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不要相信我的美丽
　　 也不要相信我的爱情
　　 在涂满了油彩的面容之下
　　 我有的是颗戏子的心
　　 所以
　　 请千万不要
　　 不要把我的悲哀当真
　　 也别随着我的表演心碎
　　 亲爱的朋友
　　 今生今世
　　 我只是个戏子
　　 永远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
　　 ——席慕蓉
　　 题记：我是一个戏子，一直在演绎着别人的人生故事。这一次，我终于做了一次自己人生中的女主角。
　　 刘炎的出现，突然坚定了吴秀莲离家出走的决心。
　　 刘炎是沁县越剧团的台柱子。唱越剧的向来女多男少，但由于受母亲的影响，刘炎从小就喜欢上了越剧。小学毕业后，刘炎进了省越剧院下属的一个著名的越剧教习学校，经过三年多的勤学苦练，又经过了几年的跟团锻炼，刘炎的演技日渐成熟，他扮相英俊，唱腔优美，很快在戏曲界里有了点名气。
　　 吴家坳的村长为了祝贺老父亲88岁寿诞，特意花重金请来了在当地颇有名气的沁县华誉越剧团，在离自家不远处的村东的打麦场上演出三天。当三里五村的乡亲们得知华誉越剧团的当家小生刘炎亲自登台主演，几乎是倾家出动来看演出了。这几天本来挺宽敞冷清的打麦场被挤得是水泄不通，比楚镇一年一度的正月十五庙会都热闹。
　　 吴秀莲自小爱看戏，也爱唱戏。虽然仅仅上到初中毕业，但凭她的聪明灵慧，已经能唱十几段戏文了。小学毕业时，秀莲想跟她的几个女同学去报戏校，却被父亲呵斥了一顿。父亲说：唱戏的自古以来就属下九流，死了连祖坟都不让进的。秀莲就拿当今的几个戏曲名家的故事企图说服父亲，父亲鄙夷地嗤之以鼻：“小女子，你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模样？就凭你也能唱出什么名堂？你要是能成了什么气候，我情愿给你捧水壶伺候你！”以前唱戏的名角怕遭坏人暗算，在演出时从不喝外面的水，由家人亲自捧着水壶候场伺候，故老吴有此一说。
　　 秀莲从自家墙上的那面破镜子里看了看自己，瘦削的脸颊布满菜色，一头稀疏凌乱的黄发像一把枯草。她默默地从父亲身边走开，从此不再说上戏校的事，但对戏曲的热爱她却从未放弃。
　　 和两个姐姐一样，初中一毕业，秀莲就辍学在家了。她和母亲，姐姐们一同操持着屋里屋外的家务事。家里和地里的活永远也做不完，喂猪喂鸡喂鸭子，洗衣做饭做针线，播种拔草收割……吴秀莲像村里所有的农村妇女一样，从来没有走出过村前的大山，每年正月十五去离家三四里的的楚镇赶庙会成为她唯一出远门的机会。
　　 每到这一天，吴秀莲和两个姐姐一大早就起来，穿上过年刚添置的新衣服，把头发梳得亮亮的，脸蛋搽得白白的，拿着母亲给的几元钱出了门。到了镇上，姐姐们就去逛街购物，秀莲一头扎进镇中心戏台子底下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一看就是大半天，直到天色将晚，姐姐们寻来，她才恋恋不舍地跟着她们匆匆回家。如果回家晚了，父亲的一顿臭骂是少不了的。
　　 每逢去山沟里打猪草或拾干柴，吴秀莲总会亮开嗓子唱上几段她学的戏文。秀莲很聪明，在学校学习成绩就很优秀，如果不是父亲重男轻女的老观念，不供她上高中，她考上大学应该是不成问题的。秀莲每看一场戏，里面的唱段都能记个八九不离十；她又有一副天生的金嗓子，偶尔听过秀莲唱戏的乡民说：“这女子，不唱戏可惜了！”可这话传到了老吴耳中，他又结结实实训斥了女儿一次：“不长进的东西，你要是再在外面疯唱，我就打折你的腿，让你一辈子出不了门！”
　　 于是乡民们再也听不到秀莲那好听的嗓音了。
　　
　　 秀莲这一段有了烦心事。
　　 初中毕业后，虽说常年家里地里操劳，秀莲却一改以前的瘦弱，像一棵得到了充足阳光和水分的白杨树疯狂扯开了枝条。昔日的黄瘦小脸变得白皙圆润，两抹绯红挂上了她的脸颊。以前又黄又稀的头发变得又黑又亮，身材也变得玲珑有致。人们说女大十八变，十七岁的秀莲从丑小鸭变成了一只漂亮的白天鹅。
　　 村长托媒人为自己的二小提亲了。
　　 村长的大儿子是工头，财大气粗；村长又掌管着一村大小事务，有权有势，这样的家门谁不艳羡？可村长的二儿子从小患有癫痫，疾病把他折磨得瘦弱不堪，一犯病就口吐白沫，手脚抽搐，不省人事。虽然村长带二小走南闯北看了很多医院，可二小的病还是不见起色。
　　 二小今年二十了，村长夫妇担心他们老了没人照顾二小，就想凭现在的家境给他聘一个媳妇。几经考察，他们选定了吴秀莲。
　　 秀莲是个好姑娘，而且她有个视财如命的老子。
　　 老吴共有两男三女，大女儿二女儿已经出嫁，大儿子也成了家，还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儿子尚未娶亲。在农村，男子过了25就算是大龄青年了，再拖下去就会成为没女人嫁的“光棍”。老吴为了给大儿子娶媳妇，盖新房，办喜事花光了家中所有的积蓄，最后还是靠着二女儿的彩礼钱才勉强算是体面地给大儿子完了婚。他正为小儿子婚事发愁呢！村长的求亲对他来说不亚于是救世福音。
　　 村长开出的条件很诱人：他们要是应了婚事，村长会在村里最好的地段给老吴家批五间房基地，还帮助他盖一处新宅子，另外再出五千元彩礼钱！老吴一听心都激动得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老天爷，有了这，还愁老二找不到媳妇？那不是想聘谁就聘谁！真是天助我也！
　　 老吴让老伴给秀莲透了个气，秀莲却以自己年纪太小一口拒绝了。
　　 秀莲一想起村长那个一犯病就抽抽的二小，心里就感到恐怖，感到恶心！一想到自己要和这个魔鬼一样的男人同床共枕，生活一辈子，她就浑身起鸡皮疙瘩，不寒而栗！
　　 老吴得不到女儿的同意，只好打发媒人回去向村长如实禀报。
　　 第二天，媒人又来了，带来了村长的“口谕”：秀莲小没关系，可以先把亲定了，等秀莲过了二十再成亲！而且房基地照批，彩礼钱可以先付一半！
　　 老吴的心又活泛起来，村长把话说到这份上，自己要是再拒绝就显得不近人情了。秀莲不愿意也不行！自己该拿出家长的威严来压压她了！
　　 这天夜里，经过老吴几个小时的软硬兼施，恩威并举，吴秀莲终于败下阵来，她答应父亲嫁给那个病痨鬼二小。
　　 得到了喜信的村长非常高兴，第二天就拿了一箱竹叶青酒，一条名烟，还有一盒点心，一匹上好的裤子布料“四色礼”，和老婆一起亲自来吴家拜访。老吴受宠若惊，急忙让老伴去镇上割肉买菜款待贵客。秀莲躲在里屋没出来。酒酣之际，村长和老吴开始以“亲家”相称。因为老父88岁寿诞即将到来，村长和老吴约定等办完父亲的寿诞之庆就给两个孩子举行订婚仪式。
　　 本来秀莲是不想去看戏的，因为这戏是她未来的公婆家出钱演的。她和村长二小议亲之事早已闹得村人皆知，秀莲怕被人笑话。可是当她得知是由当红小生刘炎亲自主演时，不由得动心了：她曾在前年的庙会上看过刘炎的一次戏，刘炎那温婉悦耳的唱腔和俊秀的扮相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好多天之后，她脑海里还不时浮现出刘炎那俊俏的面容。
　　 这天晚上，父母早早地就被村长派人过来请去看戏了。吴秀莲在家闷坐了半日，从村边隐隐约约传来的丝竹声撩拨着她的心弦，让她有些烦躁不安。她思索片刻，换上了一件较新的棉袄，用围巾蒙住脸出了门。
　　 秀莲不敢到戏台底下看戏，她来到后台，悄悄从一个入口处进去，通过帷幕的缝隙向戏台上张望，今天演的是《何文秀》，刘炎饰演的的何文秀正在戏台上表演，吴秀莲顿时沉浸在了刘炎那美妙的唱腔中。突然，身后响起一个声音：“谁在那儿？”秀莲吓了一跳，扭转头一看，原来是一个穿着戏服的女演员。可能去外面方便了，回后台时发现了正在偷窥的吴秀莲。
　　 秀莲低下了头：“我在看戏……”“为什么不去前面看？”秀莲无语以答。这个女孩是个热心肠，她看着秀莲那紧张的模样笑了：“进来吧，这是个风口，怪冷的！”秀莲跟着这个女演员进了后台，里面有几个带妆候场的女演员正在闲聊，一看见跟在那个刚进来的演员身后的吴秀莲，好奇地打量着她：“小芳，这是谁啊？”“嗨，她在台口看戏，我就把她带进来了，那是个风口子，怪冷的！”
　　 秀莲惊奇地看着这个陌生的环境，情不自禁地抚摸着化妆台上的珠花配饰，小芳笑着说：“好看吧？可惜都是假的！你喜欢看戏？”“嗯，我还会唱好几段呢！”几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子顿时有了兴趣：“唱一段听听！”秀莲羞涩地低下了头，几个女孩不依不挠：“快嘛！我们不信你能比我们唱得好！”
　　 女孩们的激将法起了作用，秀莲虽说性子比较软弱，但骨子里却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头，被这些女孩子一激，她仰起头，清了清嗓子，唱了一段刚才刘炎演唱的《何文秀》中的“访妻”一段戏。
　　 一曲唱完，几个女孩忍不住拍起了手掌：“好啊！快赛过咱团的刘炎了！”“谁赛过我了？”刚从前台下戏的刘炎闻声走过来惊奇地问道。秀莲一看到自己心中的偶像，心脏顿时怦怦地狂跳起来，她又羞赧地低下了头。
　　 几个女孩子指了指秀莲，刘炎看了看这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喜欢唱戏啊？跟我们一起唱吧！我们剧团正招演员呢！”小芳马上说：“对对，我们团长这一段时间正忙着四处招聘演员呢！我去把团长叫来！”
　　 其他几个女演员陆续上场了，只剩下刘炎坐在一边休息，等会儿他还要上场。秀莲不敢正眼看刘炎，但她心里突然涌出了一个大胆地想法：我要是跟着剧团走了，就不用嫁给那个病痨鬼二小了！随即父母那苍老的面容浮现在了她的脑海里，秀莲的心开始纠结起来。
　　 小芳果真领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那个男人看了一眼秀莲：“是你想学戏？”吴秀莲茫然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那个男人笑了：“我是这个剧团的团长，姓王，我们团正在招聘演员呢！让我看看你的条件怎么样？你叫什么名字？”
　　 “吴秀莲。”
　　 “哦，你站起来，让我看看！”秀莲站了起来，王团长打量了秀莲片刻：“嗯，不错，身材还可以！让我看看你身体的柔韧性……”他轻轻扳起了秀莲的右腿，慢慢往上举：“疼吗？”“不疼！”腿越过了秀莲的头顶：“怎么样？疼不疼？”秀莲笑着摇了摇头。王团长又换了秀莲的另一条腿，他满意地笑了：“你会下腰吗？”秀莲轻声说：“以前和小伙伴们玩过，不过好久没练了！”“你试试！小芳，你过来帮她一下！”
　　 小芳面对面抱住了小芳的腰肢，秀莲慢慢地把身体向后仰去，最后她的双手稳稳地扶在地上，腰身变成了一道弯弯的小桥。小芳松开了手，忍不住夸奖道：“哟，你可真行，腰比我的还软呐！天生是学戏的料呢！”
　　 王团长满意地点点头：“不错，唱一段吧，让我看看你的嗓音条件怎么样？”吴秀莲平复了一下气息，唱了一段《红楼梦》里林黛玉“葬花”一折，一曲刚毕，王团长笑着说：“很好，你这么好的条件，很适合唱戏！回去和你家大人商量一下，加入我们剧团吧！我很看好你，不出两年，你就会唱红的！”
　　 秀莲低下了头：“我爹娘不会让我出去唱戏的！他们都给我找好婆家了！”王团长和小芳惊讶地说说：“不会吧！你看起来才不过十五六岁嘛，这么早就给你找婆家？”吴秀莲含着泪讲述了自己的不幸，王团长皱起了眉头惋惜地说：“这事不好办了，你家大人不同意，我们不方便招你了！”
　　 吴秀莲抬起了头，坚定地说：“我想好了，我跟你们走！我不想嫁给那个病痨鬼！”小芳急切地对王团长说：“团长，秀莲蛮可怜的，你就收下她吧！不然她的一生就被她父亲给毁了！”
　　 王团长沉思了一会儿：“好吧！你先跟我们学戏，等将来唱出名气再回家见你父母。这样你既可以摆脱这不幸的婚姻，又可以挣钱孝敬他们！”王团长交待秀莲，明晚他们演出完毕一散场就要连夜赶外地的一个台口，如果秀莲想跟剧团走，明天晚上收拾好东西过来。
　　 秀莲回到了家，父母还没有回来，秀莲开始收拾自己的衣物。她的衣服不多，她拿了两身较新的衣服，衣箱里有她积攒了好几年的几十元钱，秀莲拿出二十元钱，把剩下的钱放在了母亲的枕头下。
　　
　　 吴秀莲离家出走了！
　　 这个消息迅速像风一样传遍了不大的吴家坳。首先发现秀莲不见的是秀莲的母亲。村长家最后一场贺寿戏结束后，在村长家陪着老寿星吃了两碗鸡蛋长寿面，吴家的老两口才回到了家。秀莲的母亲叫了女儿两声，不见应答，就到女儿住的里屋一看，女儿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的。她想女儿爱看戏，又正是贪玩的年纪，可能和哪个伙伴看完戏去玩耍了，她就没声张。老吴喝了几杯酒，有了几分醉意，一回家就倒在床上睡下了。吴母不敢告诉丈夫女儿还没回家，老吴的坏脾气她是知道的，定会把女儿和她一起骂个狗血喷头。简单收拾了一下，她就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歇息了。
　　 第二天一大早，心中有事的吴母一起床就去女儿房间察看，她的心顿时乱跳起来，床上的被子还和昨晚一样好好的叠着，女儿一夜未归！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啊！吴母打着哆嗦跑进了自己的卧室呼叫丈夫：“孩他爹，孩他爹！秀莲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