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就要秋天了，应该不会再有雷雨了，但是天上偏偏在打雷。
　　 父亲真的希望这真的是今年最后一次雷雨，下雨的时候整个一家人的心情都不好。
　　 闷热，很闷热，远处一道闪电，几秒后，一颗响雷在天上悄悄地无形地炸开。父亲本来静静地坐着抽烟，雷声吓得他把烟都掉在地上了。他慢慢捡起来，用手指擦了擦烟嘴，慢慢地又放回到嘴边，但是他还是没有放回嘴里。又慢慢地掐灭烟头，装在了兜里，慢慢地起身，出去了。走到门口，又是一颗响雷，他抬头看了看天，觉得好热。走到院子里，愈加热了，他吐出一口痰，走出了院子。
　　 儿子看到父亲出去，顿了顿，又拿起笔认真地写着作业。
　　 母亲进来了，儿子抬起头看了眼。
　　 “看什么啊？叫你写作业呢，你干嘛呢？一天了，你看看你写了多少，还看我，写啊，看着我字就会自己写了？”
　　 其实儿子已经写了好多了。
　　 “讨厌的鬼天气。”母亲一边拿毛巾擦汗，一边喃喃道。
　　 “你爸呢？”
　　 “刚出去。”
　　 “去哪儿了？”
　　 “我也不知道……”
　　 “看什么啊？叫你写作业呢，你干嘛呢？说话都要看着人才能说，你用眼睛说话的吗？”母亲又擦了擦汗。
　　 “你爸无能，你不听话。”母亲拿着毛巾出去了。
　　 “这讨厌的鬼天气……”
　　 儿子又看了看天，又拿起笔写作业了。
　　 天上又一个响雷。
　　 “啊！”母亲在厨房发出一声尖叫。
　　 儿子马上跑到厨房。
　　 “妈，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谁怎么了？我还没死呢？你瞎喊什么啊？盼着我死啊？看什么啊？叫你写作业呢？你看我干吗啊？还看着？写去啊？”
　　 儿子又回到卧室。
　　 “讨厌的雷，吓死我了。”母亲喃喃道。
　　 父亲回来了。
　　 “你妈呢？”
　　 “在厨房。”儿子头也不抬。
　　 父亲穿着拖鞋，裤子已经补了好几回了，但是还是有几处破的地方没补好。他本来想去卧室的，又转身去了厨房。
　　 “今天做什么饭？”说着话父亲从口袋里掏出剩下的半支烟，点着。
　　 “面，除了面还是面，想吃肉，你有吗？”母亲转过身来。
　　 “又抽烟，抽抽抽，怎么抽不死你？有钱买烟怎么没钱给孩子学费？山上刘虎媳妇儿已经要了好几回钱了，说生娃要用，你怎么不还啊？去年许的愿，你什么时候还？吃饭的钱都没有还许愿，许什么愿啊？牛棚的顶已经破了半个月了，怎么不买几片瓦补补？眼看着大雨又来了，牛牵哪儿绑去？……跟着你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父亲又掐灭烟，装进口袋，慢慢地走出来。
　　 又是一个雷声。
　　 父亲想着吃完晚饭应该去一趟刘虎家，跟刘虎好好说说，实在不行，就把牛先顶给他吧，但是马上要翻地了，没有牛也不行啊。孩子还有半月就开学了，学费也没有。去年孩子他妈生病一直不好，许了愿，也该还了，没钱买鸡怎么还啊？
　　 越来越热了，父亲觉得自己全身都不舒服，眼睛眉毛鼻子鼻孔嘴巴牙齿都不舒服。他又掏出那半支烟，放进嘴里，点着。看了看天，肯定会有一场大雨。
　　 “喂，吃饭！”母亲已经把晚饭做好了。
　　 父亲又把烟头掐灭，打算扔掉，又装进了兜里。
　　 面条，咸菜。
　　 “面柜里的面快没了，赶明儿磨点儿去。”母亲夹起一块咸菜放到嘴里。
　　 “你和你爸一起去。”
　　 “你就不去了，我一个人去，你在家写作业吧。哎，对了，什么时候开学呢？”
　　 “还有十三天。”
　　 “他写作业？这么大一孩子了，还写什么作业？学费都交不起了，算了，别念了。”
　　 “嘿，嘿，说什么呢？孩子跟前儿别说这些话。哎，对了，你能不能跟老师说说学费能不能迟几天啊？嗯，你说说看。嗯，可能不行，学费还是要及时交的。嗯，先吃饭吧，多吃点儿，今天晚上可能要下大雨了，这雷可真响。天儿也真热，太热了。嗯，好吧，吃饭。”
　　 大雨就要来了，雷声越来越响。
　　 邻居家的狗一直叫个不停。
　　 风也越来越大，院子外的树叶被吹落了好多。
　　 父亲又掏出那半支烟来，正打算点着，有人进来院子了。
　　 “秦大哥，吃饭了吗？”
　　 “刘虎啊。吃了，你吃了吗？”父亲有点紧张。
　　 “嗯，吃了。哎呀，今儿看来要下大雨了吧，早就在响雷了，响了这么久，肯定是大雨。好热。”说着刘虎递给父亲一支烟。
　　 “嗯，大雨，看来是大雨了。雷声也很大。真的很热。”父亲一边接住烟一边说。
　　 “嗯，按理说这个时候应该没这么大的雨了。”
　　 “往年确实没有。今年也不知道怎么了。”
　　 “对啊。哎，嫂子呢？”
　　 “出去了。”
　　 “哦。”
　　 刘虎抽了一口烟，父亲也抽了一口烟。两人同时开口。
　　 “秦大哥。”
　　 “刘虎啊。”
　　 又是一个雷声。
　　 父亲笑笑：“你先说吧。”
　　 刘虎也笑笑：“大哥先说吧。”
　　 “嗯，好吧，没事儿，你先说。”
　　 “没事儿，大哥有事儿就先说。”刘虎也笑笑。
　　 “哦，其实我没事儿，没什么事儿要说啊。”
　　 “呵呵，我也没事儿。”
　　 两人又同时笑。
　　 “哈哈哈哈哈”
　　 “刘虎啊，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一块儿放羊。”
　　 “呵呵，是啊，大哥那时候你老是照顾我。有一回我的馍馍不小心被羊群踩坏了，你把你带的分给了我一多半儿。”
　　 “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还提它做什么？”
　　 “是啊，都过去了，不过大哥你要是有什么困难就跟兄弟我说，兄弟我能帮你就一定帮你。”
　　 “嗯，一定的。”
　　 突然几滴雨落了下来。又一道闪电闪过。
　　 “嗯，看来雨来了，那大哥我先回去了。”
　　 “嗯，回去吧。”
　　 “那我回去了。”
　　 “嗯。”
　　 刘虎走出了院子，父亲突然觉得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深深地出了口气。
　　 “大哥。”刘虎又突然回来了。
　　 “嗯？”父亲没来由地吃了一惊，又马上紧张起来。
　　 “嗯，这包烟你拿着抽吧。”
　　 “哦，不用了，我有呢。”
　　 “哎呀，没事儿，大哥你就拿着吧。”刘虎把烟塞到父亲手中。
　　 “真的不用了。”
　　 “那大哥我回去了。”
　　 “好吧，赶快回去吧。”
　　 刚刚来的几滴雨又不见了。
　　 父亲心想：这雨怕是不会下了吧。
　　 刘虎刚回家就看到自己媳妇儿挺着大肚子从院子里出来了。
　　 “怎么，钱还了吗？”
　　 “没有。”
　　 “没有？想赖账啊？他怎么能这样呢？亏你们还是多年的兄弟。”
　　 “哎呀，不是。”
　　 “不是，那是什么啊？”
　　 “我没好意思要。”
　　 “嗯，哦？你还不好意思了。你怎么还不好意思了？听着像是你借了他的钱。”她又转身回屋了，接着说：“你怎么这么窝囊，借出去的钱都要不回来，这娃马上要生了，没钱怎么办啊？”
　　 “先找他舅借点儿。”
　　 “他舅？哦，你借出去的钱要不回来，用钱的时候就去找我娘家人？你……”
　　 “哎呀，别吵了。”说着他伸手去兜里掏烟，没摸到，又转身出去了。
　　 “你干嘛去啊？”
　　 “我去买包烟。”
　　 “烟？嗯，哎，你中午不是刚刚买了包烟吗？”
　　 “抽完了。”
　　 “抽完了？抽完了？就知道抽烟，借出去的钱都要不回来，还不还意思？早晚抽死你……”后面的话刘虎已经听不到了。
　　 雷声渐渐没有了，天也亮了起来。
　　 “上个月他姑来的时候拿的鸡蛋还有没？”父亲问母亲。
　　 “有。”
　　 父亲转过身去了厅房。
　　 “哎，你干嘛去啊？”母亲说着跟着父亲去了。
　　 父亲看了看剩下的鸡蛋，十七个。
　　 “你干啥啊？”
　　 “我给刘虎媳妇送去。”父亲已经找了个袋子在装鸡蛋了。
　　 “嗯，哦，家里就这几个鸡蛋了，还给刘虎媳妇送去？送几个啊？”
　　 “全送去。”
　　 “嗯，哦，全送去？不行。”说着已经拿走了剩下的几个鸡蛋。
　　 “哎呀，拿过来。”父亲不耐烦地说道。
　　 “行了行了，就拿那几个就可以了。”
　　 “拿来！”父亲这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
　　 “啊！干吗啊？说话跟打雷似的。”说着话母亲把鸡蛋给了父亲。
　　 父亲走出厅房，看了看天，雨又要来了。
　　 父亲已经转身出去了。
　　 “刘虎？”
　　 “哎，谁啊？”刘虎正在厅房抽烟呢。
　　 “我。”父亲已经走了进去。
　　 “秦大哥？你这是？”
　　 “嘿嘿，这不上个月他姑来拿的鸡蛋，你媳妇儿不是又快要生娃了嘛，给补补。”说着话父亲已经把鸡蛋递了过去。
　　 “哎呀，大哥，鸡蛋什么的家里都有呢。这个你就留着和嫂子孩子吃就好。”
　　 “没事，这我拿都拿来了，你总不会让我再拿回去吧。”
　　 “好吧。那大哥进来坐。”接着鸡蛋刘虎说道。
　　 “哎，好。哦，不了，我还是回去，这雨看来真的要下了。回去好，回去了哦。”说着话，父亲已经出去了。
　　 “啊，嗯，那大哥你回。”刘虎鸡蛋都没来得及放下。
　　 天已经彻底黑了，大雨点又落下来了几滴，父亲正在往回跑。突然一个闪电，紧接着就是雷声，然后雨点更大更急了，已经不太热了，已经有些冷了，看来真的要下雨了。
　　 跑回家，父亲的衣服已经湿得差不多了。
　　 父亲赶忙跑进牛棚里，顶上破开的地方，雨点正在不停地往下落。
　　 这样的大雨，要是下一晚上，牛在这儿肯定不行，得绑到别的地方去，但是绑在哪儿去呢？
　　 雨这么大。
　　 “秦大哥，秦大哥？”父亲突然听到有人在喊他。出去，看到刘虎打着手电冒着雨过来了。
　　 “怎么了？你怎么……”父亲有点惊讶？
　　 “我刚记起上次你说牛棚破了，我想这么大的雨，牛肯定没地儿绑了，我家的牛年前老死了，走吧，先把牛绑到我家去。”说着话刘虎已经在解牛的缰绳了。
　　 父亲突然觉得脸上有一股热的东西流了下来。
　　 他们已经把牛牵了出来。刘虎牵着牛，父亲打着手电。突然又一个雷声，雨点更大了。
　　 “大哥，走快点儿。”
　　 “好。”
　　 牛已经绑好了，父亲和刘虎也已经湿透了。
　　 “嘿嘿，大哥啊，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去放羊也碰上了这样的天气，大雷雨，我们就往回跑，结果我滑下了悬崖，要不是你拉住我，我可能就没了。”说着话刘虎递给父亲一支烟。
　　 “嘿嘿，是啊，说起来那次可真危险，我把你拽上来后一下子觉得没力气了。”父亲抽了一口烟说道。
　　 “是啊，那头羊也摔死了，我们回来后就吃了它。”
　　 “哈哈哈哈”！两人同时笑道。
　　 “嗯，刘虎啊”
　　 “嗯，大哥？”
　　 “这头牛归你了吧。”
　　 “嗯，啊？哦，大哥怎么这样说？”
　　 “上次从你这儿拿的钱一直没给你还上，眼看着你媳妇儿又要生娃了，我也没钱还你。这头牛能顶上个七儿八百的，你拿去吧，眼看着又要翻地了，你的牛又死了……”
　　 “大哥你这什么话，钱可以慢慢还，但是我也不能要你的牛啊。”
　　 “没事，我也知道这牛顶不了多少钱，你给合计合计，你觉得能顶多少钱，剩下的等我有了再还给你。”
　　 “哎呀，大哥，我不是这意思，这牛还是你的，钱呢，你也不着急还。”
　　 “你听我的，好吧。从小到大你都听我的，这次也听我的。”
　　 “可是……好吧，那大哥翻地的时候我用这牛帮你耕。”
　　 “好兄弟。”
　　 雷声已经响远了，雨点也慢慢变小了。
　　 父亲回到家，儿子还没睡。
　　 “爸，雨小了。”
　　 “嗯，小了。”
　　 “你妈呢？”父亲又说。
　　 “睡了。”
　　 “哦，好，你也赶快睡吧。”
　　 “嗯，爸，对了，爸，上学期我有奖学金，好像是这学期发呢。”
　　 “是吗？”
　　 “是。”
　　 “哦。那早点睡吧。”
　　 “嗯，爸，你也早点睡。”
　　 雷已经不响了，雨已经停了。
　　 “喂，是真的吗？”父亲又回来问儿子道。
　　 “嗯，是真的。”
　　 “是真的，是真的就好啊。其实人生就像雷雨，虽然来得很猛，但是却不会持久，记住了吗？”
　　 “记住了，爸。”
　　 “雨已经停了吧？”
　　 “雨已经停了。”
　　 “明天应该是个好天气，我们去磨面？”
　　 “明天肯定是个好天气，我们去磨面吧。”
　　 “嗯，睡觉。”
　　 “嗯，睡吧。”
　　 最后能听到的雷声已经在很远很远处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