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缘】三月(小说)
一
三月四日这天,三月莫名其妙生病了,说不清哪不舒服,就是浑身不得力,想睡。
昨天还是阳光明媚,今天沥沥淅淅下着雨,没任何预兆,这天气也。
也好,下雨天睡着反而踏实,三月把身子缩到被子中央,坦然入睡。
一阵铃声把昏睡的三月吵醒,她看看号码,是四月。
“有气无力的,你知道了?”四月跟三月不同,人麻利,说话更麻利。
“嗯?”三月还没完全醒过来。
“这么会出这种事,他官又不大,再怎么反腐也反不到他身上,这次偏偏反到他身上。”
“没头没脑,说些什么?”
“那个……”四月停顿了一下,“五月出事了,昨晚进去了。”
“去哪?”
“你傻呀,当官的进去能去哪?”
三月一惊,头皮一阵发麻,耳朵一阵轰鸣,四月还在说,她却一个字没听进。
五月进去了?怎么会?他不是这样的人呀。热烈拥护习书记反腐的三月,竟然听到了这样“好”的消息。
不会有事的,跟去年杨主任一样,虚惊一场,第二天不就安然无恙放出来?
三月起来找些吃的,吃饱了,双腿仍发软,就又倒在床上,但不睡,睡不着了。就打电话给四月,让她打探,一有消息马上反馈她。
她想打电话给束英,她是个路路通,一定知道更详细,细一想又放弃,她和五月的关系同学们都知道,她不想显得过于关心,但又坐立不安。五月为何偏偏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出事?三月希望有人出来帮他一把,又不希望真有这种事情发生。
脑子转啊转的,把天转黑了。
五日早上十点多,四月来电,一听三月的声音,四月说:“知道你身体不好,心情不好,我还得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五月双规了。”
三月心一沉,最后一丝侥幸破灭。
“昨天我梦见五月,完全变了个人,一头白发,我一下子吓醒。”四月叹息一声,又说:“真不知道这二天他在里面怎么过,肯定不是人过的,如果死不交谈听说会用刑。”
“不可能。”
“网上不有一贪官,被打得遍体鳞伤,结果自杀了。”
“网上那些事也能信?你别吓人。”
“对付贪官们,你以为会客客气气?他一身傲气,哪受得了这种待遇。”
“光有傲气没傲骨。”三月愤然,不是自己的东西怎么好拿?连幼儿园小朋友都懂的道理这些当官的偏就不懂?
“他成这样,他妻子要负一部份责任,这女人,太贪,老是拿别人老公跟他比,谁谁谁比他有本事,谁谁谁比他会赚钱,久而久之,能不走偏?上次碰见五月老婆,好家伙,在我面前一个劲显摆,哪哪哪有一串店铺,哪哪哪几套商住楼,哪哪哪开了宾馆,家里一人一部汽车,全是进口车。那时候只是服贴,人家有本事嘛,现在……我也知道她是要通过我的嘴让你知道她过得有多滋润多富裕,三月你想想,像她这么虚荣的女人,在别人面前一定也这么显摆,五月,一定是让她显摆进去的。”
四月耿耿于怀。
三月叹道:“他若意志坚定,根本不会发生这种事,他也贪心。”
“也是。”四月同意三月的话。
“现在这么办?”
“能怎么办?只能看他腐烂的程度了。”
“三月。”四月喊了声,“你心里一定不好受吧?”
“还行,有一点点,我以为会有很多。”
三月没说谎,猛一听头皮发麻,二天过后好了很多,除了愤怒、怨怼。
三月、四月、五月是同班同学,这不是他们的真名,是出生日,因相差特别,开头觉得好玩就这么叫,叫着叫着叫顺了口,三十年都没能改口。四月一直愤愤不平,说她的最难听,不过还是比真名更喜欢四月这二字。三月和四月是闺蜜,五月在学校里追求三月,虽然俩人的初恋成泡影,五月和四月也成了朋友,五月结婚后仍忘记不掉三月,常常向四月倾诉对三月的迷恋,偶尔求四月约三月吃次饭看上一眼,四月很羡慕五月对三月的执着,常常心存幻想,能被一个像五月一样多情的男人迷恋。
二十年里,五月为了让三月后悔不选他,很发奋,没有任何背景的五月可以说是一步一个脚印往前冲,先是厂长,后书记,继而主任,三月见他如此发奋上进,曾心存悔意,她以为会悔到老的。
四月这些天无心做其他事,光想着五月,她能想象五月此时的心情,一辈子想做出个人样给三月看,最后成了这个人样,出来后,估计五月再也不想见三月了,五月是一个非常在乎面子的人,尤其在三月面前。唉,现在一定悔得恨不得钻到他母亲肚子里,一切从头再来。
在利诱面前,贪官们也是相当痛苦的,想拿不敢拿,不拿又不舍得不拿,就这么煎熬着痛苦着痒痒着,结果,痒胜,于是越痒越挠,幸运儿风调雨顺,太平无事,活出所谓的“高质量”,不幸的跟五月一样。四月就不明白了,“高质量”者如田野里的野草般茂密,为何就五月出事?难道他刚好长在了别人的镰刀旁?
今天是第五天了,五月不再有放出来的指望了,等待他的是法律的审判。
这五天,四月都坐卧不安,别说五月三月,更别说那个张扬显摆的女人,四月有一刻非常同情她,此刻她一定也悔之不及,早知如此,那些不明不白的财物就是砍了她双手也不会收吧?
三月跟四月说有一点点不好受,仅仅是二天,第三天,只要一静下来就会想五月,对五月她是又怜又恨,日子过得够舒坦了,为何还要那些不义之财?伸手的时候应该想到有这么一天,他怎么就这么糊涂,挺聪明的一个人啊。三月只觉得五月死要面子,没想到他也会走到贪污受贿队伍中去,也是,这个队伍太庞大了,到了十官十贪地步,你不贪别人还拿你当怪物,免疫力本来不怎样的五月如何抗拒得了。可是,那些比五月官更大,更明目张胆的人怎么没人去双规他们?如果按正常收入来计算,一个个全部会双规掉。
二
转眼间到了九月份。
今年是三月她们高中毕业三十五周年,逢五年一相聚是几个有实力同学订的规划。
三月四月都是性情中人,很热衷于五年一次的同学聚会,记得二十周年那一次,三月四月五月还合了影,五月不敢拿回家,被四月好一顿嘲讽,五月被嘲急了,道出实情,说不想三月受到伤害,他若把照片带回家,三月的脑袋准开花。三月四月对那个女人第一次有了怨意,四月又拿怜悯的眼神照五月,照得五月恨不得回家闹离婚。
二十五年、三十年,两人再不想跟五月合影。
四月担心地说,不知集体照上的三月,脑袋有没有开花,说得三月莫名一阵脑痛,像真开花似的。
而这次,想跟五月拍也不能了,还有以后,就五月的面子,根本不会再来参加什么同学聚会。
从三月到九月,已经七个月,但五月还没审判,束英说,他的资金不断在变化,还待审查。束英还说,由于这次中荣大爆炸,惊动了中央惊动了全国,对腐败分子更加严惩不贷,五月,更悬!
本来四月和三月说好,等五月判了,就去看他,这样一来,真不知何日去看他。
这晚,三月梦到了五月,梦境不是很清晰,但五月悲惨的面部表情却烙在了三月心里,有好多天,三月很不得劲,撇开初恋不说,俩人毕竟是同窗,不管是同学中哪个出这样的事,三月都会生恨生疼。
三月和束英是每次聚会的筹备人,别的同学出资,她俩出力。
束英长相粗放,说话粗声,性格却很细致,她跟男同学称兄道弟相处融洽,跟女同学没几个合得来,对三月却很对眼,有什么私密事只跟三月唠叨,她知道三月嘴上有把锁。三月生性温和淡泊,束英就是喜欢上她这一点。
每次同学聚会,三月四月都会相约去买衣服做头发,这次谁都没提。
那天,四月穿一件印花连衣裙,外罩白色针织衫,三月穿一条黑色连衣裙,这是她头一次穿黑色。
四月说好看,虽然是黑色,由于那层蕾丝,多了分感性,仍能令人眼亮。
三十周年,主持人是三月,三月谈不上主持有多好,但同学们都想听她的主持稿,很煽情,认真听,眼睛会红。
这次三月说什么也不肯上台,最终请了婚庆公司来主持,但主持稿还是三月写,别人写不出那味。
唱歌时,四月拉着三月一起登台,唱了一首“等你等了那么久”,唱到一半,三月莫名难受起来,她不知道五月出来要等多久。
在她俩唱歌时,一男同学献上二杯红酒,三月一口干了,四月对她看看,也一口干掉。
以往同学聚会,始终有一双眼睛跟踪她,这次没有了,有时不觉多,没时,三月觉得像某个部位少了样零部件。
这次聚会,对三月四月来说,只是一次聚餐。
三
对于五月,今年是个坎,对于三月,今年同样是个多事之秋。
星期天在家搞卫生,把垃圾桶里的垃圾拎出来时三月还腰肢灵活,套好垃圾袋只听一声细气的“晰”,再也站不起来,一躺躺了半月,又是拍片又是吃药,最后还是被按摩师按摩好的。
才好没多久,一次搬个桌面,一不溜神肋骨拉伤,呼吸咳嗽都困难,弯腰洗头时,只听那地方一阵“惊心动魄”骨头响,像在散架,把三月吓得面色发白,第二天就往医院跑,好在有惊无险,只是那块地区的软组织拉伤。
好了也就二个月,一次同学小聚餐后唱歌,一男同学拉她起来跳舞,用力了一些,在另一边,三月又听到那“惊心动魄”的声音,这次她没慌张,知道又是软组织拉伤,时间会让她痊愈。
谁知,时间越久那儿越痛,痛到不能爽快地睡下爽快地起来,往右侧睡只能睡一整晚,想换个方向痛得呲牙咧嘴吸凉气。一个星期不见好转,三月有些怕了,只好又跑到医院拍片,把四月笑得眼泪像哭一样往下淌。
七月份,一次烧菜时油锅太热,菜放进去时一阵烈火串出来,三月只觉脸上一阵发烫,吓得乱窜乱跳,第一反应就是往卫生间跑,看看有没有毁容,也就怪了,头发眉毛烧掉一半,脸却安然无恙,三月瘫痪在地,这时方感觉胳膊痛,低头一看,整条胳膊成了红色,因不是脸,三月还是一阵欢喜。
按百度来的小窍门,三月先是用冰块冷敷,接着抹牙膏,然后再抹蜂蜜,那蜂蜜真不是玩意,粘合剂般碰到东西就纠缠不休,三月只好干坐着。
这条红色的胳膊,令三月一个夏季都穿长袖,那些条风情万种的连衣裙,则悠闲地躲在衣橱里避暑纳凉。
后来一段日子,三月老觉得胸闷,闷中还带有些隐痛,久不见好,三月再次往医院跑,一路埋怨,今年是怎么了嘛?尽被医院惦记。
以为是心脏出了问题,三月做了张心电图,什么问题也没有又回来,四月听说后建议三月去照照肺,说她一同事也是这病因,结果是肺部有结节,还不是好兆头。于是,三月又跑去医院,这次不是一个另部件一个另部件来,她决定全面检查一下。
第二天报告出来,胆结石!
三月松了口气,医生的话却又让她心生千千结,“开刀吧,横竖一刀不如早开早了结。”
这医生是不是闲置已久啊?对胆结石,三月还是有一定了解的,她爸她姐都被摘了胆,那是他们痛得气都喘不上才摘掉的,没了胆也就没了排毒功能,失去这一功能是女人大忌,姐本来脸色白净光滑,自从摘了胆,乌云袅袅,三月还没痛到喘不上气,才不想这么早就跟姐一样乌云袅袅,喘不上气了,也就认了。告别医院,三月决定自己调理,百度了很多关于胆结石方面的知识,唯一让她伤心的是,再也不能吃鸡蛋,每天早上,三月喜欢吃一只煮鸡蛋,她煮鸡蛋还有讲究,熟,但不老。三月不喜欢吃黑木耳,为了胆,硬着头皮隔三差五吃一次,又隔三差五的吃杂粮,目标只有一个,在她还爱美的时候保住自己那颗能排毒的胆!
这样折腾来折腾去,一晃到了十一月。
五月还是没有新动向,三月眼前老是晃动五月抬头看天的镜头。
三月早早写好一封信,真到能去看他的那天,她会交给他,她对他说,服刑期间可以写小说,这样时间会过得快些,这样心情不会太糟,这样精神不会垮。
五月读书时,文采不在三月之下,那些求爱信很多词三月就写不来,她曾被这些文字迷醉过,可就是心不醉,心醉了,五月就是她的了,那么,五月绝对不会有今朝。
淡泊的三月,能让和她生活的人都变淡泊,她具备这样的魅力。
比如四月,去三月家比去娘家的次数都多,有什么烦躁之事,和三月说说话,烦躁顿消,有时不需开口,只要听听三月听的那些空灵音乐,三月看的那些干净文字,四月就忘记一切。三月院子里一小盆一小盆花朵是情调,一大盆一大盆蔬菜是生活,根本与物欲的外界隔绝,寡念养性,清静养心。人,是可以这样轻松活着,四月羡慕三月这份心态。
四月也想这样活着,走出三月家门还心心念念这么决定,一走进繁荣的城市就什么都忘了,她必须拚命挣钱,商场里那些漂亮服装,光有好心态是穿不到身上的,便宜货只会使你掉价,那些精品,没几千块根本不能拥有。四月跟三月不同,三月穿便宜货都舒情,而她必须用精品突出自己的气场。
这么多年拚命做保险,经济越来越厚实,思想却越来越浅薄,四月比三月能理解五月的行为,这个社会,到了什么都靠钱说话的地步,进好单位靠钱,想做官靠钱,请好大夫靠钱,进好学校靠钱,就是犯了罪钱也能解决,没有钱怎么行?她拚命挣钱靠的是辛劳,而五月之流靠的是巧夺,能巧夺不夺是傻子。四月突然被自己的想法吓倒,如果她也能巧夺,会跟五月一样?
估计会。
大家都在这么干,她为何不干?要进一起进,要规一起规,进了是鬼,不进是贵!哈!
这个月,又有一个大物进去,据说,敛财达千万,五月跟他比,不是一般的大巫见小巫小巫见大巫。
三月四月心生侥幸,有这大物,五月的罪或许会轻微很多。
四
十二月十五日,五月终于被判刑—六年!
那晚,几个要好的同学聚在一起吃晚饭,三月也去了,吃些什么三月一点都想不起来,聚在一起只是谈五月。五月送牢监农场之前大家都想去看他,真正到了农场看起来不是很方便,五月朋友多同学多,得排队等候。
结果,五月走了,他们一个也没去,光自家亲属都探望得匆匆又匆匆。
大家没约去的具体时间,就这一恍,又过了一个月,接着又忙于准备过年,去看五月的事谁也没提起。
三月想在新年去看五月,能陪她的只有四月。没料到,发生了一件让三月想不明白的事。
那天,四月打来电话,说五月老婆今天打她电话了,说了一大通三月的坏话,原因是,她看到了三月和五月以前的信及五月写的日记。那些信和日记本,五月一直锁在书房的抽屉里,五月出事后,抽屉的钥匙到了他老婆手里,信和日记本就见了天日。
按说,这已是三十五前的事,偏偏这女人把它当作昨天发生的事,不依不饶要找三月,说终于找到五月冷落她的原因,现在说什么也要跟三月论论这理。四月说,三月是他的初恋,那时还没你,你论什么理?她说才不管,反正要论,四月知道三月不是她对手,好说歹说她才答应四月不论理,不过不允许三月去监狱探监,她不想六年后还受到五月的冷落,如果三月去,必然是这结果。
以前还口口声声说陪三月去看五月的四月,现在口口声声劝说着三月。三月放下电话,陷入迷惘。虽然也不是特别特别想去,但三月知道五月是等她去的,她去,对他是个莫大安慰。
当晚,三月梦见自己去了监狱,也见到了五月,五月对着三月哭,眼泪流得哗哗的------
这个年,三月过得一点年味都没有。
不急,六年里,三月说什么都会去一次,不为别的,就为把写好的信给他,去点燃他生活的热情和希望。
是的哦,休息够了,又开始吟风弄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