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校一个月了，一切都很正常。吴莉老师一放下饭碗就匆匆向学校走去。要培养初一新生自习课的自学习惯，需要她每天去监督辅导。
　　 中午，九月尾的太阳并不比暑假的太阳温柔、亲切，它晒在吴莉白嫩的脸和手臂上，火辣辣的。吴莉几步跳到街边的人行道上，道上栽了小叶榕，每株树都像一把巨大的伞，把人行道遮得严严实实的。吴莉快步走着。
　　 “吴老师，等一下。”
　　 一个女人的声音传入吴莉耳朵里，吴莉循声一看，一个三十多岁的漂亮女人正站在一扇卷帘门边，看着吴莉，微笑着，给吴莉打招呼。
　　 “哦，有什么事吗？”吴莉一边走一边说，没有停步，因为她赶着去守午自习。
　　 “你等一等，我有几句话对你说。”
　　 吴莉停下了站住了。
　　 “吴老师，请坐。”
　　 “不用了，我马上要上课。”
　　 “不碍事，就几句话。”
　　 吴莉听着。这是一个漂亮的女人，比她吴莉还高出一个头，有一米六五吧。一张长椭圆形的脸，很光嫩，没有一点皱纹；两个瓜子似的眼睛，又黑又亮；一张小嘴，和着那适中的鼻孔，布在脸上……这个女人的五官太匀称美丽了。一头长发捆成一个蓬松的马尾搭在前胸，那胸脯饱满而充满着活力。
　　 吴莉看着这个女人，有点不自然。站在她面前，吴莉觉得自己被衬得更丑了。
　　 “老师，我们娃儿天天都给我说，他最喜欢你了，最喜欢上你的课。”
　　 “是吗？那就好。”吴莉听到好话，笑了。喜欢听好话，是所有人的共性。
　　 “请你把他管紧点。”女人笑着说。
　　 “好的。”吴莉见无要紧话，就答应着，转身走了。
　　 吴莉认识这个女人，是她班上黎亿同学的母亲。开校报名的时候，听到黎亿这个名字，吴莉就觉得怪怪的，怎么取这个名字？既和“利益”谐音，又和“离异”近音。可又不敢笑，不敢问，毕竟和学生还不熟悉，怕一句话不当一个行为不妥伤害了学生。也就是这个学生的名字，吴莉记住了黎亿的母亲。
　　 听了黎亿母亲的话，吴莉心里有点激动，家长主动关心自己的孩子，这是好事。那她也该多关心关心这个学生，老师和家长的配合，是教育好学生的重要力量。放晚学后，吴莉把黎亿叫到办公室，再次认真打量着他。
　　 这是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穿着乔丹品牌的运动服装，留着一头短发，头发有点细和软。也许是睡觉的缘故，那头发挤在头顶上，成了鱼脊，又像戴了一顶喇嘛帽，让他的整个头部都显得滑稽幽默。
　　 “你妈希望你努力学习，将来考一所好的高中。”吴莉编着话说。说这种谎，吴莉从不脸红，因为这种谎言也是激励学生上进的好方法。黎亿母亲说那些话的目的就是让她多鼓励一下黎亿，所以，是不是黎亿母亲的原话并不重要。
　　 黎亿幽默的脸上，一双像他妈妈一样的眼睛，眼珠转动着，上下打量着吴莉，把吴莉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吴莉躲开黎亿的目光说：“打篮球是好事，但不能耽误了学习，耽误了完成作业。”
　　 “是！”黎亿回答了一个字后，就无话说了。
　　 “你有话跟吴老师说吗？”
　　 “没有！”
　　 “那……做你的事去吧。”看着黎亿跑向篮球场的身影，吴莉突然想起，黎亿有多少次未交作业了？就是她吴莉的语文作业，黎亿不是也很多时候不交吗？
　　 中秋节到了。
　　 这天晚上，吴莉洗了澡，正在吹电风扇，突然电话响了。
　　 “吴老师，你在家吗？”
　　 “在呢。你是谁呀？”
　　 “你下楼一下行吗？”
　　 吴莉穿着睡裙，蹭着拖鞋，噼啪噼啪地走下楼来。
　　 楼下站着的是黎亿的母亲和父亲。吴莉打开楼下的门，把黎亿父母让进楼下的屋子。吴莉的睡衣，领口有点低，比较大，黎亿父亲的眼睛在吴莉那脖子处转。黎亿母亲悄悄在黎亿父亲手背扭了一下，然后挨着黎亿父亲在吴莉对面的凳子上坐下了。
　　 黎亿母亲笑着说：
　　 “吴老师，中秋节快乐！我们也没有什么表示的，就是一合月饼，还有点茶叶……”黎亿母亲说着，黎亿父亲已经把东西放到了桌上。
　　 “这怎么好意思呢？你们还是拿回去吧。”
　　 “吴老师，看你说的。我们娃儿天天都说，他最喜欢你吴老师了。这是缘分呢。你就收下吧。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吴莉听着黎亿母亲的话，看着这对夫妻说：“不好呢。传出去不好，你们还是拿回去吧。”吴莉真诚地说。
　　 “哟，你怕什么呢？难道我们送点月饼还有哪个说是行贿呀？吴老师，你就别客气了。以后，还要你把我们黎亿管紧点，还得要你费神呢。”
　　 交换了一会黎亿的情况，黎亿父母走了。吴莉拿着月饼盒一看，是品牌月饼，挺贵的。一看到减肥茶，吴莉心里一怔，不自觉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臂和胸脯，是有点胖了。黎亿母亲很有心嘛。吴莉这样一想，心里不再堵了，坦然地收下了月饼和茶叶。
　　 以后，只要吴莉从街上走过，黎亿母亲一看见就笑着打招呼，那笑很迷人，永远像鲜嫩的花。吴莉有点羡慕。有时，黎亿母亲会说：“吴老师就是教得好，又关心学生。我们娃儿说，他就是喜欢吴老师，爱上吴老师的课。”黎亿母亲的话里已经没有了“最”字，但是，吴莉没有注意。她快速地走着，听着身后那舒舒服服的议论。没想到，她刚调到这所学校，还没有一学期，就赢得了家长们的赞誉，她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只是，黎亿的进步还是不大，虽然要交作业，但作业都是马虎完成的。
　　 大年三十的晚上，吴莉已经脱了外套，穿着睡袄，正准备钻进被窝和家人一起看“春晚”，电话又响了。
　　 “喂，吴老师，我们正在楼下，你下来一下吧。”又是黎亿的母亲。
　　 吴莉赶紧披上外套，走下楼去。吴莉的外套只是裹在身上，用手按着，她想见一面马上又要上楼，不用穿得那么规矩。下楼一看，黎亿的父亲也在。他的眼睛又在吴莉身上扫视。吴莉赶紧拉了拉脖颈上的外套衣领。
　　 “吴老师，过年了，你也累了一学期了，没什么报答你的，就送一只鸡给你。”黎亿母亲说完话，黎亿父亲就把手中的口袋提到了桌上。这是一条塑料口袋，口袋边有一个洞，鸡脑袋从洞里钻了出来，鲜红的羽毛，大而红的鸡冠。鸡叫着，转动脑袋看着。
　　 吴莉赶紧说：“你们这是干什么？这可不行，你们还是拿回去吧。”吴莉一手按着衣服，一手做阻挡样。
　　 “吴老师，你别说了。这是大年夜，你总不至于让我们又拿回去吧？”黎亿母亲伸手阻挡着吴莉，笑着说。
　　 吴莉收下了，又说了一会黎亿的情况，继而歉意地说：“不好意思，没把娃儿教好。”
　　 “吴老师，你说啥呢？以前我们娃儿从来不交作业，现在要做作业了。这进步不小呢。多亏了你。真的，我们娃儿说他最喜欢你，最喜欢听你的课了。”黎亿母亲说到这里，朝黎亿父亲使了个眼色，黎亿父亲赶紧说：“就是就是。真得谢谢吴老师，你真是教学有方。”
　　 年后，初三一位女老师要耍产假，学校把吴莉从初一调整到初三了。又一天中午，吴莉还是吃了午饭一早就到学校去，她远远地看到了黎亿的母亲。走近了，她偏头笑着，准备招呼黎亿的母亲。黎亿母亲好像没看见她，突然转身进屋去了。
　　 也许是她没看见我吧。吴莉想着，走进了学校。
　　 下午放学后，吴莉回家，又经过黎亿的家门口。黎亿母亲正在和几个人聊天。吴莉扬起头，微笑着，准备和黎亿母亲打招呼。黎亿母亲的头突然转向了另一边，好像还是没有看见吴莉。
　　 吴莉感觉到了不对劲，难道自己得罪了黎亿母亲？吴莉的脸红了，热了，她红着脸快速走过了黎亿家的门口。身后传来了议论声：“黎亿妈，人家吴老师刚才想招呼你呢。你怎么像没看见一样？把头偏开干啥？”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不想招呼她。”
　　 “你以前不是很热情的吗？你不是经常说，你家娃子最喜欢吴老师吗？”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后面的议论声，吴莉很想停下来听一听，可真停下来听了，那又是多么尴尬的事啊。吴莉想着，继续往前走去。
　　 “现在是现在”是什么意思？整个半天，吴莉都没有想明白。晚上回家，她问丈夫，丈夫说：“你真是一个傻子。以前你教着她的娃儿，现在你没有教了。”
　　 吴莉惊愕地说道：“有必要这样吗？师生关系有这么复杂吗？教师和家长的关系就这么势利吗？”
　　 “现在知道了吧？我劝你别收人家的东西，你收了。现在好了，人家不认你了。你怕得罪人家，人家可不怕得罪你。”听着老公的话，吴莉惊讶得睡不着觉。
　　 “你以为你一日为师，就真的是终身为母了？什么人都有。没想到，你教书十五六年了，越教越天真！算了，你别教书了，我直接送你去读幼稚园好了。”整个晚上，老公的调侃，都在吴莉耳边响着，就像那恼人的蚊子，在耳边不停地嗡嗡。
　　 第二天起床，吴莉照镜子，她的两只眼睛红红的，肿的，脸也是浮肿的。以这张脸进教室，学生一定会以为她和老公吵架了，一定会说她哭了一晚上。她犹豫着，不想梳头发，她不想去学校。可是，不去不行，那上班制度管着呢。
　　 吴莉往学校走去，又走近了黎亿家门口，昨天那几个妇女又在她背后议论起来：“今天吴老师怎么啦？看上去一下老了很多。”
　　 黎亿母亲说：“老？她本来就老！你以为她好年轻呀？你们看她那身肉嘛，又矮又胖；虽白，可是白得难看。”
　　 听到这些话，吴莉惊愕地张大了嘴。平时那么热情那么甜的嘴，今天怎么这么恶毒？
　　 “我哪里得罪了她？她为什么这样说我？”吴莉想着，心中一股怒火在往头顶冒，顶得她的头骨有点疼。但她不是泼妇，她不可能在街上和这些人大吵大闹。吴莉咬了咬嘴唇，当做没听见。可是，已经听见了。黎亿母亲的话像沙子扑进了吴莉的眼睛里，她的眼睛模糊了，她的头里有点乱了。
　　 “我还要去上课吗？”吴莉问着自己。
　　 吴莉走到了办公室门口外，办公室里老师们的议论让吴莉停住了脚。
　　 “吴莉？街上的人把她说得分钱不值。说她人又矮又胖又丑，却很风骚。学生家长到她家拜访，她穿得很露，好像故意……”吴莉张着嘴站在门外的墙边，头晕起来，她赶紧撑着墙，闭着眼睛，不让自己倒下。一阵眼花耳鸣过去了，她才清醒过来。
　　 “哪个说的哟，这么糟蹋人？”
　　 “哪个说的？她的学生家长。这个家长还说吴莉敲诈她的东西。给吴莉送东西去，她就喜笑颜开；光着手去，她就阴沉着脸，好像谁借了她的米还的是糠。”
　　 “我知道了。你说的这个人，我认识。她说的话你都相信？她是这街上有名的是非婆。她儿子黎亿读小学时，小学的老师不是也被她一阵甜言蜜语吹捧，然后又被她恶言糟蹋的吗？”
　　 吴莉撑着墙，在门外默默地站着。她不想听到这些话，可是她此刻该到哪里去呢？是进办公室，还是离开办公室？离开后又到哪里去？回家？这是上班呀。她上课的课本还在办公室里。可现在进去……离开一会吧，就当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发生。
　　 吴莉悄悄地下了楼梯，到厕所蹲了一会。然后，上楼，进办公室，办公室里已经没有了议论声。她拿了书，走向教室，她要上课，也许上课，她的心情会平复得快一些。
　　 事实是，这天的课，吴莉上得很乱。晚上，吴莉躺在床上，好好地反省着自己。
　　 “老师，我娃儿最喜欢你！”这甜言是一剂毒药还是一束鲜花？要看出自什么人的嘴。她从来没问学生和家长要过东西。黎亿父母送来，她不是要还吗？难道她当初应该追到大街上去还他们提来的东西？如果真那样做了……她不是曾经那样做，让家长尴尬下不了台而得罪了家长吗？唉，她究竟该怎样做？吴莉想着，越想越乱，越想越头痛。她无奈地摇摇头，安慰着自己：“管她的，认真做自己的工作，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哪一个教师能得到所有学生和家长的喜欢呢？自己当初怎么就那么大意，那么相信这个家长了呢？如果当初穿着上班的服装和他们见面，也许……难道这样就能堵住黎亿母亲的嘴？让她无法乱说？”
　　 吴莉想着，又摇了摇头。
　　 人不能因为别人的恭维而生存，更不能因为他人的诽谤而灭亡自己！自己是为自己的人生目标而活，为自己的人生理想而活！
　　 想到这里，吴莉觉得自己书呆子气了。她对着窗外那模模糊糊的亮光笑了，张开了嘴，心里的怨气像空气一样从嘴里徐徐地涌出来。每一次吴莉心里堵得慌的时候，她就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张大了嘴，长长地吐几口气，吐着吐着，心里就畅快了。反正不能让嘴闭着，嘴闭着的时间越长，那心里的怨气就像厕所里的粪便，越积越多，越积越让人失去理智。
　　 吴莉就这样张着嘴，这样对着那亮光笑，不知不觉中竟然睡着了，虽然睡着的时间很短。
　　 第二天，没有早自习，吴莉没有急于起床。她没有睡着，但是，她让自己的眼睛闭着，听着老公在厨房忙碌，心里很舒服。以前，都是她起早床，做好饭，先吃了去学校。老公是是什么时候起的床，什么时候去的学校，她还真的不知道。
　　 女儿呢？女儿到高中去习惯吗？一直忙着班上的事情，竟然很少时间想自己的女儿，她这妈真不称职。
　　 哦，没有声音了，老公已经出门了，去上班了。她也该起床了。原来，这个懒觉这么补人，比吃营养品还见效。怪不得老公每天都喜欢赖床，以前她不理解，经常笑老公是懒猪。今天，吴莉终于体会到了赖床的妙处。看来，以后该多赖赖床了。
　　 起床后，吴莉觉得浑身轻松了很多。她把自己收拾得整洁精神，在镜子里照了几遍，然后走出家门。她昂着头，对着充满清新空气的天空，笑着。路过黎亿家门口，黎亿母亲揣着手在哪里闲聊。吴莉第一次没有偏头往那里看，那里不值得她看，她昂着头走进了学校。虽然她知道，以后那里还会传出她吴莉的坏话。
　　 她不相信那个人，但是，她相信她的学生们。
　　 2015-4-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