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进门才发现，老海似乎就在等我到来。
　　 春天是多风时节。晚饭后踏着黄昏的阳光在马路上走了一圈，听了一路“风闹树枝枝不依”的声音。也是，三月了，刮一刮，枝儿稠了，叶儿开了，花儿亮了，草冒出尖尖来了，天就暖了。
　　 “你去北京啥时节回来？”是海嫂子的声音。
　　 海嫂子打开门坐在饭桌旁的椅子上，定定地看着我。客厅很宽阔，顶灯很亮堂，海嫂子的脸色看上去好了很多。
　　 “昨天中午刚刚回来，一来一去5天。咋样？最近睡觉好些吧？看你好多了。”
　　 去北京那天早上遇见他们夫妇还有老雷家的嫂子。海嫂子失眠好几年了，严重的时候哭泣着说不想活了。现在服一种什么中药，说是挺有效果的。唉，人不如意十有八九。他们有时间睡觉了却睡不着，有些人有瞌睡却没时间睡。生活总是矛盾的，因为有这样那样的矛盾，日子才有滋有味地往前赶着走。
　　 “唉，也不行，吃了药马马虎虎睡两三个小时。总是不行，你说可咋办啊？”海嫂子那声“唉”后边带着一个长长的波折号，三四年来见面几乎都是如此，已经有些祥林嫂的样子了。不过想想间天睡不着这种痛苦，也是值得一个长长的唉叹的。
　　 电视里演的是抗日“搞笑剧”。“搞笑剧”是说这样的战争片里，总是英雄不死，坏人笨蛋。开始觉得新鲜，看看就叫人烦。写剧本演电视的人难道不知道这种近似垃圾的剧目破绽百出？是个正常人都知道的，但是他们还要拍，还要演，是把观众当呆子傻子了吧。那次遇到一位电影厂副厂长，他说现在电视剧拍成这个样子他们也是知道的，但是不拍又不行，只有这种东西好卖、好播、能挣钱，能完成任务。可见什么样的节目不是演员作家或观众说了算的，而是电视电影市场导向决定的。唉，怎么是这种导向呢？这种片子的后果是什么怎么没人担忧？没有经历过那场惨烈战争的人们看了，不觉得面对那么笨蛋的日本鬼子，中国的抗日战争太好打、不用吹灰之力就可以赢得战争吗？唉，有些事情是不能往下推演的。
　　 老海的目光也不在电视里：“你去给谁办事去了？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坐在他旁边的沙发上，一一汇报给某个首长夫人办事、主要是等待地方政府审定档案、办完事就回来的过程。
　　 “咋不多待两天玩玩？”不单单是老海这样说，遇见的人都这样说。我说没什么玩的。一个城市，去的多了就那样。而且那雾霾天气，谁愿意在那里多待呢？
　　 “你遇到吴兴福那个玩艺儿了么？他不是要请你吃饭吗？”老海突然转换口气，表现出对老吴有许多意见的口吻。我觉得最近在他们之间肯定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见了，昨天他到家里来了。还提着些水果吃的。我说这个家伙你是什么意思？大家兄弟，有什么说什么，何必如此。”我住在老海的前楼，我家门前发生的事情，老海他们从窗口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不仅是感觉他们会看到老吴来拜访，我不能隐瞒；平时无论什么事情，我都不习惯说假话。都是些生活里的来来往往，有什么可隐讳的？他来了就来了，提东西就提东西了，我说了就说了，怕什么的！
　　 哦，我想起来上次我在山西出差时接到老吴的电话。他说要请我吃个饭。我说不年不节的，怎么想着请人吃饭，都请谁？他在电话里哼哼哧哧地说，没事，就是想请几个老乡一起聚聚。我说我不在家，家里人在。别急，等我回去了叫大家一起吃。刚回到家老婆汇报，说老吴那天请她吃饭她去了，还去了个老王，其他请下的人都没去。我说他为什么请客啊？她说是他和莉莉请的，说他们已经在一起了，给老乡们公开一下。他请下的老海、老雷以及学校的林校长3家一个人都没去。他们也是的，人家请下了，还不去。我说他们没去肯定有他们不去的道理，我还想你不会去呢，要是我在，可能也不去。
　　 “为什么？”老婆憨憨地问。
　　 “他和莉莉肯定不行！”
　　 “你咋知道他们不行？要行了呢？”
　　 “除非老吴把什么都奉献给那女人，男人的一切尊严都不要，那女人再生长出些慈善来不抛弃他？”
　　 “有那么严重吗？我看人家莉莉也挺好的，吃饭的时候还尽给老吴夹菜呢。”
　　 “没那么严重吗？但愿老吴好运。”我不想跟不大想事的婆娘多说什么了。
　　 老吴跟莉莉的事情之前我多少知道一点，还是春节前老吴跟我讲的。那天在大街上遇到老吴，我说到你们家看看你的新家。进了他刚刚搬进来的新房子，感觉不到多少新意，还是破旧的沙发，家具，也没好好收拾。他慌里慌张翻出一个糖果盒，里边是不知道有多少年月的干果糖果。这不是随口说的，因为我从他打开的果盘里看到一个干果上已经有了虫蛀的痕迹。身材高大、脸庞周正的老吴一头白发，穿着不知道穿了多少年的旧衣服，虽然没有破烂，但已经发亮。一个人的大房子里，空荡荡的。
　　 他家嫂子去年10月21日去世。这个日子我记得清楚，是因为我定了22日的火车票出差，准备出发前一天晚上9点多接到老海电话，说老吴给他来电话，他家媳妇不在了。我心里还怪老吴，老婆死了怎么也不给我说一声。老海在楼下喊，我就跟着他一起跑到医院，找到太平间。一进太平间大门就在暗影里听到老吴父子与看太平间的驼背老头在吵吵。近前一听，是为放遗体交费的事情。人刚放进冰箱，老头非要他们马上把钱交了，老吴父子嫌要钱太多，不想马上交钱。我和老海听不下去，去给老头打马虎眼：钱肯定是要给的，他们刚刚把人送进来，哪儿能准备那么多钱？人要放几天呢，改日给你不就得了。又劝老吴父子，你们也好好说话，人家老人是按规定办事，就挣这几个钱，你们就别那么大火了。总算都下了台，商量着如何摆放，如何开门，怎么办后边的事情。老头叽叽歪歪地走了，我们跟老吴父子走进空旷冷寂的悼念大厅里，安顿他们父子抓紧考虑安葬的事情。我说了一遍主要事项：棺材、打墓穴、做墓碑、安葬。一切都围绕这几样来做。赶快给单位报告，让他们帮忙找人做这些事情。安葬没人没车，叫单位派一下，实在不行叫民工。花钱能办的事情就花钱，别舍不得。还有些细节事情，都一一交待。因为明天出差，我又嘱咐老海盯着，提醒老吴，同时及时为老吴父子“劝架”，别一说话父子两个就掐起来，耽误了正事。未了还特别强调老吴：“别捂住钱包舍不得，现在不花啥时候给嫂子花？”
　　 老吴的儿子去买香烛祭品去了，老吴坐在我们对面哀哀地哭起来。60岁的人哭起来一点也不好听。他哭着说老婆一辈子没过过几天好日子，生活刚好又得了不治之症，花了好多钱也没治好，连个好衣服也没穿过、好吃的也没舍得吃过。我和老海劝解，说这是命，没办法。得了要命的病，谁都没办法。他止住哭声，我们又分别交待事情咋办。一同来到小城的老乡剩下7个人，一个去省城住了，一个跟女儿去山东生活，一个生病住了院。除了我们两个，还有个老王，我们让他打电话请他来帮忙。他打去电话，老王说他来不了，出殡那天可以找辆车。我们只好安慰他，没事，你找他他不来是他的事情，不管来不来人，把人埋进陵园里就行了，别的都不重要。那天晚上我们一直等到12点多，老吴的儿媳妇和亲家带车把棺材拉来，我们一起帮着把棺材抬进悼念大厅里摆放好位置，又交待了些注意事项才离开。离开的时候老吴说要不要守夜，我说你还守个啥，好好回去休息好，把明天后天的事情弄好就比什么都好！
　　 安葬的事情回来听老海说了一下，还不错，儿子单位和他的单位都组织了些人来参加送葬，没有太冷清。只是最好请人吃饭，他好像把老海给忘了。我说老海算了，别想那些，咱该做的做到了，其他就不是你的事情了。
　　
　　 二
　　 我坐在旧沙发上，阻止了老吴忙着倒水的脚步（其实也没有洗出来的杯子和开水）。问家搬的咋样，咋也不叫我来帮忙。他呵呵地笑，说也没什么搬头，就没叫人。我又问，嫂子去世有几个月了，有没有给你介绍女人的。本来我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他能真的找人。
　　 “也没有啥人。就是老雷他们说的，叫我找莉莉，还有老杜家的。现在还早，我也没有表态。”从他坦然表情里，什么也看不出来。要不说，表面木纳的、看起来没什么心眼的人，骗起人来怎么骗怎么成。我在这个时候完全是相信了老吴的话的。我还跟着他的话诚心实意地给提建议：“你这个情况，过一下找个人不成问题。只是要注意，要和儿子多沟通，别闹出不愉快来。另外，他们给你介绍的这两个我看都不合适。头一个太厉害，你管不了。第二个年龄太大。你这个年龄，找个比你小十来岁的也行，找个能好好把家收拾好，伺候你生活的人就行了，别想那么多花稍的事情。”
　　 说话时我没注意看他的表情。他听了我的话后先是呵呵一笑，然后貌似自然地表示：“就是就是。那个老杜家的年龄不说，已经有个山东老头了。莉莉别人说了也接触了一下，她提出约法三章，我还没答应呢。”
　　 “哦，她还给你约法三章？以后你找女人，应当你给她约法三章。过去嫂子比较强势，你受了大半辈子管制，难道还没被管够？她提了些啥条件？”女人给他提条件，是挺让我感觉奇怪的事情。
　　 “她说工资由她管，不能跟别的女同志有交往，不让跟亲人来往。”
　　 “屁话！她说的这叫人话？这样的人，送你也不能要！难道她没有亲人？她不跟异性说话？她不挣工资？什么玩艺儿！这样的人，品性就有问题，你千万不能找。将来实在不行在乡下找一个身体好的，也比她强。你找女人的首要条件是身体要好，再就是要贤慧，可别找那种太各色的人。”
　　 听我说的这么激烈，老吴半天没有声响。而我当时以为他家嫂子去世才3个来月，根本没想到会有其他情况发生。他涨红着脸劝我吃东西，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也没有答应呢。”
　　 我在离开他家的时候留下了一句：“现在4条腿的动物难找，两条腿的女人多的是，别仓促，这是关系你下半辈子的大事啊！”
　　 我没想到在我说这些话的时候，老吴这个喜欢让女人管制的、直不起腰杆的男人，早已经被那个叫莉莉的女人控制得想动弹都不得了。当然，这是我从北京出差回来后才知道的。
　　
　　 三
　　 就在我跟老婆谈论了半天老吴与莉莉请客的事情后一天，老吴打了电话来。我说回来了，他说想到家里来一下。我说好，我等着，来吧。我还以为他要带莉莉一起来。结果他提着一桶油，还有一些水果敲开了门。
　　 “你这个老吴，真不像个大哥的样子，有什么事情你来、你说就行了，提着东西来是一种有隔阂的表现，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吗？”我直截了当地对一进门的老吴说。
　　 老吴红着脸哧哧讪笑：“没有啥，过来的时候买了点儿东西。”还是老婆跑过来接下了他手里的东西。
　　 “你真不应当。”我让他坐在沙发上，老婆给他倒了一杯茶。“听说你跟莉莉宣布一起生活了？好啊，那就好好过吧。过去我跟你说不能找，是你说没有确定对象；现在你已经决定了，那就好好地往下过。都珍惜一点，生活就会好。”
　　 “哦，嗬，是是。那天莉莉说要叫大家，都是些老乡，说坐坐。结果他们几个都没来，弄得挺不好的。”
　　 “那也没什么。你叫了就行了，去不去是他们的事情。”此时，我还不知道之前他们与老海，还有老雷之间发生过什么。
　　 “咋样，现在在哪边住？生活在一起，费用咋摊？”
　　 “就在她那边吃。高兴了就在那边住。工资是她管的。”
　　 “你怎么能把工资交给她呢？如此，你有个事情要花钱怎么办？她也有工资，你也有工资，你们最好的办法应当是每人出多少一起生活，而不是把工资交给谁管啊！”
　　 “她要呢，就给了。”
　　 “唉！你这个老哥哥啊，生活里也得有原则，不是你把什么都让出来生活就一定能过好。你想想，你还有儿孙，无论如何，你跟亲人的关系是不能断绝的。将来年节什么的，孙子那里你得给人家表示一下。还有兄弟朋友间的事情，你总得花点儿钱处理吧。你让女人管了，怎么要出来钱来？这个不行，你得找机会想办法把工资卡要回来。”
　　 “要不回来了。也分不开了。”他嗫嚅着道。
　　 “嗯？”他这样说倒让我大吃一惊。怎么能有分不开的？年轻人那么爱情都动不动地拜拜了，他们这样的，还能真正海枯石烂？
　　 “她手里拿了我的十多万。买房子的时候说是借的。后来又买车，给了8万。”
　　 “这样啊。给钱的时候有没有个手续啊？”
　　 “没有。”
　　 怪不得，这怎么能分开？起码老吴是没法说跟她分开。除非人家把他蹬了。真是的，男人没出息，没头脑，真是站不起来啊！现在我才明白春节前谈到莉莉的时候，他为什么那么忌讳说到“约法三章”的事情时，他为什么态度暧昧。
　　 “行吧，既然已经过到一起了，就往好处想吧，好好把日子过好。不过，工资最好还是各自拿各自的好，这样你也方便些。你要想拿回来，办法也有的是。比如，单位换卡什么的。看吧，你自己决定。”再不能说下去了，再说，就有挑拨离间的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