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文俊妈妈在教育科研会上不期而遇，她一见面就向我倒着满肚子的苦水，说文俊这些日子在家里总是和她对着干，昨天晚上一直不可理喻地发脾气，还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大喊大叫，一直拗到了下半夜三点钟，她几次都操起电话想让我说服一下，可是有没好意思。
　　 对于文俊的叛逆，我还是有思想准备的，这个文文静静却个性十足的男孩儿是我曾经的学生，虽和我只有半年的师生缘分，可却让我着实领教了他的“独特”。
　　 那年学校招了个小班，所谓的小班就是从小学五年没毕业的孩子中抢先“掐尖儿”招到中学的小学生。文俊的妈妈觉得自己的孩子学习不错，就提前半学期将孩子送到中学体验。随着孩子正式小学毕业，我由于工作调整从班主任的位置上退了下来，文俊也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市内一所名校正式读初中。
　　
　　 一
　　 在相处的半年里，文俊表现出了出类拔萃的学业水平，他的各科成绩优异，尤其是文笔好，有超出同龄人一大截儿的理性思维，当别的孩子作文还在抒写着童年稚气时，他却在思考着生命的意义，比如一篇发表在校刊上的《圈》就有着特别成熟的思维：他从老师在孩子作业本上画的圈儿里数字的变化写到自己学业一天天进步；从城市改建时古旧墙壁上红圈儿中的“拆”字，写到了文化传承和现代社会发展的矛盾；尤其是无形的“气场圈论”让老师们颇为赞叹：“任何物质的存在都有气场做伴，每个人身上都有两种气场，一个是正的，另一个是负的，当正的的排斥负的时，人就会有善念闪现，当负的排斥正的时，人就有歹念产生。这一正一负就是气场圈儿。”
　　 不过文俊终归是个十足孩子气的小男生，好像离花季还很遥远，可是他的天空却过早进入了多雨的季节。可能是思维独特超前吧，他和同学交往总是极端较真儿，与同学发生了矛盾，他总会找到一连串别人的不是，使得那些大大咧咧的孩子们不能接受。这个年龄的孩子，大都只顾贪玩儿，还没有过多对与错地计较，他们衡量朋友的标准就是能不能玩儿在一起，文俊是个一味学习却没有更多“玩”趣的孩子，因此身边缺少了朋友。
　　 每每吃完午饭，我都要“放纵”孩子们尽情玩耍，孤独的文俊只是站在边儿上旁观，看到在大雪堆上滚作一团的孩子们无拘无束嬉戏，他的眼睛里也会露出羡慕的光芒，却不知怎样参与其中，有时他也会搂起了一捧雪，似乎又不知道应该扬到哪个同学身上，最后还是悻悻地丢到了自己的脚下……我十分可怜这个孩子，在一刻都逃不脱了妈妈眼睛的学习压力中，他都不知道怎么和同伴玩了！
　　 这以后他还是因为不能容忍同桌的好动打扰学习，和同学发生了激烈冲突，我按照一贯的“以不动制万变”的手法去处理孩子们的问题：就是淡化谁对谁错，先让孩子认识到因为小事引发矛盾十分不值得，然后就是让他们牵着手对视对方的眼睛，大多不出一分钟，就会先有一个孩子忍俊不禁，另一个也回报羞涩地一笑，多半都会有个喜剧结尾：两个孩子握手拥抱，互相道歉，乐颠颠地一同到我这里报告他们自己处理问题的“战果”，往往一次矛盾反倒让他们成为了能够互相包容的好朋友——而文俊的工作却是个例外，因为他一定要理出了个是与非！
　　 看来对于文俊的工作不那么简单了：首先我让文俊知道对方的孩子不是有意去捣乱，让他设身处地去体会对方的感受：孩子哪个不贪玩呢，再说他学习吃力，听不懂课，你让他老老实实坐一节课真是一种煎熬；抛弃对方问题，是不是有时我们太较真儿了？包容才是有胸怀的男子汉气概，这样会有很多朋友呀！一说到“朋友”这个字眼儿，文俊气鼓鼓的小脸儿渐渐恢复平静，小眉头皱皱着似乎又开始了有一番“理性”地思考，最后他第一次心悦诚服地自己想通了……文俊是一个通情达理的孩子，随着时间推移，他慢慢融入了孩子们中间，从来不参与班级事务的他还主动值日，冷冰冰的表情也逐渐闪射出粼粼波光的澄澈了。
　　 文俊有着超过一般孩子对友情的渴求与珍惜，平时我喜欢随身带着一个照相机，随时拍一些孩子们的照片，其他孩子并不在意，而文俊却要了一些他和同学们嬉闹在一起的照片，精心地装帧收藏起来，有一张照片旁边还写着：那些年我们共同拥有的快乐时光，十六班的同学，我一生的好朋友！
　　 被文俊放大的“那些年”其实就是半年的时光，随着校园小树林的绿肥红瘦，文俊和我一起离开了这个曾经给了我们无比快乐的班级。之后文俊妈妈几次对我说，孩子想老师想同学，一直盼着回来看看，可是就读的学校学业压力太大，每个周末都忙着去补课，一直没有时间。
　　
　　 二
　　 转眼和文俊一别就是近两年了，只知道文俊在那所名校里成绩不错。这次与文俊妈妈的邂逅突然让我对孩子生出了许多担忧！
　　 文俊妈妈最担心的还是孩子的成绩和性格，她说文俊原来他在班级是前几名的，这次月考掉落到了班级三十多名。好像和同学关系也不甚融洽，前几天回家，支支吾吾很长时间才告诉妈妈说脖子痛，妈妈发现脖子上有被手掐过的手指印儿，原来他和同学打起来了，他不会打仗，但却发起了牛劲儿，任凭那个孩子掐自己就是不还手也不挣脱，文俊妈妈看了心疼不已，就给掐人孩子的家长打了电话，可是文俊又怪罪妈妈不和他沟通擅做主张，让他无法面对同学，因为这件事他和妈妈的冲突不断升级。
　　 “在家里我说什么都不对他的心事，找着茬儿和我吵！” 文俊妈妈苦不堪言。
　　 看到这个文俊妈妈的无助，我决定尽力帮帮孩子，文俊妈妈说：就定在这个周六下午吧，他的补课班老师去参加市里的考试，文俊有一下午时间。
　　
　　 三
　　 这是个周末的下午，仲秋的阳光将校园东院儿的落叶松林染成了斑驳的金黄，站在树林边的校门口等着文俊，我心里忽然升腾起莫名的忐忑，曾经那个阳光的孩子真的变得不可理喻了吗？
　　 远远地看到一个高过了爸爸一头多的文俊出现在视野里，他看到了我，抛开了爸爸妈妈朝着我跑过来，还没容我细细打量，一个热情地拥抱就将我揽在了这个高过我一头的大男孩怀中……文俊曾经稚气的小脸儿如今已经放大成带着毛茸茸浅浅胡须的成熟，只是那白皙秀气的气质没有变。
　　 “老师，总算看到您了！”，文俊的大眼睛里闪动着泪花儿。
　　 为了方便我们交谈，文俊爸爸妈妈有意回避，借口有事先离开了，我带着文俊先重新走了一遍校园。
　　 “还记得这片松林吗？这林间的小路都已经在同学们中间征集名字了，这边的路叫松韵径，那边的小路叫杏花径……”我边走便给文俊介绍着他可能已经模糊了的记忆。
　　 “太好了，学校的变化真是很大！我根本不知道我们学校有那些景物，因为一到学校基本就不出班级了！”文俊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一连串地倾吐，让我插不上嘴了……
　　 我们学校学习抓得特别紧，课间十分钟老师都让我们做卷子，平时难得说话，大家都盼着午餐时间能聊聊天儿，可是老师看见了就会说：食不言，寝不语的道理懂不懂？也不怕闪了你们舌头。有时学校开广播会议，老师就让把广播闭了，给我们发卷子考试，值周的学生来了，就被老师一句“有事就让政教老师找我”顶了回去。我们的班主任都六十多岁了，是学校返聘的，资格老而且成绩抓得好，没人敢惹。我们的活动基本被取消了，如果说有就是有时我们老师也会插上优盘，让我们听会儿歌，可是就是一首循环播放的《让我们荡起双桨》。
　　 同学们敢怒不敢言，尤其那些不怎么爱学习的，趁着老师低头批卷子，就冲着老师捋胳膊挽袖子，咬牙切齿，其实老师也知道，有时他也会发火骂我们一顿：我知道你们恨我，我以前的学生也是一样，现在他们出息了才感谢我当年看得紧，一次一届学生聚会，人家那些当年听话用功的，有的读哈佛有的读清华北大，有一个不听话的是修电表的，站在那儿，自己都觉得矮半截儿，你们将来想做哪个？
　　 我和文俊边走边聊，转到了操场上，看到正达和彦琛正在打篮球，两个孩子从农村转到省城读书，节假日没地方去，就围在我的身边转悠，看到来了一个新伙伴，他俩很高兴，正达伸出手来要与文俊握手，文俊有些不知所措地慌乱，最后还是伸出手来握了一下儿。
　　 “和我们一起玩儿吧！”彦琛“嘭嘭嘭”拍着篮球儿。
　　 文俊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红晕：“你们玩吧，我不会！”看到两个孩子拍着球跑向球场，文俊十分羡慕：”我光忙着补课了，没有时间玩儿，
　　 今天要不是补课老师去参加市里教师考试，我还没有时间来看您！不过我爸爸有时也会挤出时间带着我去楼下的球场踢踢球的。”
　　 “我觉得我的工作就够忙的，看来你比我还忙呀！”我调侃道。
　　 “每天写作业基本都是十一点钟，每学期不算练习册，光印刷的卷子就有这么厚！”文俊用手指一比，我看到那厚度足足超过了《现代汉语词典》，对这个我是不感到惊讶的，因为那所名校的课业负担之繁重，我是早有耳闻的。
　　 四
　　 欣赏了一小会儿两个孩子的篮球，文俊就觉得没有意思了，我带着他到了我的办公室，打开了电脑上了qq，让文俊浏览一下空间里的同学照片。
　　 “你的qq号码是什么？我加你为好友，这样咱们联系就方便了！”我说。
　　 文俊的脸腾地一下涨得通红：“我不会电脑，没有qq号！”
　　 原来是文俊妈妈怕孩子玩电脑误了学习，家里不装电脑，甚至有线电视也停了，他爸爸妈妈没电脑和电视，但是可以玩手机和平板儿，不过不容许文俊玩，有时也让孩子用平板儿听听歌，但歌都是他们下载的七八十年代的老歌。每次也只让文俊玩儿二十分钟，这边还没有开机，那边就开始倒计时，“还有五分钟”、“还有四分钟”，到点儿就没收了。
　　 文俊说：反正我也听腻了，无非就是《故乡的云》《鼓浪屿之波》什么的。
　　 文俊正倾述着自己的不幸，外面玩的两个孩子带着一脸的热汗回来了，听到文俊的话，就帮着文俊想办法：那你就用手机听歌呗！
　　 “手机？我没有，我妈妈不给我买手机！”文俊有些难为情。
　　 两个孩子目瞪口呆，一向对自己母亲管教太严而心存芥蒂的彦琛颇感荣幸：比我妈妈还狠呀，我妈妈怕我玩游戏和女生通电话，断了我的流量，没收了手机卡，不过还让下载些自己喜欢的歌用手机听呢！
　　 彦琛说得不错，他妈妈从他上小学起就辞去了工作，专门陪孩子，只有初中毕业的妈妈，把自己没有实现的理想全都寄托在了儿子身上，跟着儿子一起学习，陪着儿子补课，陪着儿子写作业，比彦琛都用功，可是也养成了孩子的依赖性，彦琛就是妈妈的陀螺，抽一鞭子就转一转，每天的作业要磨蹭到半夜，而且错误很多，写完了就算应付完了妈妈，对不对根本不管，尽管妈妈过年过节都要把他送到补课老师那里去，可是成绩依旧是中等偏上，没有达到妈妈名列前茅的要求。每次考完试，妈妈都会拿着卷子找我分析原因，急得又是跺脚又是搓手，比孩子还着急。
　　
　　 五
　　 文俊的话还是滔滔不绝，他似乎要把自己内心中所有不快今天都要吐个干净：
　　 我们班同学老狡猾了，第一名的学霸，每天都在家里学到半夜，可是到了学校却装出很轻松的样子和同学打打闹闹，就是怕别人超过他，不过还是让我们发现了，一个同学和他的亲戚是邻居，听说他的时间表安排到了每一分钟做什么卷子。一次半夜他给同学发照片说自己正在看电影呢，可是还是让那个同学发现了他平板儿下面露出的卷子。
　　 真想像不到十三四岁的孩子竟有如此竞争的城府，不过还是从文俊的描述中找到了答案：我们班级是按成绩分座位的，学习好的在A面儿，差的在B面，每一面儿又按成绩分前后座位，学不好的就是个子最小也要排到后面。
　　 我班学的最不好的是一个小胖子，坐在B面的最后面，他一直淘气捣乱，这学期老师一直找家长让他掉级，其实他原本不是这样的人，他以前是他们小学的第一名，有一大摞各式各样的证书，是被学校挖来的。刚刚入学军训时，因为他胖，动作慢，班里的男生总是因为他被教官罚集体站军姿，同学们对他十分不满，晚上熄灯就寝后，被班里的男生合伙儿群殴了一顿，还抢去了他带的零食。军训回来之后，他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不愿意和同学说话，学习也一天不如一天，老师和同学都瞧不起他，他就破罐破摔，变得谁都不服，可是我俩关系很好，他有什么话都愿意和我说。
　　
　　 六
　　 顺着文俊的话题，我寻找着文俊妈妈所怀疑的孩子心理问题，可是越谈越让我感到这个孩子不但心理没有问题，而且有着一般孩子不具备的深思熟虑和善良，莫不是对爸爸妈妈管教太严的叛逆，才让孩子和家长有了冲突？我试探着牵引话题：“在学校的学习压力这么大，回家妈妈又要求得严，能承受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