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继母(散文)
继母来的那天,外面下着一九五七年年前最大的一场雪。那松软的雪堆满了庭院,大门来回开着都很是费劲儿了,雪堆的最高点已经高过了院子里的柴火垛,已经下了一天一夜都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父亲领着一位个头高挑,面容白皙的女人走了进来,伸手为她拍打着身上的雪花。“丫头,过来,这是你肖姨。”在厨房生火的我探出头,看着这个面带微笑的女人,只是低低地说了句“姨”,转身又走回厨房。那一年,我十三岁。回身的刹那我眼里蓄满了泪水,虽然我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那一夜,我做噩梦,在梦里继母拿着笤帚嘎达追赶着我,我大喊着:“爹,我不要后妈,不要……”
一直到年三十,继母的女儿娟子才露面,来去都是风风火火的。娟子和母亲一样,个头高,面庞白皙,一笑脸上会有两个深深的酒窝,梳着两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在那个年代,她的模样是属于漂亮的。娟子十八岁了,她成了我的姐姐。娟子在一家制衣厂上班,住在厂子的宿舍里。她跟父亲比较熟络,后来在他们的谈话里,我才知道,她知道父亲老实能干,鼓励她的母亲嫁给了我的父亲。
这一年的春节,是我印象里最热闹的,熙熙攘攘的有了一些年的气息,可是我就是高兴不起来。穿着继母给我做的新衣服,坐在弄堂里,发呆地看着窗外的雪。耳边一直回想着梦里的呼喊声:“不要,我不要后妈!”
五七年的春天,春雪不断,总让你感觉还在冬季。父亲在四十岁的那年有了我,母亲生完我得了一场大病,我不到一周岁,母亲就去世了。我把老宅大院里所有的婆姨们的优点集中在一起,想象着母亲的样子,心里固执地认为,那就是我的母亲。
继母来了一个多月,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她比父亲小了整整十四岁,有着苦痛的过去。丈夫去世,被婆婆和小叔们赶出家门,背井离乡从山东来到了东北。或许,她也是因为不得已而走出了今天这步,可我的内心还是很难接受这个后妈。可能因为太多的故事,太多的事例,把后妈的狠毒描写得太淋漓尽致了,以至于后妈恶毒的形象在我心里生了根,发了芽。
落下了几场春雨,路边的大杨树抽出了新绿,春天来了。那一年,几乎没有几个大晴天。反反复复的阴雨天,最终让我旧疾复发倒在了床上,两个膝盖红肿着,走路都很困难。父亲背着我,肖姨拿着雨伞,每天奔走在去医院的路上。父亲陪着我在医院打针,她就去学校去老师那取学习笔记,让我把笔记抄写了,趁着夜色又匆忙地给老师送回去。如此往返数日,居然没有一句怨言。出院的那天,我又做梦了,梦里看见了母亲的背影,个头高挑,穿着我熟悉的衣服……
在我心里,还是和继母有着小介蒂,即使她在尽量按照我的生活习惯去安排生活。不过,看着我日渐丰满的小脸,父亲是高兴得乐不拢嘴。转眼间,继母来了有半年的时间,我们还真的没有红过脸,我也慢慢地喜欢上了她做饭菜的味道。
那一年的夏天,松花江的水不断上涨,那雨也是下个不停,开始了一场全市总动援防洪抗灾。父亲也加入了防洪队伍,我和继母每天听着老戏匣子,听着那沙哑的声音报着抗洪的进展情况。我己经无法静心写作业了,继母却一直保持着原来的样子,每天按部就班地生活着。看着她那种淡然我心里失衡了,“这半路夫妻就是不行,一点感情都没有。”我心里叨念着,也开始找上了她的小毛病,今天嫌菜咸,第二天再说淡了,她刚蒸上馒头,我就嚷着要吃米饭,脸上挂着霜,从来不给她笑脸。继母尽量满足我的要求,实在不行,也会和我解释半天,一直到我点头答应为止。
两周了,还是没有父亲的消息,我坐卧不安,开始失眠了,总是梦见父亲,总是在夜半惊醒。这个夜,又是这样。我披着衣服走进庭院,外面漆黑一片,夜空里连一颗亮闪的星星都看不见,只看到月亮在深黑色的云里穿行着,若隐若现。忽闻一阵低泣,我寻声望去,继母在院里的小柴火垛前坐在小板凳,望着漆黑黑的天。
“肖姨,你怎么了?”我还是心一软,先开口说话了。
“小珍啊,怎么半夜起来了,我没事。”继母一边搭着话,一边擦着眼角向我走来,“快进屋,夜风凉,想你爹了吧?”她拽着我的手走进了房间。
我偷偷地看到,继母的眼睛红红的,她刚才一定在哭,那个低泣的声音是她。
“小珍,来了这么久,我们娘俩也没有好好说过话,今天我们好好唠会儿嗑。”
“肖姨,你怎么了?”
“嗨,让你笑话了,我这辈子没文化,担不得事了。”
“你也是在担心爹吗?”
“能不担心嘛!你爹是个好人,嫁他是我的福分。你娟姐的爸爸也是个好人,就是活得窝囊,做不了他娘的主。娟的奶奶重男轻女,为这没少打娟,我拦着他却不敢吱声。前几年,他又得了痨病,去世时才三十八岁。娟的奶奶不容我们,我们只好来东北谋生了。”
“肖姨,你没有亲戚啊?”
“傻丫头,有娘家还能受这个气吗!我是孤儿。”
我心里不禁一疼,我没娘已经很可怜了,她居然是孤儿。
“我是担心你爹,这舒心的日子没过上几天,哎。”继母的眼泪又落了下来,我看着她心里也是酸酸的。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是少有的和谐,我缠着继母让她教我做针线活,她一边教一边给我讲了许多她过去的故事,还有娟姐的故事。房间里虽然没有笑声,但是两个人都放下了心里的那份惦念,尽量让生活变得轻松一点儿。我开始感觉到了她善良和温馨的一面,偶尔听着她辛酸的往事,眼睛也会酸酸的,感觉有泪要落。
一周后,父亲回来了,一身臭汗,一身泥泞。继母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颜,我也是忙着给父亲烧水,洗脸换衣。城市的抗洪救灾取得圆满成功,我的家里也再一次有了笑声。
继母打理生活还是有条不紊的,即使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我们的火食虽然差了很多,但是她每次都会换着花样去做。她做的野菜嘠瘩汤一直是我的最爱,浓浓的汤味,软软的面嘠瘩入口丝滑香嫩。日子苦了,我们的关系反倒更好了。娟姐也会经常回家,买一些蹊跷的小吃,让大家暂时忘记一下缺吃少穿的苦恼。
三年灾害的最后一年,我参加了高考,成绩不理想,只考上了一家大西北的师范学校。爹知道那地方更穷,根本吃不上饭,坚决反对我去报到。
“小珍,听你爹的吧,他就你一个闺女,舍不得你去遭罪。”继母看到我们父女俩马上就要战火硝烟了,赶紧说话劝着。
“可我要当老师,我想去。”我也上来了执扭的脾气。
“隔街的小学在招老师,你高小的文化够用了,明天去考考试试。”我们爷俩的脾气很像,固执起来八头牛也拉不回去。
“爹,那能一样吗?读书回来是有编制的。”
“怎么不一样了?我们不缺吃少喝,你跑那个鬼地方干啥去,还没等当上老师就得把身体弄垮了。”父亲一点没有让步的意思,我急得流出了委屈的泪水。
“小珍,别哭,明天肖姨陪你去考试,咱能就近当上老师,不出去遭罪去,听话。”
第二天,一大早,继母陪着我去学校应聘,她和考核的老师不停地说着我的好,等我从考场出来,她紧张得满脸是汗。“小珍,考得怎么样?应该没问题吧?”我也紧张,看着她一脸的汗水,我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才能安慰她。“肖姨,我们回吧,三天后才会出结果呢。”
第三天,爹去学校看榜,我和继母两个人在房间里搓着手,来回走着。
“丫头,快让你姨今天加个菜,我们庆祝一下,我的闺女当老师了。”父亲高兴的声音传来,我和继母也高兴地把手握在了一起。
当上了老师,干上了自己喜欢的工作,我的心情也好了起来。每天哼着小曲,学习针线活也进步很快,想着这几年的日子,真是从继母来了以后,这个家更有了家的样子了。我知道,继母一直盼着我能叫她一声“娘”,其实,多少次在梦里,梦见母亲的样子都和她很相像,只是话到嘴边却难出口了。我和继母的相处成了大院里的婆姨们茶余饭后的谈话焦点,渐渐地也成了父亲心里的骄傲。
娟姐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每个周末回来,继母都会叨念上几次,可看着娟姐大咧咧的性格,真的没有一丁点儿着急的样子。那个时候也乱,大家刚能吃上一口饱饭,又开始了轰轰烈烈的运动,人的心每天都在慌着,有点时间都在背毛主席语录了。父亲觉得婚姻是缘分,急不来,总是劝着继母,安慰着娟姐。娟姐周末回家的时候少了,总以工作忙为理由,有时候一个月也回不来一次。继母着急了,顶着正午的日头去了娟姐的单位。
那天下班到家的我发现了继母的异常,先是做米饭忘记了压火,糊了。炒菜时忘了放盐,我又去回锅重新炒。吃过饭坐在饭厅的桌子旁边发起了呆,我连喊了两声,她都没有反应。
“爹,你明天去娟姐单位看看去,是不是有什么事啊?肖姨有了心事。”
“她不肯说,我明天去问问。”
第二天父亲的表情也带着几分沉重,吃了饭,坐在桌旁,不声不语。
“爹,你们这是怎么了?别让我着急啊!”
继母“哇”地一声哭起来,“老赵啊,我不能在这个家待下去了,娟做了这么丢人的事,我没脸啊!”继母趴在桌角上,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
“老肖,你别瞎想,这事和你没关系,我们一起想办法,或许她会听丫头的也说不定的……”
原来,娟姐爱上了她的车间主任,是一个下放到基层的“臭老九”。她开始是同情,渐渐地发现这个刘主任才华横溢,而且细心体贴。因为家里有海外关系,又一直在钻研技术,遭到了红卫兵们的批判。妻子带着孩子跟他划清了界线,回娘家了,而他也从省里下放到了这个小企业学习改造。娟知道了他的经历后,经常会关心他,他的才华更是吸引了没念过几天书的娟。他们冲破世俗的观念,相爱了。工厂里传得沸沸扬扬,那个年代,一个黄花姑娘要嫁给一个离过婚的男人,而且还是比自己年长二十岁的男人,一定会遭人议论和唾弃的。娟姐的事让两位老人坐立不安、彻夜难眠。
继母很了解自己的女儿,她不再去劝,总是在家里默默地落着泪。我和父亲在那段时间基本上就是有时间便是去娟姐宿舍,道理讲明,软话说尽,可这丝毫未动摇娟姐的决定。眼看着就要过年了,我有了担心,不知道今年的除夕夜怎么过了。
从腊八就开始忙年的继母,似乎忘记了娟姐给她带来的烦恼,每天从早忙到晚,不知疲倦。腊月二十三是传统的小年,这一天也是继母的生日。一大早,我和爹起来走进厨房,学着做了继母拿手打卤面。
“来,尝尝,我们爷俩的手艺追上你没有?”父亲端着热汤面从厨房走了出来。
继母用筷子挑着面条,慢慢地放在嘴里,眼里闪着晶莹,哽咽地说了声“好”。晚餐还是继母主灶了,父亲从下午开始就不停地去门口眺望,来来回回不下十次,我知道他在等娟姐回来给她的娘过生日。
天刚擦黑,娟姐大包小裹地走了进来。“珍,快来接一把啊。”还是那个声音,还是那么风风火火,就是更清瘦了。吃饭时,房间里又静了下来,父亲和继母都看着娟姐,我赶紧打着圆场。“姨,我祝您生日快乐,身体健康!”继母答应着,也赶紧喝上了一口饮料。娟姐看着我们,眼角有些湿润。“娘,生日快乐,以后要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的。叔,从今天开始,我和珍一样叫您爹了,我知道您是真心对我和娘好,我娘嫁给你后半生一定会幸福的!珍,你今天也改口吧,娘等了好几年了。”我惊异地看着她,没想到娟姐开口说话点破了这几年我心里的困惑。
“娘,我敬你,其实我一直在想……”
“哎,哎……”继母答应着,含着的泪水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
“娟啊,爹高兴,今后你要常回家看看。”
“爹、娘,我是个不孝的女儿。我和子良的事情你们也知道了,我敬他,也喜欢他,不想他一个人承受这么多的苦,现在没人能帮他,只有我。娘,你了解我的个性,我决定的事是不会后悔的。我知道我这样让你们失望了,也感觉没有脸面,以后我和子良一起生活,尽量少回来给你们添麻烦。”娟姐一气说完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看到继母脸色不好,我和父亲打着岔,总算是把这顿饭吃完了。娟收拾好了东西,准备回宿舍,继母叫住了她。“娟,不是妈狠心,如果你非要嫁给他,今天你出了这个门,以后再也不要回来了。我有小珍这一个宝贝女儿就行了,你自己好好去过你想要的日子吧。我和你爹把好话都说尽了,你吃苦受难和我们无关了。”
我第一次见到继母说这么决绝的话,而且是对娟姐说。“娘,您在气头上,让姐姐再好好想想,别说这么过头的话。”我拉着她的手,劝着。继母终于忍不住了,她抱着我的双肩,大声地哭起来。“珍啊,娘以后就指望你了,她不是你姐姐,娘只有你一个女儿。”她哭着说着,娟姐也哭着走的,最后娘晕倒在我怀里。
那年的春节过得很沉闷,我也在春节以后调整了工作,去一家企业当宣传干事。父亲退休了,但是更忙碌了,他把以前的小手艺都拾起来,尤其是厨艺。他成了远近闻名的大厨,谁家有个红白喜事设宴,都来找父亲帮忙,家里的生活也增加了一笔收入,日子过得比以前轻松了不少。娘渐渐地走出了阴影,因为娟姐的事,她格外关心起我的婚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