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初夏,我回了一趟老家，去看看我离开多年的家乡、思念的同胞兄弟，也看看我三十八年前裁下的那棵树。
　　 在我十岁那年，也就是文革结束的那一年——公元1976年的春天，生产队在我家房后的林带里植树。我随便在树苗堆里拣了一棵，拿回家裁在了我家后面的小菜园里，就再也没管它。过些天一看，它居然成活了。我也没太在意它，它毕竟是植物，是棵树。
　　 五年后，这棵树渐渐的长大了，长壮了！妈妈常常坐在这棵树下，摘着香菜、韭菜为我们准备着可口的佳肴。每当我见到这景象，我都有种成就感，特别是妈妈坐在小树下看我走过来总会说上那句：“看我老儿子裁的这棵树，能乘凉了！”我心里会美兹兹的，感觉为妈妈做了些什么，心里就特别的骄傲！那年我十五岁，参加中考。
　　 中考发榜了，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县高中。
　　 临上学的前一天晚上，妈妈给我准备好行李和要拿的衣物，又戴上她那掉了一个“腿儿”的老花镜，给我缝补一件破了洞的白的确良衬衫。边补边跟我说：“上高中了，离家远了，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衣服脏了、破了就换着穿，等回来时妈给你洗干净，补好再穿。”我说：“妈，我自己能洗，也学着缝补，不用你惦着。”妈妈说：“也好，自己学着洗，学着缝补，等以后娶了媳妇了也知道疼媳妇不是？” “妈，我不娶媳妇儿，你不是说娶了媳妇儿就忘了娘吗？我一辈子和妈在一起，我养你。”“傻孩子，娘也不能跟你一辈子呀！你的路长着呢，你要好好学，考上大学，为咱家乡争光。”妈妈给我缝补完衣服，又是千叮咛万嘱咐。我说，“妈，我都知道啦！”和妈妈在炕上对坐着，忽然有种马上就要离开家的感觉：“妈，我要是在学校想你咋办呀？”说着，我就偎在妈的怀里。“别说那没出息的话，都上高中了，还男子汉呢，不怕人笑话。” “妈，我走这么远，你想我不？”“不想，没人在家气我了，多好！” 妈虽这样说，可我感觉妈妈把我搂得更紧了。“妈，你要想我了，就看看我裁后园里的那棵小树，看它长的多壮，那就是我，嘿嘿！”
　　 记得那晚，我睡一觉醒来，妈妈还没有睡，还坐在我身边，不放心地一遍一遍地看着给我准备的用品，生怕落下什么。
　　 新的学习生活开始了，我到繁华的县城上高中了。
　　 开学不到一个月，一天，我们上午第二节上物理课，“咚、咚、咚”三下很急的敲门声，还没等老师说请进，我的班主任就推开门，走到物理老师身旁小声说了两句，就径直走到我跟前，“快点儿，跟我出来一下。”我很是发懵，就跟着班主任老师急匆匆走出教室，啊？哥哥怎么在这儿？“哥，你怎么来了？”没等哥说话，老师急忙说“你先跟哥哥回去，你母亲病了。”我顿时感觉全身的血往头上涌， “嗡”的一下，脑子一片空白！
　　 那时，没有现在这样方便的交通和通讯，县里到我们镇上一天只有早上一辆公共汽车。一百五十多华里的路，哥骑单车来的，他要在家走得多早啊！又带着我往回赶，一路上无论我怎么问哥妈病得重吗？什么病？哥总是说，妈妈病的一点儿不重，就是想我了，让我回家，哥带我到镇医院的时候，已经傍晚了。
　　 妈妈躺在病床上，一只手上挂着一瓶药水，一只手上挂着一袋血浆，脸色苍煞白。姐姐告诉妈妈说我回来了，妈妈用力挣开眼睛看了我一眼，又合上了，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淌了下来。妈妈得的是脾大性肝硬化，已是晚期，导致消化道出血。姐姐说妈妈吐了好多的血，已经两天了，妈妈不让告诉我，怕影响我学习。医生已经下了病危通知，并说妈妈的身体很弱，病情又很危重，这种情况也不能转院，只能先观察。我紧紧攥着妈妈的手，好凉好凉。妈妈又努力地睁了一下眼睛，又慢慢闭上，断断续续地说：“学会洗衣了吗？”我眼泪一下涌了出来，“妈，我会，我都洗两次衣服了。”“好，妈就……放……心……”“哇”的一下，妈妈又吐了一大口的血，晕了过去。“妈……妈……你怎么了，妈……”我和姐姐撕心裂肺的哭喊着妈妈，哥哥找来了医生，医生说，消化道出血没止住，输血量补不上失血量，并再次告诉哥哥姐姐，准备一下妈妈的后事吧。
　　 过了十几分钟，妈妈醒过来了，姐姐给妈妈擦着嘴角上的血迹，我蹲在妈的床头紧紧攥着妈妈的手。妈妈这次没有睁开眼睛，气息微弱,“别哭，你……栽咱家后园的……那棵……小树啊，又长高了……它没妈妈陪着，也长得……好……好的，你……要……”后面的话微弱得听不清了，我的脸轻轻地贴在妈妈的嘴唇上，渐渐地感觉不到妈妈的嘴唇的颤动，感觉不到妈妈那微弱的气息，感觉到的只是妈妈的手越来越凉……
　　 妈妈就这样走完了她的一生，带着她的牵挂，带着她的遗憾，妈妈“走”的时候五十八岁。那年，我栽下的那棵树也有小瓷碗那么粗了。哥哥说给妈妈烧完头七就让我上学，一是怕我耽误了课程，二是怕我在家更想妈妈。妈妈刚走的几天，我天天来后菜园看那棵和我一样没妈妈管的小树，想妈妈的时候，我要么和它说说话，要么和它相对沉默。临上学走的前一天，我用一把小铅笔刀在它的“身上”刻下了“十五”的字样，这是我的年龄。心里似乎有种寄托，当时的感觉现在想来也说不太清。
　　 高中的生活紧张而枯燥，学校离家又远，只有寒暑假期才能回家,回家我总要去看看那棵树。大学四年回家四次，毕业后参加工作，娶妻生子，回家的机会就更少了，可这棵树一直长在我的心里……
　　 站在当年亲手裁下的这棵树前，我围着它转了又转，它长得壮壮的，高高的，粗粗的，笔直冲天！我在它身上仔细地寻找着，寻找着……在比我还高一米多处看到了当年我在它身上刻下的“十五”字样，仍然是清晰可见！顿时，心里酸酸的……
　　 前几年，哥哥家盖房子用木料，有人提议把这棵树据了，可哥哥一直不肯，说这棵树是我裁下的，一看到它,就想起远方的弟弟，让它做为我们兄弟的一个念想。当我听到这些,泪水潸然而下……
　　 这棵树在这里扎根三十八年了，我的母亲离我也整整三十三年了！
　　 当年,我是带着梦想和希望离开这荒凉的家乡，踌躇满志地走出这片贫瘠的土地。光荫荏苒,当年荒凉的家乡已今非昔比！
　　 今天，看到家乡的变化让人欣慰；同时也深感惭愧没有为家乡贡献什么。就连这棵树，我也没浇一桶水，捧上一掊土，可它依然那么枝繁叶茂，它的坚韧、顽强就象家乡的农民！
　　 我想应该给这棵树起个名字，就叫 “乡思树”吧，因为它寄托着我对妈妈的深深思念，和对家乡的浓浓情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