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海】亲爱的 请原谅我(散文)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之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诗经.击鼓》
《诗经》是中国诗歌的先祖。后世对其注解的版本很多。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最不喜欢的是朱熹,正襟危坐,不苟言笑,一付封建老学究的做派,诗中凡是涉及男欢女爱的,统统被其斥之为“淫”,曲意阐释了远古先民自然洒脱的吟唱。万幸其一时糊涂,未荼毒《击鼓》,也认定这是一首征夫思乡不得归的诗,是一个戍守边疆的士兵泣血唱出的爱情誓约。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鼓声镗镗镗,敲得万里黄沙遮天蔽日。大漠狼烟四起,又一场战争爆发了,即将弥漫的硝烟和血腥味触手可及。而许许多多男耕女织的百姓人家,平静的日子忽然间凌乱不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被强征为士兵。父母一夜之间白发如寒霜。夫妻对泣,无语凝噎。妻子整夜整夜拉着丈夫的手,生怕一松手,丈夫便会像鸟儿一样飞走,再也回不了头。
战争,不过是一代代君王之间争夺江山的一场场游戏。穷兵黩武带来的是燃烧的战火,带走的却是无数无辜的生命。所有的人一定都想到过逃离吧,这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古来征战几人回?大雁的哀号,连营的号角,是如此摧折着心肝!
可惜,他不能逃避。从将领到士兵,所有的人都只能奉天承运,一步一回首,告别亲人,告别故土,放逐到万里边关。
“土国成槽,我独南行。”亲爱的妻,你知道我是多么艳羡那些筑土垒墙的士兵啊!他们当然非常辛苦,但即使累到沥血,毕竟还可以留在故乡,可以回家休憩,得到妻儿老小的安抚。就是死了,灵魂也能在故乡安息。而我,必须要跋涉千万里,去赴那死亡的宴席。此时的生离,或许,就是死别。
每天,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同伴凄惨嚎叫着倒下。在倒下的刹那,鲜血在朔风中结成血痂。人,倒下了,后面的战马紧跟着嘶鸣践踏上去,一具具尚有余温的尸体被蹂躏成粉末。我看到一张张溅着血的脸在我眼前瞬间消失。血流成河,旌旗洞穿成褴褛。我不敢回头。当我没有退路的时候,我只能踩着尸体继续往前走。不然,也许下一秒,被无情碾压的,就是我。
终于可以暂时宿营休整。夜和幸存的士兵一同疲惫地睡过去了,血雨腥风的疆场难得的寂静。唯我独醒。听惯了金戈铁马,我已经不习惯寂静了,寂静反倒使我觉得更孤独、更可怕。亲爱的,此刻,我是多么想念你啊!你往昔满月样的脸是否因为日夜担忧憔悴得像大漠上空的残月?你是否无心梳妆首如飞蓬?哦,我的天,我不敢分心,我得时刻提防不知从哪个方向飞来的冷箭刺穿我的胸膛。我只是个炮灰小卒,多年后,不管谁主沉浮,谁还能记起游荡在他乡的孤鬼野魂?我不想杀敌立功封侯加爵,只想能活着回去过我们的小日子。“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与林之下。”你看看我,看看我,是多么地心意涣散,连战马都弄丢了。我必须立刻去寻它,我务必找到它!对于我而言,它就如同伤残士兵的拐杖,没有它辅助,我将无力走完前方未知的坎坷征途。我急慌慌四下呼唤,还好,马儿就在不远处稀疏的沙枣林里。它懒散地卧在地上,我在它黯淡的双眸里看到了一种情绪在滋长,那种情绪叫---思乡!我明白了,它也有感情和记忆,和我一样思念着远方,思念着中原肥沃的土地和鲜美的水草。
还记得吗?妻,我们相识在上巳节。那一年春天的郊外,油菜花开得铺天盖地,绵延至天边。众多的女子盛装出行,端的是姹紫嫣红,在金黄的天地间嬉戏。唯有你,布衣荆钗,静静地站在河畔,听鸟儿唱,看菜花黄。我顺水摇橹而来,恰巧就看见了你:你的布衣青青如碧草,你的黑发飘拂如柳梢,你的眉眼盈盈如水波。你婷婷地立在水之湄,多像一朵含苞欲放的百合花啊!我的心忽然就跳不稳了,“扑扑扑”,好像要往外飞,想一直飞到你的身边。我不停采摘油菜花抛向你,一朵,两朵,三朵……冰雪聪明的小丫头,你也在心里偷偷数着吧?否则为何正好我抛到九十九朵的时候,你转过身来了?我发现你看见我时眼眸闪亮像星星,脸儿绯红似桃花。我听到了你心神荡漾的呢哝软语,欣喜若狂飞奔向你,你却朝远处的桑树林跑去。茂密的桑树林里,你的樱桃小口、小蛮腰让我忍不住啊,实在是忍不住,一把将你拥进怀里。你幸福地颤抖,温顺得像一只柔软的羔羊……花好月圆夜,我郑重地向你起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
可是,可是如今,我还能兑现我的诺言吗?这无休无止的战争啊,何时才能结束?这兵役何时才是归期?我还能活着回去见你吗我的妻……
多么好啊,我们即将凯旋而归。今天是最后的厮杀,当我不得不冲向敌营时,满腔热血忽然飞迸出了胸膛。我不知道为什么感觉不到死亡前的疼痛,只看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八个字化作无数鲜红的流星,在家乡上空纷纷坠落。我甚至记得,那年那月的那一天,我郑重地向你起誓:“死生契阔……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现在,亲爱的,请原谅我,请一定要原谅我,再也无法兑现承诺!生死的距离太遥远,你我分别得太久长。而我的眼睛是熄灭的灯火,再也无法明亮。
这是一个征夫和妻子的爱情绝唱,卑微到没有姓氏。后人若是为他们立起一座爱的丰碑,墓志铭当是一片空白。
然而,《击鼓》的声音依旧笼罩了整部诗经。大漠的风,吹啊吹,执著地吹了两千多年,轻易,吹红了我们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