室了。有没有同学愿意去把这阴沟掏了?”
班主任的目光扫视着全班,期待着。同学们都低着头,班长、劳动委员也低着头。按理,他们应该带头去,可班主任又不愿他们去,他们多复习一节课,分数结果就会不一样。
教室里有点沉闷了。班主任表现出了不自在和尴尬。没有人去,只有点名了,派谁去呢?
正在为难,后排一小子举起了手:
“我去!”
哦,是黑娃。一米五的个子,头发像初春的小草一样浅,脸、手臂黑得像煤炭。他不是非洲黑人,他的黑是整天在烈日下逛山坡,钻池塘,接受太阳冶炼的结果。这是一个从来就不安心上课的家伙。
“好!”
黑娃拿着洋铲、箢篼、垃圾桶走了。其他四个小子一看,立刻起身,在老师的笑容中,跑出了教室。
其他学生继续看书,准备着期末考试。班主任在教室里走着,已经过了很久,这几个家伙还没有弄教室后的阴沟,他们在干什么?班主任走出了教室,绕道往教室后的阴沟走去。
班主任转过墙角,气立刻涌上了心头。四个小子,黑娃、小杨、小彬、小杰,站在背窗的地方,沟边的阶沿两个,沟边的坎处两个,正眉飞色舞地吹牛说笑,根本没有掏垃圾。四个人就像一个棚子,把他们身边的沟给盖住了。
这几个家伙!班主任在心里呵斥道,要玩哪里不能玩,竟然找着机会到这阴沟处玩!班主任突然想起了一个地方——厕所,这几个家伙不是经常在厕所门口扎堆,不到上课铃响不进教室吗?进教室迟到了,他们的理由是厕所人多,刚上完厕所,让不会经常去厕所的老师找不到责罚他们迟到的理由。屎尿不留情,老师再不讲理,总不能不让学生上厕所吧?
四个家伙看到了班主任那张靠近他们的怒脸,赶紧散开,抓起了扫帚,箢篼。看到他们那慌张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这阴沟,拿扫帚和箢篼有用吗?
他们散开,班主任愣住了。四个家伙“搭”成棚子处的阴沟里,小健一个人正弯腰在沟里,沟里的垃圾已经被他“赶”成了堆,污水已经没到了他的脚踝。一堆堆垃圾里,有污泥,有霉烂的树叶,有学生倒进沟里的饭菜……水像墨汁一样黑。
小健挽着裤脚,正弯腰一铲一铲地铲着垃圾。小健是智障孩子,说年龄,是班上最大的,但各自只有一米三左右,就是受到欺负,也从来不会说一句话。为了保护小健,班主任曾在班上宣布,谁欺负小健,他就收拾谁。至今,班主任也没法解开一个迷,语文考试的时候,小健可以把作文纸写得满满的,可是这么多字里找不出一个词语,找不出一个句子。他曾经怀疑小健是抄的试卷文字,可是一对照,不是。应该说,小健识字,而且能正确书写不少字。怎么就没法把这些字组成词、组成句子?问小健,他从来不说话。问同学,同学说小健不是哑巴。这个谜的谜底只有小健自己知道了。小健说不出家庭住址,期末考试找不到他的考室考号,这是真的。每次填写报名册,每次找考室,班主任都得指定人负责帮小健填写,把小健带进考室。
小健让人可怜,可是,他又让人讨厌。他虽矮小,可是身体结实。他经常在上课弄同学,要么弄前排女同学的头发,要么在别人背上乱画。有一次上午眠课,他竟然把同桌的鞋带解开,拴到桌脚上。那个同学睡了午觉,起身要走,差点摔在桌角上。把他抓进办公室,他每次都是两眼红红的,像哭又不像,像有泪又像不是泪,他就那么红着眼睛看着班主任,永远一言不发。老师们对他是可怜,又气愤,又无奈。
现在,在这么脏的阴沟里干活的,却是小健。是他自愿,还是受了这四个家伙的欺负?班主任愤怒又疑惑地看着黑娃。
“是他自己下去的。”黑娃说着,躲闪着班主任的目光。黑娃是一个很滑头的家伙,班主任盯着他,要盯出他说话的真假,黑娃躲闪着刺眼的强光,把头低了下去,不敢再看班主任。
“真的,不是我们让他下去的。”隔了一会,黑娃又说。
现在不是追究这件事的时候,只要有人下沟干活就行。阴沟近一米深,垃圾这么厚,只在沟坎上是没法弄的,必须得有人下沟,否则没法弄。
班主任说:“把箢篼给小健,你们提到山坡上去倒,倒远一点。注意,不要弄在身上了。”说完,班主任亲自拿起了箢篼和垃圾桶,递给小健。小健装满了,努力提起,递给班主任。班主任蹲在沟边,一手撑着沟的对壁,一手伸进沟里,提起垃圾,四个小子提着流水的垃圾,爬上了山坡。
在班主任的参与下,教室后的阴沟被掏空了,污水也顺着沟流走了。
回到教室里,班主任的心无法平静了。他在教室里走着,然后站在讲台上,看着教室里。教室里静了下来,班主任声音低沉地说道:
“以前,我们只是批评小健,骂小健。但是,现在我不得不说,我是发自内心地尊敬小健,爱惜他。那么脏的阴沟,他能跳下去,你们敢吗?说句实话,让我下去,我也会犹豫的。听黑娃他们说,小健没有犹豫。如果不是小健,这阴沟是掏不干净的!同学们,我们可以不受臭气困扰了,我却感到了可怕。为什么?我们是宁愿天天被臭气熏,也不愿意去除掉它!你们和我还有什么资格看不起小健?还有什么资格去欺负小健?”
教室里很静,很静。
“我向全班同学保证,只要小健愿意读书,我班的教室门就永远是给他开着的,不管他曾经或者以后还会在班上犯多少过错!”
教室里还是静,班主任也停止了讲话,他在教室里踱着。学生们没有一个人看书,都低着头,默默地低着头。小健还是像平时一样,没有喜悦,没有忧愁,红着眼睛看着班主任的身子在教室里一圈一圈地走动。
班主任希望今天小健震撼的人不只是他,还有这教室里的每一个学生。
这件事过去没有几天,班上出现了一股风——用纸折叠“铁菠萝”。他们折叠的这些东西,外形像被挑了刺的菠萝,那些三角形的坑洼均匀密布,成了美丽的图案。学生们把很少用的美术书,彩色的地图册,撕了,剪了,折成一个个五彩的小三角形,这些五彩的小三角形被他们巧妙地叠起来,就成了一个菠萝形状的彩陶罐,这些陶罐,大小不一,却精致美丽。
除了折叠铁菠萝,就是折叠长指甲,就像电影电视里慈禧手上戴的指甲装饰品。这些智慧游戏,本没有错,可麻烦就麻烦在这几个家伙身上。
黑娃戴着五彩的长指甲,上课玩,下课玩,屁股后总是跟着一群家伙。在他的带动下,其他四个家伙,串连起教室后面几排不贪学的学生,上课也悄悄地折,你递给我,我递给你。把他们自己的美术书和地图册撕完了,又悄悄地拿其他同学的,已经影响到上课和同学的正常学习。
上课教师们一面喜欢着课堂缴获的铁菠萝,一面给班主任发着牢骚。书丢了的同学不断地来告状了。
班主任在班上发火了。
“我不管你们做什么,从今以后再发现哪个同学在教室里做与学习无关的东西,我就让你到办公室做个够,直到你反胃为止。哪个同学因为做这些东西没有完成作业,我就打电话请家长来帮你做。”
做过铁菠萝和长指甲的学生们一个个低头静默,尾巴夹得紧紧的,没做过的同学洋洋得意地看着班主任。
下课了,班主任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手里转着缴获的跌菠萝。他身边站着黑娃五人,五个家伙的目光在班主任老师的脸上转着,看着班主任的表情,猜测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班主任没有发火,也不严肃,他转着铁菠萝,一脸微笑。黑娃黝黑的脸上有了狡黠的微笑。
“这东西真的很美,很精致,就像古代窑池里出的精美瓷瓶,我们老师都很喜欢。可是,你们折叠的时间错了,你们用的材料错了。不能上课折,要折回家折,要完成作业后折,不能因为这这些东西影响了读书,影响了班上上课。不能撕书,特别是现在用着的书。美术书是现在上课要用的,地图册不仅现在用,初三复习时还要用。你们撕了自己的书,还私自拿同学的,这已经是违法行为了。今天要解决一个问题,你们撕了哪些同学的书,该怎么陪?”
班主任停下了话,看着黑娃,黑娃的笑顿时成了冷冰冰的碳灰,僵硬地贴在他煤炭似的脸上。
黑娃尴尬了几秒中就说道:
“这不是我折的。”黑娃明显在转移话题。这小子,不知他是真傻还是装傻,不少时候,你说这个问题,他马上说另外的问题,就是不说正在说的问题。那三个家伙看着班主任的目光,也赶紧说不是他们折的。只有小健不说话,他怯怯地看着班主任手里转着的“铁菠萝”,怯怯地看着班主任的脸,眼睛红红的,像要哭的样子。
班主任没有看小健,他脸一沉,把“铁菠萝”连同他的手掌砸在桌上,“咚”的一声,几个家伙抖了一下。
“我是说上课不能叠,不能撕书折,是问你们撕了同学的书怎么陪,我问你们谁叠的了吗?”
“记住了。”黑娃又一个立正,大声重复道:“记住了!”其他几个家伙也跟着说记住了。
“怎么赔?”
“我们明天拿钱来。”一个家伙说出了办法,其他几个家伙就重复着,重复完了,黑娃苦着脸说:
“老师,确实不是我折的。”
黑娃的意思很明确,不是他折的,就不用赔。
“哦——你娃子是说不是你折的你就没有撕书,就不用赔?”
“是,老师!”黑娃见老师说出了他的意思,那黝黑的脸上又有了笑容。
班主任沉默着,这小子的逻辑还行。
“那是谁折的?”
“是小健。”黑娃赶紧说。
“这个是小健折的?”班主任看着小健。小健点点头。
“你撕了同学的书?”
小健眨着红红的眼睛看着黑娃,不说话,不点头也不摇头。
“小健,你什么时候才能给老师说句话?你们哪些人折过?是谁给小健出的主意?你们知道,不说是逃不掉的。”
“黑娃喊小健拿的。”其他三个家伙说。
“你们还是喊了的。”黑娃翘着嘴说。
“我就知道你几个的鬼名堂。现在狗咬狗了。要赔钱了,舍不得了?你们做事咋就不动脑筋,长大了做事还是这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犯了法咋办?你们随便拿同学的书,就是‘偷’,就是犯法,就得……”班主任停下话,看着几个家伙。这几个家伙的纪律和法律意识太淡薄了。
“一共拿了几个同学的?”
黑娃他们叽里呱啦地说着,掰着指头算着。班主任看着几个家伙,摇着头苦笑着,这几个家伙,竟然不知道是犯错,那样子好像在和班主任一起做游戏。
“你们自己算一算,该赔多少钱,一个人多少,明天带来。心痛钱就长点记性。”
“是!”几个家伙响亮地同声说道。看着他们那像电影里军人接受任务命令一样干脆响亮的回答,班主任心里不是滋味。
“你们折叠的这些东西,是很漂亮的艺术品,拿到街上一放,保管有人买。如果你们能像电视上说的,用废旧物品折叠,比如废书的封面,烟盒,废旧日历纸,废旧挂历,糖纸折……就好了。如果将来有这种比赛,相信你们一定能获奖。我也可以给学校建议,举办这样的比赛。但是,不要在课堂上折,不能用还要用的书折!”
“是!记住了!”又是整齐响亮的回答。
黑娃他们走了,班主任看着桌上的铁菠萝感慨道:“小健要是有人教,在农村编果蔬框子肯定不错,干点体力活也不错,一定能自己挣钱养活他自己。”办公室老师也赞同着班主任的观点。班主任又说:“小健不应该上我们这种学校。如果有专门教手工制作的学校就好了。小健说不定会像舟舟一样成为艺术家呢。”
“铁菠萝”“长指甲”在班上消失了,班里平静了。
一天早晨,班主任到了教室。已经快九点钟了,小杨和小彬还没有来。这几个小子虽然天天迟到,可是从没有这样迟到过。出什么事了?是不读书了?这个几个遇事不动脑的家伙,谁知道他们会弄出什么事来?班主任看着学生读书,心里担忧着,做着各种可怕的猜测。
九点过,小杨和小彬终于来了。
“咋回事?”办公室里,班主任虎着脸问道。
“我们到医院去了。”
“做什么?”
“送一个人去医院。”
“谁?”
“初二的一个同学。他被一个同学的自行车撞了,昏倒在了路边。”
“骑车的同学呢?”
“跑了。”
“是你们撞的?”
“不是。等他醒后,我们就扶他到医院了。你去看嘛,他头上还缠着纱布。”
“我相信你们。老师也感谢你们。你们知道那骑车的同学是谁吗?”
“是我们班的一个女同学。”
上课了,班主任把小杨和小彬请到了讲台上,看着全班同学说:
“同学们,鼓掌吧!把我们的掌声给小杨和小彬!”说完,班主任带头鼓起了掌。
“今天早晨,我们班一位同学骑自行车,把一个同学撞晕在了路上就跑了。同学们可以想一想跑的后果,万一这位同学没有醒过来咋办?万一又被后面的汽车压了咋办?遇上这种事,我们应该做的不是逃,而是救人,自己不会救人,可以呼救,打120.同学们上学放学路上,可能会上遇上一些事情,这正需要同学们的相互帮助或者救助,不能袖手旁观,不能见死不救。今天小杨和小彬,就是这样帮助了这位被撞的同学!所以,他们俩迟到了。这个迟到是我们应该铭记的!”
班主任的话还没有停,教室里又长时间地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走出教室,走进办公室,班主任突然想起了那位老师对黑娃他们的比喻,于是,班主任带领同学们,在教室外的阴沟边栽上了花,黑娃带着他的五个伙伴,每天负责这些花草的护理,负责教室外阴沟垃圾的清理。花开了,红的,把教室映红了;白的,把教室映美了。阴沟边的窗户,每个课间十分钟,都挤满了笑脸。这些花是最为普通的花,但它们都在努力开放着……
这些花让教室里的心都明白了一个道理:我们就是花,每一朵花都需要我们彼此的呵护!
2015/3/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