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痛，真的好痛，腹部的痛感再次袭来，我醒了。今年八十二岁的我，身体一直很健康，平时连感冒的时候都很少。可昨天我觉得绞痛的刹那，心慌了，这真的是要得大病了，痛得我大汗淋漓，好不容易打通了女儿的电话就晕倒在客厅里了。
　　 第一次醒来，我就闻到了那久违的消毒水的味道，十年前，我一直在医院陪着老伴，直到他撒手的那一刻。我这也是在医院里吧，怎么没见到几个女儿和儿子呢？迷迷糊糊中，腹部的一阵阵疼痛传来，我忍不住呻吟着。
　　 “大娘，我问你的话，你能听清楚吗？”应该是医生吧，我微微地睁了一下眼睛，面前白影闪动，我虚弱地点了一下头。
　　 医生温热的手掌按上了我的腹部，随着他的用力按压，疼痛在加剧着，我疼得出了声。“大娘，这两天你吃了什么东西？”
　　 “前天吃的粘豆包，这两天没吃什么，早上吐了。”我慢慢的回忆着，从前天开始我就不舒服了，吃了几片肝胃气痛片，昨天有一点痛，今天开始了绞痛。
　　 “你们去取推车，把老人送去拍片，抽血化验。”又是医生的声音。“好，大夫，我妈没事吧？”我大女儿小丽，还有大儿子建军，我又给孩子们添了麻烦。
　　 很快地我被推上了一个冰冷的钢板台上，大家抬着我，这时我看到了我的孩子们，他们一个个脸上都带着焦虑和不安，我想说上一句让他们宽心的话，那绞痛又一次扰乱了我的思维，出口的话又变成了一声声的呻吟。
　　 2.
　　 终于，回到病房的我在护士为我打了一针后，安静地入睡了。“你还好吗？我陪着你，你一定要坚持，春天了，还想着陪你去散步呢。”
　　 “你是谁?”自从老伴去世后，我一直都是自言自语的。
　　 “我是你的灵魂，一直寄居在你的身体里，每天看到你微笑着活着，让我也有了希望。”
　　 “生活好了，我知足。孩子们也过得一天比一天好，虽然他们忙碌着很少来看我，但是我还是很高兴。”
　　 “你太纵容他们了，应该让他们经常回来陪陪你，春天多好啊，不知道我们一起还能过几个这样的春天了。”灵魂的语气有点低沉，听着也带着几分沉重。
　　 我和老伴结婚时，家境贫寒，一间毛草房，一个简单的木板床，锅碗瓢盆都是大伙给凑上的，一无所有是我们婚姻的真实写照。有了大女儿后，丈夫更是不辞辛苦，在工地上奔波着，每天和石头打交头，抡铁锤抡的手掌上全是血泡。晚上，我坐在灯下，一边给他挑血泡，一边落泪，把生活的苦都倾注在泪中了。
　　 我那时，白天去帮人家做饭，晚上在煤油灯下做针线活，满手的小针眼我都不知道痛，我和丈夫一心一意想让孩子过上好日子。
　　 这一觉睡得很沉，我一直在梦中奔波着，幸福着。醒来已经是半夜，我晃着头，鼻子里有异物，好难受。
　　 “丽啊，我这是怎么了?”大女儿做在我身边打着盹儿。
　　 “妈，醒了。大夫说是肠梗阻，在打点滴，下了胃肠减压管，不舒服吧？闭眼睛睡觉，或许，明天一早就好了。”
　　 “丽啊，你赶紧睡，妈明天就好了。”
　　 “妈，以后别吃不消化的东西，大家担心，你的小曾孙在家闹呢，您快好起来吧。”
　　 “嗯，妈一定配合治疗，快点好，丽，上来，我们挤挤一起睡。”
　　 外面的天刚露一丝灰白，我再一次被绞痛扰醒，一阵阵冷汗从我的额头渗出来。我看看身边小丽熟睡的样子，挺着，一会儿大夫就上班了。越来越痛了，我忍不住又发出了呻吟。
　　 终于到了清晨，阳光照进了病室，暖暖的。一大群穿白大褂的医生围着我，一位老医生为我检查后，告诉小丽通知我的孩子们都来，说是要手术。我低呻着，他们忙碌着。
　　 3.
　　 我的孩子们都来了，四个女儿两个儿子。疼痛让我无暇顾及别人，想说上两句，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话在嗓子里转着却没有发出声音，呻吟声也变得很轻。“小丽，你在哪?”好不容易说了几个字，没人回答。我在痛苦中又迷迷糊糊地昏睡了。
　　 “太痛苦了，还让我和你一起受着煎熬。”我的灵魂又一次提出了抗议，只听得到它嘟嘟囔囔地报怨着。“你的孩子们呢，怎么不在这?不是要手术，签了字赶紧去做呀！你的病好了，我也会少痛苦些，真是的。”我想开口说对不起，可我说对不起谁?你是我的灵魂呀，我们只能等待。
　　 朦胧中，耳边传来了孩子们的说话声。“大姐你说，咱妈这手术做不做？”
　　 “我说什么?这个时候，你们两个儿子说了算，你们说吧。”
　　 “大夫说得很严重，得尽快做呀！”
　　 “大夫说话跟吹气似的，马上要交四万块钱，谁拿？我是不行，孩子才结婚又生小孩，一桩事连着一桩事，把我的积蓄都花光了，拿不出。要不你们先垫上，我慢慢还。”是小丽的声音，是啊，孩子困难，好不容易给孩子的婚事办了，买房背了一屁股的债，难啊！
　　 “大姐，你困难谁不都难啊！四万块可不是小钱，我也拿不出，要不大家平摊吧。”是大儿子建军，说话总是声音比别人高一点儿。
　　 “大哥大姐，你们先垫付上，我和保民下岗多年，就是一两千块钱也拿不出来呀！”是最小的女儿小惠，和女婿下岗，一直打着零工，孩子们是真难。
　　 几个孩子商量着，声音断断续续传进了我的耳朵里，我想喊一声，可是嗓子痛得用不上力气。我想告诉孩子们，我身体还行，不要做手术应该也能好的。
　　 “你还逞什么能啊！你这八十多岁的残躯不抗折腾了，我有预感，我要离开你了。”灵魂又开始不满了。
　　 “你没见，我的孩子们都很难吗?”
　　 “再难，也得给你治病啊！我不觉得他们有多难，你的大女儿不是刚旅游回来吗？儿子也刚给你的孙子买了房，小女儿也刚给儿子买了车，还有……”
　　 “别说了，我知道他们日子过得艰难。”
　　 “你真是老糊涂了呀！你心疼他们，他们心疼你吗？我就要离开了，你难道不难过吗？”
　　 我己经八十二岁了，平时孩子们忙忙碌碌的，没时间来陪我，每天我独自坐在窗台前，看着我养的花花草草，都会特别想念我的老伴。他虽然病了八年，一直在床上躺着，但是我却觉得生活很充实。每天为他做上一日三餐，唠上几句闲嗑，一天的时光就过去了。可自打他走后，我觉得房间真是太静了，甚至让我觉得如果有一天，我一个人悄悄地走了，不给孩子们添乱是最好的结局。让我没想到的是，我又自己坚持了十年。哎，可以了，人的一生还要去追求什么呢？儿孙满堂，不缺衣少穿的，知足了。
　　 4.
　　 已经三天了，每天不吃不喝的，但是我没有一点饥饿感，手上的针一直挂着，那管子也一直折磨着我。医生来了无数次，劝着我的孩子们，让他们签字，马上得手术，不然的话有生命危险。我听见同室的病友们对我的孩子们指指点点，我的心又痛了。
　　 我的腹部痛到了麻木，身上压着被子也没感觉到一丝暖意。疼痛，寒颤，我已经无力说话了。突然后背传来一阵刺痛，我想翻个身，发现四肢已经不听使唤了。张开嘴，话没等出口，口水已经顺着嘴角落了下来。说的话也变成了呜呜的声音，我失语了。我强挑起眼皮，看了一下我的周围，没有我的孩子们。“老太太好可怜，医生说手术以后可以好的，可是她的孩子们不签字也不交钱，哎，真可怜。”
　　 “我才不信呢，六个孩子拿不出四万块钱，他们一直在走廊里吵吵，互相推卸责任，互相埋怨，有一个好样的也行啊！”接话的是一个漂亮的小护士，她走到我身边，拿走了我腋下的体温计。“呀，39度。大娘，大娘。”她轻轻地晃了我一下，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眼睛还是没有睁开，我想说话，声音未发出去，口水却一直在流。“您等着，我去找医生。”看到我的挣扎，小护士快步走了出去。
　　 人声嘈杂，好多人围着我，我还是冷的发抖。
　　 “大夫，我妈没事吧？”我的小儿子来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怎么会没事?老太太已经有了脑梗塞，右侧身体基本上没有了反应，而且应该是语言中枢受损了。你们不用纠结了，我不会再建议老人家做手术了，她出现高热了，梗阻的肠管已经坏死了。哎，本来老人家身体状况不错的，可惜了。”医生走出了病室。
　　 “大姐，你说的，咱妈不做手术也会好的？”
　　 “这怎么能是我说的，第一天住院时，大夫也说了，你们别往我身上赖。妈，你快好起来吧，我也解释不清了。呜呜”女儿拽着我的手大声地哭起来了。
　　 “我说，你们别哭了，赶紧去问问医生怎么治疗吧。这老太太，好可怜。”是邻床大妹子的声音。
　　 “你们都是家属吧，护士长建议你们把病人转进单间治疗。”
　　 “为什么进单间呀?那一天得多少钱啊？”孩子们几乎异口同声了。
　　 “在大病房抢救不方便，也影响其他病人休息。要不就移到走廊里吧，你们商量一下。来，谁帮忙扶一下，我把止痛针打上，别让她遭罪了。”小护士语气不善，动作也快速。
　　 我又在药物的作用下忘记了痛苦，安然入睡了。“我真的要走了，原来我一直认为还会陪你走过几个春天呢。”
　　 “带上我，我们一起吧。我想我的老伴了，孩子们可怜，本来我还想帮帮他们的，没机会了，成了他们的累赘。”
　　 “你就是太惯你的孩子们了，老伴去世，马上就把剩余的存款都给他们分了。看看现在，我陪着你受了多少苦，本来可以去看春花的，结果一直在医院里，而且是病区的走廊里。子孙不孝，你也有责任的。”
　　 “那时候，日子穷，总觉得对不起孩子。我和老伴省吃俭用才把他们拉扯大，不想他们受苦为难啊。”
　　 “我知道你的苦衷，可是孩子们太娇纵了，基本上都觉得你是他们的靠山，从来没想过你已经老了，很老了。”
　　 “我惦记我的小孙子呀，马上就要高考了，学习辛苦，我还想着做他最喜欢吃的红烧肉给他呢。”
　　 “还是尘缘未了啊，我可是不愿意陪你再受苦了。或许，来生有缘，我们还会相遇的。”
　　 “我们一起走吧，我牵着你的手……”
　　 夜越来越深了，我的心越来越往下沉着。
　　 5.
　　 灵魂拽着我，我的心却犹豫不决，迷迷糊糊中两天过去了。走廊里站满了我的亲人们，听到他们的声音，总是让我贪恋这世间的一切，不忍离去。
　　 “你何苦这样，在你的孩子们的脸上我都没看到半点忧伤，有的只是不耐烦的表情。”
　　 “可我还是惦念他们。”
　　 灵魂又叹了一口气，拽着我的手，稍稍加了一点儿劲。
　　 “奶奶，奶奶，你怎么了？快点起来，我们回家吧。”是我的小孙子，要高考的亮亮。我的眼角溢出了几滴晶莹，亮亮你一定要好好考啊，奶奶会为你加油的。
　　 我拼尽了力气要抬起手，可手上好像有了千金的重量。我的心脏开始慌跳起来，身边的机器在“嘟嘟”地报着红闪。医生和护士们又是一阵的忙碌，往我的身体里推着各种药物，我现在早已不知道痛的滋味了，嘴里也不会再发出呻吟的病痛声了。我的神经感受到了亲人们的呼唤，它告诉我，他们都在，很好，让我心安。
　　 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丝光亮，朦胧中我看到了我的母亲，裹着小脚站在村口的土坡上，在往我的方向眺望。落日余晖下，父亲赶着家里唯一的老黄牛从一道道垄沟中走出来，带着春天的希望。还有我的老伴，穿着我最喜欢的藏青色上衣，站在我回家必经的路口，他面带微笑，手在向我轻轻地摇晃着……
　　 我的灵魂牵着我的手，一步步向前走去，身后传来了一阵阵哭声，他们，他们都是我的宝贝，我想回头。灵魂却攥紧了我的手，它告诉我，我的幸福就在我的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