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老，皱纹在白净微胖的脸上纵横，头顶几乎没有头发，眼睛总是红红的，下眼睑微肿。他每天天不亮已经起床，走到另一张床边，对着那双黑黑的眼睛说话：“你醒了？”她盯着他并不说话，然后，把头转向窗户，嘴里发出一声呻吟：“唉……”
　　 窗台上有一盆菊花，枝叶繁茂，青翠欲滴，细枝上十几个花苞已经绽开，黄色的花瓣娇嫩可爱。他很会养花，灯笼花、蟹爪莲、胡蝶梅都曾在他的窗台上展露过娇颜，养好的花都送给了朋友，如今只剩一盆黄菊花。他不给花剪枝，任凭它爬满窗户。
　　 他端来半盆温水放在她床边的凳子上，用他宽大的手沾湿了毛巾，轻轻地给她擦脸。她依然盯着他不说话。她的脸上几乎没有皱纹，白白胖胖，泛着光彩。她的头发黝黑，只有几根白发藏在黑发深处。他缓缓开口：“你不理我，我就不管你了。不给你洗脸，不喂你吃饭。”她又把头转向窗户，看着贝齿半咬的黄菊花，眼神随着窗上的人影移动。
　　 他笑了一下：“看见送饭的闺女了？就惦记着吃！”他起身倒掉脸盆里的水，抱起她，让她靠在床头叠好的被子上，把干毛巾围在她的脖子上：“等着，看看今天有什么好吃的！”她低头看看围在脖子上的毛巾，慢慢抬起手，把它拽了下来。他嗔怪地轻轻打了她手背一下：“不听话！再拽下来，就不给你吃饭了！”她的嘴撇了一下，泪就下来了。哭得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孩儿。他慌了，忙给她擦泪：“不哭了啊！再不打你了！还像年轻的时候一样爱哭鼻子！”
　　 那年，他十八，她十六。她的脸白净细嫩得能掐出水来，站在田间地头就像熏风中的小白杨亭亭玉立。他结实健壮，风趣健谈，是游弋在村中女孩儿心海中的梦。他总徘徊在她的左右。她铲地的时候，他拿着锄头从地头开始除草，慢慢地向她靠拢，然后看着她沾着汗珠的红晕的面庞憨憨地笑。她娇羞地转身欲走，他从兜里掏出一个莲蓬放在她的手里，然后跑出庄稼地，回头还是冲着她憨憨地笑。她去河边洗衣，他从她身后悄悄靠近，她刚一回头，他就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溅起的水花落在她的脸上、身上，也溅出她嗔怪的眼神、银铃般的笑声。他半天没在水面露头，她焦灼地望着平静的河水忘记了洗衣服。忽然，远处飘来一根芦苇，停在她的洗衣盆旁边，随即他的笑脸和一条活蹦乱跳的鱼一起落入了她的视线。
　　 他离开家乡的那个秋天的傍晚，她和他坐在林荫道旁，看着天上的一弯新月，无言。半晌，她伏在他的背上呜咽起来，声音由细弱到铿锵，惊得林间的鸟雀从巢间探头，忽而抖着翅膀飞向天际。
　　 他端着一碗小米粥来到她的床前。她的视线落在他手中的小勺上，眼睛闪着光彩，勺子还没送到唇边，她已经慢慢张大了嘴巴。一勺饭几乎没在嘴里停留，“咕咚”一声落到胃里。她难得地笑了一下。他给她擦了一下嘴：“别着急，还有好多，够你吃的。”她的嘴唇因为温润的粥经过而红润起来。他莫名地停了一下，一封信的影像在眼前闪过。
　　 他来到北方的那个清晨，清雪凝在树梢，迷迷蒙蒙的雾气让他神清气爽。匆匆半载，繁忙的工作占据了他的大部分时光。新月升起的夜晚，他就痴痴地想她。想她的时候，心就抽搐。他从没想过给她写信，因为她不识字。有一天，他正想她的时候，接到了她的信。信封上的字遒劲有力，他的名字就像展翅欲飞的小鸟，灵动美艳。信封右上角贴了一张8分钱的邮票，上面是一只羽毛鲜艳的鸟。他小心地打开信封，伸手抽信纸。结果，他的手扑了个空。他把信封口冲下倒了倒，没有信纸掉出来。他哑然失笑：“这婆娘，搞什么名堂？”
　　 一个上海知青是个集邮爱好者，相中了他信封上的邮票。他慷慨地说：“拿去吧！”上海知青一谢再谢，回到宿舍，用水洇湿信封，小心地去揭邮票，结果发现邮票背面竟赫然印着一个绯红的唇印。知情惶急地把信封和邮票给他送了回来。他看着她的唇印，唏嘘良久：女人即使没读过书，浪漫起来就成了诗人。
　　 她邮给他的吻让他成了工友中的焦点。
　　 他喂完了饭，把她放倒在床上。拎起喷壶给菊花浇水。
　　 有人说，会养花的男人都喜欢女儿。这话在他身上极其灵验。他们只有一个女儿，他拿着女儿当个宝，她却觉得对不起他，没给他生个儿子。她就把他当儿子宠。吃供应粮的时候，粗粮是餐桌上的常客，白面很少见。买到二斤白面，她就烙一回葱花油饼。软软的面团躺在盆里醒着，从鸡窝里掏出一枚鸡蛋，做三碗鸡蛋汤。她把面擀成一张大饼，撒一捏盐，撒一点花椒面，撒一把葱花，滴两滴豆油。然后卷起来，切成段儿，卷两下，再放在面板上擀成薄饼。他烙饼有绝招，把擀好的饼贴着锅边慢慢放到锅里，贴着锅的那面挺实了，就用锅铲把它翻过来，然后用锅铲带着饼在锅里慢慢转圈。一阵阵香味扑鼻而来，饼上的烙花均匀，煞是好看。
　　 第一张饼一定是他吃，然后是女儿，最后才轮到她。她总说：“你们爷俩一个挣钱，一个上学，都需要营养。”
　　 他拿起指甲刀，慢慢地给她剪指甲。尽管他已经很小心，她还是“唉”了一声。他揉了揉她的手指，又继续给她剪指甲，继续和她说话：“你还记得住在咱家西边那个邻居么？那个经常上咱家借豆油的女人。昨天我在市场上看见她了。她还问你怎么样了。当年你们俩都在大青队干活，她在菜园子种菜，你在大田里种玉米。中午休息，你把她带到家里吃午饭，你俩喝了一瓶56°老白干。她醉了，说你找了一个好男人。她说，哪个女人嫁给我都会美上天。你生气了，把酒瓶摔碎了。对着她说，以后再也不许你到我家里来。”她盯着他的嘴，半晌又“唉”了一声。他按了按她的眉心：“你个小心眼，拴了我一辈子！”
　　 正午，他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温暖的阳光透过黄菊花的缝隙射进室内，他的脸上晕开一片红晕。他做了一个梦：
　　 阳春三月，桃花灼灼，他骑着高头大马，十字披红，在人群密集的街道缓缓而行。她乘一顶黛青色红绣帘的轿子施施跟随。喜庆的乐曲声中他频频回望，她不时掀起轿帘贪看他魁梧的背影。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打了一个结，这个结让他带着她风一程雪一程，转眼就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