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进行得十分惨烈。
　　 从上午十时至下午一点，近三个小时的枪战，一具具尸体倒下，战友的、鬼子的，一滩滩血迹溅在雪地上开出一朵朵腥红的花。
　　 战友们边打边退，王涛左臂中弹负伤，他隐在石头后面，撕下衣襟，用牙齿配合右手包扎好。等那几个鬼子再近些，才把一棵手榴弹奋力投了出去，只听“轰”地一声，几个鬼子应声倒下。他转身向北方的密林跑去。当他冲出包围时，全连的战士，也只剩下王涛王虎赵海等七个人，其它人都壮烈牺牲。
　　 林中的积雪有一尺多厚，他们踩着野兽的脚印，艰难地朝深山里奔去。几近傍晚，天空阴暗暗地压着，一会，就飘起了雪花，寒风扫荡着积雪，很快覆盖了他们的足迹。在这原始森林里，他们走得艰难，肚子更是饥肠辘辘，赵海抓起一把雪，塞入口中，这更加引起肠子的饥饿，咕咕地叫个不停。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阵激烈的狗叫，王涛高兴地说，前面可能有人家。他们加快了脚步，穿过树林，来到山崖处朝下看去，果然山坳处有几十户人家，看上去一片沉寂，只有几缕炊烟懒懒地向天空飘散着。他们顺着山路朝山下奔去，可是，就在半山腰的拐角处，碰到了一小股关东军。他们想逃，已经来不及了。原来，他们闯进了东宁境内的老黑山里，东宁是鬼子修筑要塞的军事重地。刚才那一阵狗叫，就是因为这股关东军的搜捕。真是冤家路窄，狭路相逢。赵海说，咋办，打？王涛说，碰上了，打吧，打他个狗日的。他们各自躲在山石后面，待鬼子靠近，一串串子弹射向敌人。
　　 一些鬼子倒下了，冲上来的鬼子，更加凶猛，激战中王涛再次中弹腿部负伤，同时又有三名队员壮烈牺牲，战士们的子弹也快打光了。敌众我寡，战士们又饥又累，不能继续恋战。王涛躲到一块石头后面，推开前来扶他的赵海让他们快撤。赵海不肯，背起他就跑，鬼子在背后，一边追赶，一边叫喊着，子弹嗖嗖地从他们的背后飞来，落在他们的脚下或石头上，火花四溅。就在这危难时刻，从树后窜出一个人影，一甩手，几块碎石流星般直奔鬼子，随后就听见有鬼子嗷嗷地惨叫。她并不恋战，说，快跟我来。左窜右窜地，消失在丛林中。鬼子看天色已晚，对山里又不太熟，又开了两枪，退了下去。
　　 救下王涛的人是山杏,她是采药人李老汉的孙女。从小跟爷爷上山采药狩猎，自小就学会了用石子抛打猎物，山中的孩子，没有那么多的弹药和猎枪，最好的武器就是山上取之不尽的石子。鬼子进村时，她还在山上，因为雪大，山中的野鸡蒙了眼，东一头西一头地找不到什么食物。她刚刚打到只山鸡，就听到半山腰上有枪响，山杏顺着山路向下看，有几个鬼子在追赶王涛他们，于是出手相救，把他们带到一个山洞里。
　　 王涛伤势严重，腿上的血流不止，山杏解下腰间的布带，给他包扎。天很快就黑下来了。山杏对赵海说，你们一定要下山，不然的话，怕他会有危险。
　　 赵海也不多说什么，背起王涛，跟着姑娘下山。
　　 几十户人家错落在山下，刚刚遭受到鬼子的搜捕，村民们还都处在惊恐之中，窝在家里不敢出门。山杏的家在村北边是个独门小院。一行人进了院关了大门，李老汉本想用剪刀剪开王涛的裤腿，想了想，还是把他的裤子给脱了下来。王涛的伤口还在向外流着血，整个大腿鲜红一片。仔细检察了王涛的伤势，发现他受伤的大腿上，前后两枪眼，又捏了捏，轻叹一声说，算你小子命大呀，没有伤到骨头。
　　 山杏端来一盆盐水，帮助爷爷给王涛清洗消毒。除了大腿，王涛的左臂已血肉模糊，血浆凝固成紫黑的血块，粘在衣服上，山杏小心地用剪刀一点点把血衣从伤口处剥离开，下意识地咧着嘴，轻轻地清洗着。爷爷骂道，这些个鬼子，挨千刀地。
　　 王涛因流血过多，包扎后就昏昏睡去。祖孙俩手脚不停，又做了锅酸菜玉米饼子，饥饿的战士们吃得是狼吞虎咽。老人让战士们早些上炕休息，说鬼子明天一定会来扫荡，这里不是久留之地。赵海他们看了眼山杏不肯上炕，说在柴堆上凑活一宿得了。老人说，不要争了，你们能杀鬼子，都是血性的中国人，好好睡上一觉，天亮前起程。
　　 山杏给王涛熬着药，又把王涛满是血迹的裤子洗了，几大盆血水倒在房前的山丁子树下。那里堆积着冬日的积雪，很快就被冻成一片血红的冰山了。山杏没想到，因了这血水，第二年春暖花开的季节，这棵山丁子树，竟然枝繁叶茂，秋天的果子，又大又红。
　　 山杏在火上烤干棉裤，又找来一些陈年的棉花，填补洞口缝好，就已经是后半夜了。爷爷把山杏猎来的野鸡和前两天猎的狍子都饨了。满满地一锅。又做了些玉米饼子。不到五更天，赵海他们就被老人叫起来了，他们知道爷孙俩一夜没睡，很是感激。吃了饼子喝了汤。山杏把装满狍肉和玉米饼子的鹿皮馕递给赵海，说路上吃。赵海想说什么，终没开口。
　　 王涛挣扎着要起来，王虎去扶他，老汉说，他伤势重，不能跟你们走，带着他你们一个也走不出去。又对山杏叮嘱了一番，说他不回来，不要下山。几个队员向王涛告别，说连长好好养伤，后会有期。随后跟着爷爷走出房屋，消失在黑暗中。
　　 山杏先把药汤温了，给王涛喝下。又帮他把棉袄穿上，当她要给他穿棉裤时，王涛说什么也不肯，拽着被子不让山杏穿。山杏说，你要不穿，咱就光着腚走。没办法，王涛只好红着脸，任由山杏摆弄。
　　 山杏把玉米饼掰成一块块，用肉汤浸了，来喂王涛。就在她的小勺要碰到他的下嘴唇时，突然发现他的双唇像一块灵动的肉，虽然流了很多血，脸是苍白的，但那双唇却红红的。只要他一张嘴，那肉就要颤抖一下。他的嘴唇好厚呀，她想笑，但是，她的嘴角只是咧了一下。
　　 山杏背着王涛，肩上挎着两个包裹，包裹里分别装着干粮手枪与弹药袋，她把这两个包裹放在背后，用来垫背上的王涛，阻止他下垂。军用水壶挂在脖子上，她艰险地向山上爬着，弯弓着，那水壶就在胸前来回荡着秋千。她费了很大的劲才把王涛背到山上。虽是寒冬，山杏的额头已是汗水淋淋，汗水染霜，把个山杏乔装成白眉大侠。
　　 山洞在半山腰上，杂草和一些榛棵类的树木，都已挂满积雪，掩蔽了洞口，如果对山里的地型不熟悉，是很难发现的。冬天里的山洞，地狱般寒冷，一股股寒气向骨髓里渗透，山杏把所有能够御寒的东西，都加到了王涛的身上，其实也就是一件狍皮袄。山杏又用干草给王涛的裤腿给捆扎起来。她不敢点火取暖，怕鬼子来搜山。在零下三十八九度的山区，对于一个伤病员来讲，寒冷如把把利箭，箭箭都有致命的可能。
　　 临近中午，王涛已经被冻得上牙打下牙，浑身抖成一团。山杏也急成一团，她想给王涛喂几口饼子，王涛摇头，又给他身上加些杂草，然后走出山洞。她想看看村里的情况，刚到山头，就听见村里狼嚎鬼叫鸡飞狗咬的。一座座茅草屋被点着，浓烟弥漫火光四起。村里的男女老少，被一群鬼子端着枪连踢带揣，向村外赶着，村民正遭受一场劫难。
　　 鬼子在村子里挨家挨户地搜捕抗联的伤病员，并强行把村民往村外赶，说要合村并屯。大冬天的，让村民离开世代生存的村子，比杀了他们还难受。可是，他们稍有反抗和不满的，遭遇的一定是死亡。人们哭着骂着喊着，一片片火光冲天，正如百姓的满腔怒火。有几个强壮的男人开始反抗，与鬼子拚搏，一阵混乱之后，可怜的百姓都惨死在鬼子的枪口下。
　　 烧光，抢光，杀光，鬼子三光政策使中国的老百姓死伤无数，他们的目的就是不让抗日联军，得到百姓的供给和接济，让他们冻死饿死在山上。
　　 山杏眼睁睁地看着那冲天的火，那些惨死的百姓。她愤怒地大声朝山下喊着，小鬼子，我要杀了你们。
　　 可是一个小女子咋能杀得了那些凶残的小鬼子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冲天的火焰，看着一个个倒下的乡亲。她奔下山去，曾经温暖的家，顷刻变成废墟。她寻遍村子，没有找到一个幸存下来的人。挨千刀的小鬼子，不得好死的小鬼子。她哭着，骂着，可是哭骂有什么用呢，她要活着，爷爷要活着，山上的伤员要活着。她想找一点有用的东西。灰烬中发现了她家那口薄锅，没有破。又跑到一堵墙头跟前，推开一个破费水缸，里面露出了一个地窖。
　　 山杏把那口锅背到了山上，想找些石头把锅支起来。洞里有一块很大的石头，她想把它搬起来，动了几下，没搬动，她愤愤地瞪着红红的双眼，用力踹着那块石头，一边踹着，一边骂着，小鬼子，踹死你。那块石头还是没有动，她就找了块小一点的石头，用力去砸那石头，边砸边骂，小鬼子，砸死你。仿佛那石头就是鬼子，几块石头被她砸碎了，她也累得气喘吁吁。山杏坐在地上，当目光碰到王涛追寻的目光时，她大声地哭起来，边哭边说，该死的小鬼子，把村子给烧了，村民也都杀了。王涛愤怒地挥起拳头，用力向下砸去，就听呀的一声，王涛痛苦地把头扭到了一边。
　　 他的手因愤怒用力过猛让僵硬的山石震裂了，鲜血直流。山杏举着他的手，心痛地看了他一眼，她张开嘴，吮了吮，那粘稠而又略带咸腥的血液，一下灌满了她的口腔，她的泪水也随之流了下来。
　　 天黑前，爷爷还没回来，山杏知道这个时候鬼子不会上山。她在洞口处把那口薄锅支好，点燃。加大了柴，一团火焰冲出，照亮了寒冷的山洞。山杏温了药给王涛。王涛向火光探着身子，虚弱地张开嘴，药水是装在行军壶里的，苦药喝下去肚子里却暖暖的。
　　 洞里的烧柴本来就不多，为了取暖，山杏顶着星星爬到树上，砍了些树枝，加着火，让山洞更温暖些。差不多后半夜了，王涛终于忍不住，从牙逢里向外磕着冷——冷——
　　 山杏抱着王涛，用手摸着他的额头，很烫，发烧了。山杏知道他的伤口感染了。
　　 她没办法，只能把他向火堆旁再推近一些。
　　 山杏担心爷爷，走了一天了，他们安全吗？爷爷是山神，再密的山林爷爷都能找回来，何况现在是冬天，视线好着呢，爷爷绝对不会迷路。山杏这样想着。
　　 王涛的牙逢里向外磕着冷，那冷字仿佛是一股股寒风，向山杏的身体里钻，心也开始紧缩。重新把爷爷留下的狍皮袄给王涛裹紧些，王涛紧闭双眼，身体抖成一团，上牙直打下牙。不一会，他不动了身体也有些僵硬。千万不要死呀，她摇晃着他，有些怕，怕他真的被冻死。为了让他更暖一些，她把他俩一起裹在狍皮袄里，顾不得女孩子的羞色，解开怀，把他的两只冰冻的手放入怀里，紧紧地搂着他。
　　 折腾了一天一宿零这大半夜，山杏累了，在寒冷中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有梦，说明这个人还活着。王涛在昏迷中做了个梦。
　　 子弹打光了，他扑向鬼子，开始肉搏，掐死一个，又上来一个，被他掐死的那些个鬼子瞪着狰狞的面孔全都跌落在他的身上，就听卡擦一声，他一下就掉到了冰窟里，他挣扎着往上游，可是，寒冷很快就把他的四枝冻僵了。他的身体开始下沉，犹如掉进万丈深渊。他想，这下完了，鬼子还没有杀完，就这样死去了，心不甘呀。这时，突然看到外面一片火光，火光中他看到了母亲，慈爱地向他伸出手来。他奋力地把手伸向母亲，母亲的手抓住了他，软软柔柔的，很是温暖。他已经有三年没见到母亲了，他紧紧地搂着母亲，哽咽地说，妈，好想你。
　　 被王涛那么一扭一拽一搂的，山杏醒了，借着朦胧的火光，她看到他脸上的泪水。轻轻地给他擦试着。起身，把狍皮袄盖在他身上，又添了些柴，走出洞去。
　　 所有的道路都被鬼子封锁，爷爷他们只有走山路，直到天黑才把赵海他们送出老黑山。老人指着前面的山路说，顺着这条山路一直朝北走，就能找到咱们的部队。老人还告诉赵海说，他儿子叫李大风，孙女婿张雪峰，也是抗联的，他们都在赵尚志的队伍里打鬼子呢。
　　 爷爷是天亮前回到山上的，而且是拖着脚回来的。原来，爷爷半夜里就回到村子了，可是当他走进村时，发现整个村子变成了一片废墟，他知道村里发生了什么，一股怒火直窜头顶，他在废墟上徘徊着，一不小心被拌倒了，脚也扭伤了。他坐在地上，用手揉捏半天，再一看，是村里的人，已经僵死了，看样子是被鬼子的刺刀给挑死的。把他拽到一块土墙下，那是村民被烧落架的房大山。他在村子里寻找那些死去的人，把他们拽过来，把房大山推倒，算是让他们入土了。他悲痛地看着这一切，紧紧地攥了下拳头，带着满腔悲愤向山上走去。
　　 由于伤口感染，王涛已经昏迷不醒，爷爷决定再次下山，去大肚川镇上弄些药回来，山杏担心爷爷的脚，不让去，爷爷只好让山杏下山，去大肚川镇上找济世堂胡老中医，并一再嘱咐要小心。大肚川镇在村子的东北方向，距村子有十八里的路程，是个不大但很繁华的小镇，是去往东宁的必经之路。山杏与爷爷去济世堂卖过中草药，见过胡老中医，他与爷爷几十年的交情，山杏把情况说了，胡老中医也不多说，在隐秘处找出几小瓶药来递给山杏，说就这几瓶药，可要小心了。又给她抓了几服去风寒的药，说，外面有特务盯睄，出门要小心。山杏把药放在怀里，说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