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雕栏玉砌的宫殿外，身着祥云游龙玄袍的男子负手站在一簇盛开的牡丹旁，他的手抚着一朵大红色牡丹，修长干净的指尖嵌在柔软的花瓣里，花瓣上还有着未干的雨水，因他的触碰洒落在枝叶间。他的双眼却没有焦点地看着远处，年轻俊逸的脸上静寂得出奇，薄唇紧抿着透出几许坚毅，身体绷得很直看得出紧张，随行宫人低头站在两丈外不敢发出一丝声音将他惊扰。他在等，等一个消息，一个胜利的消息。
　　 终于，一行人匆匆而来，神色凝重，脚步急促。
　　 他闻声转身，抽手间碰落几片花瓣，红色的花瓣贴着指尖滑落，如血。
　　 “如何？”他问，冷静中含着掩饰不住的急切，伸出的手制止了一行人的跪拜之礼。
　　 “陛下，覃重言……让臣转告陛下，若要撤兵除非陛下能令其爱子复生。”年过半百的丞相脸上满是愁容。
　　 他眸色暗沉，冷声道：“好一个镇远大将军！”
　　 老丞相急道：“陛下！我大宇最强的军队都在他覃重言麾下，他反定了！大宇也就保不住了！老臣请求陛下离宫另寻他法解此僵局！”说着不顾地上的积水就跪了下去，其他的一干臣子也都齐齐下跪，异口同声道：“臣等请求陛下离宫！”
　　 “离宫就能解此困吗？朕身为大宇国君岂能独善其身，任由全城百姓受战火毒害！”他负在身后的手握的筋骨毕现，却也只能冷斥。
　　 “陛下啊……”老丞相悲道，“覃重言的大军就在城外，他一心只想向您报仇，可您是我大宇皇族仅存的正统血脉，绝不可断送于此等叛臣贼子之手！”
　　 他挥袖断然道：“他想要朕的命朕就给他！以一人之命换全城安宁，朕愿意！”
　　 “陛下，”看着他长大的内侍总管老泪纵横道，“万万不可呀……您保重了就还有希望有朝一日复兴我大宇皇朝，可若是您都不在了，那可就真是全完了！陛下三思啊……”
　　 “陛下三思——”众人都跪在地上宣号着，令他烦躁、愤怒，却又无奈，不由叹道：“不能使国祚绵延，是朕无能。让朕为苟活一己之命置全城百姓于不顾，朕做不到！不如就让朕以身殉国吧，尔等不必再劝，朕心意已决。”
　　 老丞相心思一转，道：“陛下，不如陛下悄悄离去，臣去与覃重言说您已不在宫中，想必他定不会把气撒在百姓身上。臣会派人向与陛下离去的相反方向逃窜，沿途留下踪迹，让他们追寻，陛下就找个地方韬光养晦，以待他日复我国本！”
　　 内侍官也道：“是啊陛下，相爷此计甚好！”
　　 他拧眉思索许久，断然他有勇气慷慨赴死，却也不得不为身上皇族传承的责任考虑，面对众臣子纷纷苦苦请求，他终是松了口：“好，就如爱卿所言吧。”
　　 ……
　　 他脱下了上好绸缎制作的锦绣长袍，换上了下等侍从的服饰，从皇宫的密道逃出城外，又买了匹马一路向北，马不停蹄走出近千里，一直走到淆水之畔，才为停下。他的停下是因为一个从猎人口中听到的传说。
　　 传言，淆水东岸的山上有一个密境，有缘人才能进入其中，无缘之人便是翻遍每一寸土都找不到进入之法，密境中住有仙人，若能得见，便可求得满足一个心愿。
　　 他想，如这传言属实，许便是他唯一复国的机会了，若是假的，或许也可在此处藏身。于是，他便入山去寻。
　　 三天，他找了三天，除了杂草荒木，一无所获。
　　 七天，他已在这山中呆了七天，餐畜饮露，满身落魄。
　　 这是第十天，他伏在草丛里等着猎物走进设下的圈套，等了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终于，一只雪白的兔子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中，当要踩中绳套时，这只兔子却仿佛有灵性一般转身错开了。然而，它却又毫无所觉般在一点一点靠近他，所以，他静静地握着手里的匕首，尽管腹中饥饿难耐，仍是耐心等待着最佳的捕杀时机。
　　 一丈之遥……两步之遥……一步之遥……他豁然窜起，手中的匕首狠狠刺下，深深地刺入草地里，他竟然……落空了。
　　 那只兔子矫捷向一旁跃开，当他拔刀再次扑来的时候纵身一跃，雪白的身姿像一道耀眼地飞影，他们落地在电光火石间，他趴在松软的草地上，箍在胸前的手臂中紧紧环着这只兔子。
　　 与此同时，他臂上一痛，竟是兔子一口咬下的切肤之痛。他扬起了手里的匕首却又顿在空中，看着兔子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
　　 这是一只白兔，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它的皮毛太干净，不仅像雪一样白的没有一丝杂质，还还没有任何野生动物该沾染的尘泥污迹，就像是被人仔细护养过似的。最重要的是，它看着自己的眼睛，红色的眼睛，通透的像宝石一般，那里面不仅映着他的影子，还有……同情。
　　 “嗤”地一声，他重重地将匕首刺入草地中，看着兔子叹了口气，松开手道：“算了，你这么小，吃不饱还一样费功夫剥皮，朕不如去抓个大个儿的回来。”兔子噌地一下窜了出去，他埋头在手臂上轻轻地喘息着，突然狠狠地一拳砸在地上，低吼一声：“废物！”
　　 那只兔子跳出几丈远，在一棵树下停住，树下垂下一条素白的纱罗正随风飘摇，被它一口咬住后纱罗仿佛瞬间活了起来，将它裹了一圈卷上树顶。当纱罗将它松开后它已然落在一片素白的衣衫上，一只纤细秀气的手轻抚着它的毛发，浅声道：“受惊了吗？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乱跑。”
　　 他浑身一紧，霍然抬头，凌利的目光看向那声音传来的地方，入眼……却是一片姹紫嫣红，姹紫嫣红中的一树白色花朵最是夺目，却也不及那树上的人让人惊艳。
　　 她一袭白衣素雅恬淡，满头青丝用一根浅黄的木骨簪在脑后，露出修长美丽的颈项。她脂粉不染，却真正是肌肤胜雪、容色清丽、气质淡然，姿态间雅致散漫，便是宫中那些出身华贵在礼仪中磨练出的女子都不及她这份随意的优雅。他有一刹那的恍神，却瞬间清醒，起身走到树下，仰头道：“敢问姑娘，这是什么地方？朕……我适才分明是在荒山中，怎会突然到此……漫山花林？”
　　 她低头看着他，倏然一笑，道：“你自己扑进来的，又为何问我？”
　　 “这……”他见到她怀里的白兔，不由恍然，“原来这白兔是姑娘所养，怪不得。”
　　 她眨眨眼，道：“怪不得什么？”
　　 他微微一笑：“怪不得看起来不似俗物。”
　　 她也笑了笑，道：“它不是我养的，和我是朋友，同伴。”
　　 他眼中诧异之色一闪即逝，称奇道：“莫非姑娘就是传说中住在密境的仙人？”
　　 “仙人？”她不解地看向他，转瞬又摇头道，“我不是。”
　　 他看着她，掩下心中的怀疑，道：“姑娘是此处的主人吗？”
　　 她蹙眉道：“不是，只有这棵树是我的。”
　　 他微微笑了笑，道：“那姑娘可允许我在这树下休息些时日？”
　　 她打量着他，道：“你不想出去？”
　　 他神色一怠，长叹一声，道：“姑娘不知，我是被追杀至此，离开此处恐怕便性命不保。”
　　 她面露讶色：“为什么被追杀？”
　　 他看着她身世清明坦荡的眼眸，细思之下开口道：“家父辞世前为我定下一门亲事，该女子是家父手下一忠心之人的女儿，迎娶她那日，她与旁人私奔，置我颜面荡然无存。我派人去追，结果二人竟双双跳下万丈悬崖，尸骨无存。与她私奔之人正是虽居于家父之下却心存不轨势力庞大之人的独生爱子，于是，此人便要我以命相抵。可恨我初承父业，手中无权无势无法与之抗衡，虽有心慷慨赴死以解全家之困，却又怕一死愧对列祖列宗，只得逃亡，以求引开所有危难。”
　　 她默默地听着，时而蹙眉时而目露感叹之色，待他说完后，道：“你可是想报仇？”
　　 他面色一沉，道：“若此身不死，必报此仇。”
　　 她看着他，眼中神色复杂，迟疑道：“其实，这也不完全是对方的错……”
　　 他愠怒道：“为一己之私不顾伦理纲常，以下犯上累及无辜还不是错吗？”
　　 她垂眸看着怀里默不作声的兔子，清丽的面上透出几许愁意和无奈，不再言语。
　　 他忽才觉得自己过激了，暗暗敛了情绪，带着歉意道：“抱歉，我太激动了。”
　　 她抚着兔子的背，轻声道：“恨，会让花草枯萎的。”
　　 他看了看四周开得烂漫的木兰花，不知她的话有何深意，所以他没有开口。
　　 她举起兔子，低头看着他道：“接住它。”说着手一松，兔子就掉了下去。他下意识地伸手接住，然后不解地看着她：“这是何意？”
　　 她笑着道：“这山上若是枯死了一棵草凋谢了一朵花，你就走吧。”
　　 他愕然：“花草枯萎本是自然规律，我如何能阻止？”
　　 她看了他一眼，拂了拂袖子道：“这山中没有岁月，它们永远都是这样，盛开的，欣然的，唯有恨，会破坏这一切。”
　　 他神色微缓，道：“我明白了。”
　　
　　 二
　　 这山中无岁月，亦无饥饿，满山浮动的木兰花香中，日子是悠长、闲适、淡然的。
　　 漫漫白昼里他恍惚觉得淡忘了自己曾经看重的一切，似被这一片花海迷惑，似被那终日坐在一树白色木兰花中的女子所牵动着心神，他总会想：她在想什么？
　　 寂静的深夜里他才会想起那些还等着他去肩负的责任，草叶彼此摩擦的声音如窃窃私语让他心中思绪更重，枝头静静绽放的花朵在月光下安睡，幽幽暗香将他围绕，寂静无声。树上的女子不知何时没了踪迹，仿佛这世间只剩下了他一人，让他不禁心慌。
　　 那只兔子每天带着他到处闲逛，于是他找到一处湖泊，这是一处神奇的湖泊，早晨太阳升起时能见到，太阳升起后便消失，直到第二天的第一缕天光破开黑暗后才再次出现。
　　 他用湖水洗去满脸狼狈，一身落魄，穿着未干的衣服，散着濡湿的头发再次回到这山中唯一的一棵白色木兰花树下，她看着他许久，不明不白地道：“原来你就是有缘之人。”
　　 他俊逸的脸上露出疑惑：“何为有缘之人？”
　　 她道：“种种偶然，种种遇见，皆是缘。”
　　 他笑：“姑娘的话好深奥，我不知如何解。只是，能遇到姑娘，这缘我倒是喜欢的很。”
　　 她直看着他，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张了张嘴，心念一转，道：“南华，东南西北四方位的南，风华正茂的华。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她面色平静地点点头，道：“我没有名字。”
　　 他笑了笑：“姑娘为什么总是呆在上面？”
　　 她皱眉不解地道：“为什么要下去？”
　　 他道：“难道你从没有下来过？”
　　 她摇头：“时机不到。”
　　 “什么时机？”
　　 “合适的时机，比如，必要的时候，非下去不可的时候。”
　　 他点点头，道：“其实我很不喜欢这样和你说话，从前都是别人仰视我，现在才知道会脖子疼。”
　　 她浅浅一笑：“是吗？”
　　 他拍了拍身上已经快干透的衣服，脚下用力腾空跃起，在她靠坐的树枝上轻轻一点，手臂探到她身后扣住腰身，在她诧异的目光中揽着她一跃而下。
　　 许是不习惯脚踏实地的感觉，她脚下虚浮踉跄了几下，却被他稳稳扶住。
　　 他取下她挂在树枝上的素纱罗披帛，为她披上，拉着她的手臂道：“脚踏实地的感觉其实很好。”
　　 她跟着他的脚步亦步亦趋，脚踩在柔软踏实的草地上，她第一次觉得空当的心里逐渐填入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我便是在上惯了，忘了去顾及他人的感受。”他道。
　　 “你……”她侧身看着他，犹豫道，“现在感受到了？”
　　 他不答，拉着她走出很远，再回头看那树白色的木兰花，在一片姹紫嫣红中格外的美好。
　　 “那里和这里不同，”他说，“好的东西人人都想得到，争得头破血流，最后踩过累累白骨得到的人又要提心吊胆的守着，直到……再被别人抢走。”
　　 她推开了他的手，道：“在你之前也有人到过这里，你是为了求得一个心愿，是吗？”
　　 他定定看着她，许久才道：“是。”
　　 她垂眸浅笑，眸中神色看不清楚，却隐隐可觉那笑里的凉薄：“可惜，我帮不了你。”
　　 “我没有能力帮助你，也没有能力帮助任何人。”她走出几步，转身看着他，“这里可以让人远离世间的一切侵扰，包括时间。但并不是谁都可以在此生活，漫长的，无尽的一生，远离繁华喧嚣，能安于此的人存在吗？”她摇摇头，自问自答道，“没有。踏进世间的人，都会有各种牵挂，我所能做的就是给予几日平静，然后让他们带着迫不及待的渴望重回世间。”
　　 他看着她，虽然有失望一闪而过，但还是笑了笑，道：“无妨。”
　　 她忽然举袖拂过身旁的花树，嫣红的木兰花在素白的袖下擦过，一朵木兰落在地上，她说：“你随时可以离开。”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他捡起那朵木兰收入袖中。晚霞中，满山绯红映入他的眼中，唯少了那一抹素洁。
　　 一团雪白凑在他足边，他蹲下伸手摸了摸它的鼻子：“我有点儿喜欢她了，可是不能再喜欢下去，不如就这样吧，离开，去做我该做的事。”
　　 兔子张嘴咬了他一下，他迅速收手，弹了一下它的耳朵，道：“小东西，上次被你咬的才刚好这次又想咬，也欺人太甚了吧。”
　　 “不过，”他叹了口气，道，“你倒是咬得好。我本就不该来到此地，浊世之人只会玷污这份美好。”
　　 最后一丝霞光湮没，他起身踱回那棵树下。女子的身影早已不见，满树的木兰花洁白如玉，莹然生辉，在渐渐升起的月色里，少了白日的悠然，多了几许清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