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眉儿，你过来，娘有话说。”
　　 柳叶眉把最后一件衣服晾在了院内的铁丝绳上，捋下挽着的衣袖进了屋。
　　 她的父亲柳老三正在里屋的炕沿边坐着抽烟，劣质的旱烟呛得他时不时咳上几声，屋里弥漫着刺鼻的烟味，母亲丑妮冲着他嚷了起来：“别抽了，她爹，快把房子点着了！”
　　 柳叶眉坐在门边的一只木墩上：“娘，啥事？”
　　 丑妮拍拍围裙上的灰，拿起一个凳子坐到了女儿身边：“眉儿，前庄的你姨给你说了一个婆家。”
　　 柳叶眉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耐烦：“是瘸子，还是傻子？又是换亲？”
　　 丑妮的脸上露出了些许尴尬的神色。
　　 柳老三共生了四个儿子，柳叶眉是唯一的一个女儿。他们一辈子都在土里刨食，家境自然艰难。为了给三个儿子操办婚事，柳老三熬干了心血。现在的柳叶眉的大哥、三哥、四哥都分家另住了，只有二哥，因为小时候的一场意外，他的腿有点跛，人也老实，所以年近三十还没有成家，这成了柳老三夫妇的一块心病。
　　 前一段，山后的一个熟人来给老二提亲了，柳老三十分高兴。可媒人一说详情，柳老三却高兴不起来了。原来，对方要求换亲。
　　 换亲是本地的一种婚配习俗。因为柳树屯地处深山区，本地三里五村的人家都不太富裕，有些子女多，家境贫寒的人家就让自己家的儿女和对方家的儿女交换成亲，称之为“换亲”。这样双方谁也不吃亏，也省了一大笔彩礼钱。还有一种是三个家庭之间的换亲，则称之为“转亲”，形成一种更为特殊的错综复杂的婚姻关系。这样的婚姻就怕其中一个环节出差错，只要有一对夫妻分手，势必会影响到另外两个家庭，因此引起的悲剧和纠纷也时有发生。不到万不得已，老百姓是不会走这一步的。
　　 柳老三实在是无力为二儿子娶亲了，常年的劳累使他积劳成疾，重活已经做不动了，还时不时得花钱买药医治自己的老哮喘。成家后的三个儿子另起炉灶，都忙着营务自己的小日子，几个儿媳一个比一个尖酸刻薄，一点儿也指靠不上。二儿子虽然也常年跟着别人在外地打工，但因为没有技术，腿也不方便，只能做小工，挣的钱也非常有限。
　　 山后熟人提的那户人家家庭条件也不好。儿子三十多了，因为生病落下了后遗症，说话不利索，腿脚也不方便。女儿还行，就是丑了点。柳叶眉一听对方的情况当时就给媒人拉下了脸，柳老三也觉得对方的条件太那个了，就委婉地拒绝了这门亲事。
　　 这次是转亲。
　　 根据媒人的安排，柳叶眉嫁给前庄杨树屯杨家的儿子，杨家的女儿嫁给后庄的张家的儿子，张家的女儿嫁给柳叶眉的二哥，这样的转亲好像是在转圈推磨一样。而且媒人再三保证，这几家的孩子都长得齐整，没什么大的毛病，年龄也差得不太多。这次柳老三夫妇动了心。
　　 听母亲丑妮说完，柳叶眉沉默了，她不想答应这门亲事，可是又无力拒绝。
　　 柳叶眉今年刚刚十七岁，正是如花的年纪。因为她生来就一副芙蓉面，一双杏仁眼，特别是两道又黑又弯的柳叶眉人人见了喜欢，所以丑妮就一直叫女儿柳叶眉，最后也就成了女儿的名字了。
　　 柳叶眉只上到初二就辍学了。因为学校离家太远，原来村里一起上学的几个女孩渐渐减少，当只剩下她一个人时，她坚持了最后一个学期也就不上了。
　　 就在这最后一个学期，柳叶眉喜欢上了邻村的初中同学赵大伟。在那条蜿蜒曲折的山路上，是赵大伟陪伴她走过了最后一个学期。当柳叶眉把自己辍学的打算告诉赵大伟后，大伟虽然很难过却也爱莫能助。
　　 柳叶眉还记得放暑假的那天傍晚，当她亲手把自己课余时绣的一双鞋垫交给赵大伟时，大伟落泪了，一半是幸福，一半是不舍。他发誓自己一定要好好学习，考上大学，找个好工作，挣了钱再来娶柳叶眉。
　　 几天后，赵大伟偷偷地把柳叶眉约到村边的柳林里，他把一条红色的纱巾系在柳叶眉的脖子上，然后笨拙地亲吻了自己喜欢的女孩，两个人学着在电影上看到的镜头，山盟海誓，非君不嫁，非卿不娶……
　　 现在父母要自己为哥哥换亲娶媳妇，柳叶眉心里自然是一百个不愿意。可是看到一贫如洗的家境，年迈体衰的爹娘，还有已近而立之年形单影只憨厚老实的二哥，柳叶眉实在说不出那句“不愿意”。
　　 几个月后，三个转亲家庭的儿女分别相了亲。柳叶眉认识了将要和自己在一起生活的那个陌生的男人——前庄杨树屯村杨大炮的儿子杨志安。
　　 杨大炮顾名思义，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人。他辛苦了大半辈子，靠和亲朋好友在外打工赚了一笔钱，正准备给儿子盖新房娶媳妇，他的老伴却突然患上了食道癌，把他的积蓄全部花光还欠下了一笔外债，也没有挽留住老伴的命。眼看儿子也已奔三，最后他也只好采用转亲的方式来解决儿子的婚事了。
　　 杨大炮的儿子杨志安，今年二十五六岁，人长得高高大大，还有一手修房盖屋的好手艺。柳叶眉和杨志安一见面，虽然谈不上一见钟情，却也不讨厌对方。而杨志安却是一下子就喜欢上了美丽的柳叶眉，恨不得马上把她娶进家门。
　　 因为是转亲，几家都不用送彩礼，只是给新人们买了几件应季的时新衣物，简单购置了几件家具。一进腊月，几对新人就相继成婚了。
　　 在柳叶眉刚刚结婚的那几天夜里，杨志安和柳叶眉经常听到离家不远的河边柳林里传出阵阵凄凉的笛声。杨志安莫名其妙，可柳叶眉知道那是自己的初恋情人赵大伟，她知道他会吹一口好笛子。哀怨、缠绵的笛声响了足足半个月，最后完全消失了。那些日子里，柳叶眉每晚伴着这凄美的笛声入睡，泪水悄悄打湿了枕边的红纱巾……
　　 由于杨志安比柳叶眉大八九岁，所以他非常疼爱自己的小妻子。再加上他从小勤劳能干，不但重体力活不让柳叶眉沾手，他在家的时候还包揽了大部分家务活，洗衣，做饭，喂鸡喂猪……惹得杨大炮经常用白眼翻他，逢人就说儿子是“老婆奴”。
　　 可是杨志安在家的时间非常少，一年中除了农忙和年节，他大部分时间都是跟着工程队在外地打工搞建筑。柳叶眉在家和公公一起收拾着自己家的责任田，喂养着一大群鸡和两三头猪。每次回家，杨志安除了给他父亲杨大炮买上几包他最爱抽的上好的烟末子就是给柳叶眉买的东西了，时新衣服，花花绿绿的化妆品……那几天是全家人的节日。
　　 慢慢地，赵大伟的影子淡出了柳叶眉的脑海，她开始依恋自己的老公杨志安了。
　　 第二年，柳叶眉就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杨柳；两年后，她又为老公添了一个宝贝儿子，取名叫杨林。杨志安看着娇妻美子，心里那个乐啊，做梦也常常笑醒。他的干劲儿更足了。一晃十几年过去了，杨志安不仅还清了所有的外债，还盖起了全村第一处“七裹五”（七间正房，两边各五间侧房）的宽敞明亮的大瓦房。
　　
　　 这一年秋天，当家家开始秋收的时候，杨志安也从外地赶回来了，与往年不同的，他还带来了一个帮手。
　　 这个小伙子叫任小四，是他的师傅老任的四儿子。老任父亲和杨大炮是出了五服以外的那种八竿子也打不着的表兄弟，但因为两家素有来往，关系就比较近。杨志安一手漂亮的盖房手艺就得自老任的真传。老任有四个儿子，三个都已成家另过，只有小四还是孤身一人。去年，老任不幸病逝了，任小四就跟着杨志安四处打工，杨志安又把老任教他的技艺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刚刚高中毕业的任小四。
　　 任小四长得清秀帅气，他身上还保留着学生时代的书卷气。当他第一眼看到三十来岁的柳叶眉时，脸红了好久才叫出了一声“眉婶”。柳叶眉也对这个刚满二十岁的腼腆的大男孩有了好感。在任小四帮助她家收秋的这段日子里，她变着法地改善生活，饭菜每天都不重样。时间长了，任小四也不眼生了，会把“眉婶”两个字叫得脆响，一有空闲就和柳叶眉的一双儿女玩在了一处。杨柳和杨林也很喜欢这个从天而降的“四哥”。
　　 半个月后，秋收结束的杨志安和任小四就回工地了。
　　 生活又恢复了原来的节奏。
　　 柳叶眉每天除了收拾从地里收回来的作物，剥玉米，打豆子，削红薯片……就是喂鸡喂猪等等永远也做不完的家务活。两个孩子在离家二三十里外的镇寄宿中学上学，只有星期六下午才回家。
　　 这一天，柳叶眉忙完地里的活事，刚一进村，就看到村民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悄悄地议论着，可一见到她，马上噤若寒蝉，四下散开了。她正奇怪，突然看到了邻居麻婶，麻婶一见柳叶眉，立刻咋呼开了：“他眉嫂啊，你快回家吧！你家志安出大事了！”
　　 好似一声炸雷在柳叶眉的头顶炸响，她丢掉手中的锄头，疯了似地往家跑去。
　　 家院外围了一群人，远远地，柳叶眉就听到公公杨大炮沙哑的哭喊声，顿时她的全身像被抽了筋似地瘫软了，她不由得一阵眩晕，下意识地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家门。
　　 院子中间摆放着一副破门板，上面用被子严严实实地蒙着一个人，旁边有几个人正在苦劝着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杨大炮，门板边还跪着一个人也在大哭，那个人正是任小四。柳叶眉抖抖索索地揭开了被子，只见自己熟悉的老公杨志安脸色灰白，气息全无，鬓角和发丝间隐隐可见已经发黑的血渍。柳叶眉两腿一软，马上晕厥了过去……
　　 当柳叶眉醒来时，已经是三天之后了。
　　 在乡邻们的帮助下，杨志安被草草安葬。柳叶眉睁开眼看到身穿重孝的一双儿女，才知道不是噩梦，那个疼她爱她的老公已经永远离开她了。
　　 柳叶眉没有眼泪，她呆呆地、茫然地望着屋里的某个地方，不吃不喝不说话，她接受不了这个残酷的现实。
　　 柳老三和丑妮来女儿家住了几天，陪着痛哭了几场，看到柳叶眉醒过来，开导了她几句就回柳树屯了。
　　 几天后，杨柳和杨林继续回学校上课，杨大炮悲伤过度，旧病复发，他的女儿就把他接到后庄婆家去养病了。偌大的家现在只剩下了任小四和柳叶眉。
　　 几天来，任小四衣不解带，日夜守护着柳叶眉。他笨拙地做着家务，把饭做好端到柳叶眉身边，哀求几天滴水不进的柳叶眉吃一点，可是柳叶眉怎么能得吃下呢？任小四就流着泪求她，甚至和她一起挨饿，柳叶眉这才开始吃饭。
　　 一个星期后，稍微恢复元气的柳叶眉终于从任小四口中得知了老公出事的经过：
　　 半个月前，杨志安和任小四随着工程队在某市造一幢楼房。工程已接近尾声，需要拆除楼墙四周安装的脚手架和保护网。老板安排杨志安和任小四一组，一向照顾任小四的杨志安就让小四给自己打下手，他爬高爬低地进行拆除。在拆一根钢管支架的时候，上面的几颗螺丝突然松动，架在上面的一块厚重的木板突然快速倾斜下来。在这紧急关头，手疾眼快的杨志安拼命推了身边毫不知情的小四一把，他却没来得及躲开，那块木板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头上。
　　 在医院里住了几天，很快花光了老板送来的两万元钱，之后老板再也不露面了。杨志安的伤势却日渐严重，最后终于停止了呼吸。悲痛欲绝的任小四四处寻找老板，却杳无音信。任小四万般无奈，他卖了800毫升血，跟医院好说歹说，才费尽艰难把杨志安的尸体运回了老家……
　　 小四跪在柳叶眉面前，痛哭失声：“都怪我！如果不是为了我，志安叔也不会出事！眉婶，以后我就是你的儿子！我会照顾你和两个孩子，还有杨爷爷……”
　　 柳叶眉扶起了小四，凄怨地说：“我不怪你！要怪只能怪我命苦！我现在没事了，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别一直在我家耗着了……”
　　 第二天，任小四就告别了柳叶眉，临行前他对柳叶眉说：“我会回来的！我挣了钱就来看你和孩子！……”
　　 守着空荡荡的家，柳叶眉日夜以泪洗面，她觉得自己老了很多，也懒了很多，听着院子里的鸡鸣猪叫，她竟然无动于衷。她不知道以后的日子怎么过，特别是年迈的公公和两个可怜的孩子……
　　 几天后，杨大炮从女儿家回来了。
　　 失子的悲痛并没有击垮老人，他依然早出晚归，收拾着自己家的几亩责任田。柳叶眉强打起精神做着家务，喂养着家禽家畜，她在心里暗暗鼓励自己：为了两个孩子，我要坚强地活着，不能倒下去！……
　　 漫长的冬季来了，田地里已没有什么活事。柳叶眉整天呆在家里做针线活，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去左邻右舍家串门聊天了。没有了志安，她突然觉得自己变得卑微起来，怕别人忌讳自己。在农村，一个寡妇就应该深居简出的，四处招摇张扬自然会招致人们的非议。
　　 一进入腊月，村子的上空就不时传来几声爆竹的脆响，提示着又一个春节的即将来临。柳叶眉坐在屋里呆呆地望着阴沉沉的天空：孩子们快放寒假回来了，以前这个时候，是自己最快乐的时候，突然从外地赶回来的老公会拎着大包小包携着一股寒风高喊着她的名字冲进屋里，然后是在家人的一阵阵欢笑声中开始从包里往外拿东西：孩子的新衣和玩具，老人的烟末子，柳叶眉的化妆品，还有那丰盛的年货……当然，还有夜里那让柳叶眉现在想起来都脸红心跳的亲热……
　　 街门突然响了一下，柳叶眉欣喜地打开屋门，希望看到那个风尘仆仆的身影，那张熟悉的笑脸，可是一阵冷飕飕的狂风却迎面扑来，柳叶眉猛地关上房门，扑到床上嚎啕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