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最美的时光在午饭前后。
　　 霜化了，雾散了，太阳明亮亮地晒着大地。茶铺里的桌椅板凳全搬出来了，哪里能晒太阳就搬到哪里，那田埂边都摆上了麻将桌。不打牌不喝茶的，要么三五成群去散步，要么拖把竹椅放在家门口闭着眼睛假寐。
　　 茶铺对门的一幢楼下，有一位老人，坐在竹椅上，双手抱在胸前，弓着背，满脸皱纹，目光迟钝。这位老人已经九十有零了。他穿着一身发白的蓝咔叽棉袄，戴着一顶陈旧的灰布帽子，裹着厚厚的黑色棉裤，整个给人的感觉是脏而邋遢，他好久没有洗过澡没有换洗过衣服了？
　　 老人的脚边躺着一条小黑猫，小黑猫蜷着，和老人一起享受着小街这短暂的阳光。
　　 离老人几丈远，一对中年男女，在逗着一个刚学走路的小孩。小孩戴着一顶橘红色的线帽，线帽上的小球像一个红橘果在晃动的脑袋上摇来摆去。白黄线条相间的线衣，很新很美，这么细的线编织这件毛衣，要多少时间啊！编织者真有耐心。小孩的线裤，也是绿白相间的，那绿很嫩很鲜艳。中年妇女，穿着长衫似的红红的羽绒服，一头长发像瀑布一样披散在红红的衣服上，把这妇女衬托得苗条、修长而年轻美丽。中年男子，一件黑蓝色的羽绒服，衬托得那肥胖的脸白净而健康。夫妇俩蹲在地上，中间隔着一米把远的距离，小孩在他们中间蹒跚着过来蹒跚着过去。
　　 中年男子拍着手，喊着：“乖乖，过来，到爷爷这里来。来呀，来呀……”
　　 “乖乖，去，去，到爷爷那里去。”中年妇女把扑到她身上的孩子转过身去。小孩子伸着橘白色的手臂，像小鸟展翅一样，摇摇摆摆地扑向中年男人。中年男人赶紧起身，接住了小孩，小孩嘿嘿地笑着。中年男人抱着小孩，又是亲又是夸。
　　 中年妇女伸直腰，把羽绒服的下摆折叠起来，卷在身上，不让扫着了地。她又蹲下身，拍着喊道：“乖乖，来，到奶奶这里来。来呀，来呀，乖乖！”中年男人又把小孩翻转面向中年妇女，于是，小孩又伸着双臂蹒跚两步扑向了中年妇女。
　　 一次，两次……
　　 小孩走够了，中年男子弓着腰，双手提着小孩的腋窝，小孩想走哪里就走哪里。小孩是司机，中年男人的双手成了小孩的车轮。这种活是最累的，“车轮”得一直弓着腰，搂着小孩的腋窝。中年男人累了，要直腰，他把孩子抱在了怀里。小孩不愿意，他哭闹起来。中年妇女又搂着小孩的腋窝，她这“车轮”也按着小孩的指令到处转动起来。
　　 小孩走到了椅子边，要向老人扑去。老人伸出双手，准备接住小孩。
　　 “乖乖，脏，别去。”中年妇女说着，双手一发力，把小孩提到了一边。
　　 小孩扭着身子又向老人身边的小猫走去，伸出小脚去蹬小猫。
　　 “乖乖，脏，别弄。”又是双手一提，把小孩提到了离老人丈把远的地方。
　　 “让我抱抱吧。”老人看着小孩子说。
　　 “抱什么呀？你那身太脏了。”中年妇女说。
　　 老人泛起浑浊的眼睛看看小孩，又看看双手揣在衣兜里的中年男子说：“娃子，让我抱抱吧。”
　　 中年男子说：“爸，你抱不住的。你看我们都抱不了一会。你就安心晒太阳吧。”
　　 “哦。抱不动了，抱不动了……”老人念着，看看中年男子，看看蔚蓝无云的天空。
　　 “你小时候，我让你骑马马车呢。你骑在我头上，我顶着你。你那时呀也这么可爱，也这么讨人嫌。”老人慢慢地说。
　　 “爸，你就别提那些事了，不好意思听了。”中年男人逗着小孩说。
　　 “每次到你外婆家，我就那么顶着你，顶累了，想放你下来走走，你小子横竖不走，我就背着你走。十几里路呢。”老人说着，脸上的皱纹变成了笑纹。
　　 “爸，让你别说，你就别说了吧。”中年男人有点生气了。
　　 “唉，我就想说说嘛。好久没有说话了，说说心里舒坦。你那时很可爱，就是有点淘气。是被你妈惯的。”
　　 中年男人不满地看了老人一眼，说：“好吧。你说吧，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说完，抱着小孩转身朝远处走去。中年妇女也跟了过去。
　　 中年男人把小孩甩到了他的脖子上，双手在头上拉着小孩的两手，嘴里喊道：“走啰，我们放飞机去了。飞！飞！”中年男人走了，老人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笑着。
　　 二十多分钟后，中年男子又驮着小孩回来了。小孩坐在中年男人肩上，双手被拉得直直的，就像在飞。
　　 “到家啰！到家啰！小乖乖下来哟，爷爷累啰——”小孩被放了下来。中年妇女推出婴儿学步车，小孩在学步车中一起一坐，学步车随着小孩的运动四处转动着。中年妇女弯着腰，拍着手，逗着小孩。
　　 小孩看着奶奶，双手没有规律地动着，忽东忽西，忽舞忽拍，张着小嘴，哇哇地闹着，笑着。老人看着小孩，也笑着说：
　　 “这东西真好，还能跑。比你们小时候坐的木椅椅(儿)好多了。那东西，把孩子丢在里面，就像把孩子关在了笼子里。”
　　 “当然啰。那是什么年代嘛。”中年妇女说。
　　 “我那时耕田，耙田，都把幺娃背在背上。没有时间放下来洒尿，就尿我一背。那时没法，娃多，没人带呀。现在的娃子多好呀！”老人笑着，慢悠悠地说。
　　 中年妇女和男人逗着小孩，不理唠叨的老人了。
　　 一群老人从门口走过，一个头发雪白的老人说：“老伙计，走哟，走一圈。”老人摆摆手说：“不行了，走不动了，你们去吧。”
　　 又一个老人开起了玩笑：“以前你对幺儿媳妇那么好，让幺儿媳妇背你走走呀。”老人没有答话，只是笑。中年妇女笑着回应道：“你个老不死的。你回去让你幺儿媳妇背你呀。”
　　 那群老人说着笑着走了。老人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望了许久许久，才又转头看中年妇女逗小孩。
　　 对面茶铺的空坝上，一群七八岁的孩子追撵打闹着。他们跑到老人的椅子边，围着椅子追撵，惹得老人身边的小黑猫和小白狗起身跑开了。
　　 “你几个娃儿，哪里不能撵？你们把他爹弄翻了，我找你几个！”中年妇女对着小孩怒吼着。茶铺里打麻将的大人们也敞开了喉咙喊着各自的孩子。
　　 老人说：“没事，没事，没事的。”老人说着，脸随着追撵的孩子们转动，那些皱纹把他苍老的脸分成了一个个美丽的花瓣。
　　 老人张着已经掉牙的嘴喊道：“小心点，别摔着了。”
　　 见大人们没招呼走孩子，中年妇女又开始怒吼起来，惹得孩子们的大人也开始怒吼起来。听到大人们发火了，这群孩子跑到其它地方去了。老人抬起头，追逐着他们的背影。
　　 一对年轻夫妇，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位老太婆。老太婆让年轻人把轮椅推到老人面前，年轻女人说：“奶奶，转来再说吧。这种天气难得，等一会吹风了就不好逛了。”
　　 老太婆只好对老人说：“老太爷，走了，去转一圈，晒晒太阳。”
　　 老人看着这两辈人说：“你们快去吧。我走不动了，好久没出去过了。”
　　 中年妇女说：“你走不动了，怎么去呀？”
　　 老太婆回过头说：“闺女，把你爹扶去走走吧，这样坐久了也不是办法。”
　　 中年妇女响亮地笑着说：“大娘，我爹他走不动了，扶着他也走不动了。要能走，当然想扶着他走走呀！”
　　 年轻夫妇推着老太婆走了。对面房顶上，十几只鸽子绕着圈飞着，在太阳光下，那翅膀发着银光，悠扬的鸽哨悦耳动听。老人抬起头，眯着眼睛看着。
　　 “幺娃子，你没事，扶我去走几步吧。”老人望着操着手晒太阳的中年男子说，斑驳的脸上充满着祈求。中年男子好像没听见，突然弯腰逗学步车里的孩子。
　　 “幺娃子，你扶我走几步吧，好久没走过了。我想走走。”老人提高了声音说。
　　 “走什么呀？爹。你腿没有力，一个人扶不住，摔倒了，我没法给哥姐们交代。幺姐不是说，你在哪家摔倒就由哪家负责吗？你就这样晒晒太阳吧。”中年女人蹲在学步车前，给孩子揩着口水，并给中年男人递着眼色，阻止中年男人去搀扶老人。
　　 中年男人看看妻子，看看老人，犹豫着说：“爸，你就在这儿坐坐吧。走几步与不走，没什么区别。”
　　 老人不再说话了，就那样默默地坐着。
　　 冬天的太阳天最讨厌的就是要起风，不吹风晒着太阳还暖和，一吹风就冷了。风吹来了，中年男人走到老人身边说：“爸，我们回屋吧。起风了。”老人乖顺地点着头，抓着中年男人的手臂，努力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移动着脚，往门口走去。
　　 从此，街上的人再也没有看到老人出过门。后来，老人死了。中年夫妇还是每天在门口逗着他们可爱的孙子。
　　 2015/3/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