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那么一个时段，我常常在梦中梦见同一处地方，我艰难跋涉，走很远很远的路，到一处山坳中的水库，每次梦中，都是同一个地点：沿途的商店、饭铺、民居依然，甚至遇见的人都似曾相识。半途会遇到一个岔路口，如果从山中穿过，抄近路可以节省时间，只是路上曲折多舛，而平坦的公路要绕大弯，路途遥远，需要耗费很长很长的时间……
　　 清晨河边的雾很浓，地面白茫茫的一片，行走在其间，有如腾云驾雾的感觉。在雾中趟过小河，冷冽的水浸到膝盖，不小心一脚踩空是前行中的恐惧。及待上到对岸，许多一人高的小树从散淡的雾气中显现出来，恰似一幅淡墨点染的山水画，难怪画家在绘画时候要“师法自然”。走了好一段路，出现一座年代久远、外形古朴的小石桥，如果早知道，就不用冒险渡河了。过河的艰辛，可以理解为上天对我们的考验，有意让我们这些未来担“大任”的同学们先行“劳其筋骨”的磨难。
　　 阳光从塬上射出，雾气下沉，贴在地面上慢慢消失。塬上有几处隆起的土堆，据说那是很久以前古代大人物的坟冢，虽然年代久远，里面埋着的王侯贵胄们，似乎躺在高高的塬上，世世代代蔑视着山下路过的小民。
　　 令人稀奇的是面前出现了一大片水稻田，我一直以为水田是南方才有的种植方式，骤然出现在西北内陆，让人产生时空的错觉，以为到了江南。道路的转角处，有一株粗壮的高大乔木，人们说，从大树那里拐弯，顺着树脚下水沟边新建的水渠，一路前行就可以进山。
　　 我沿着水沟前行，用小棍子抽打敏捷飞过的蜻蜓，这里到处纷飞蜻蜓的翅膀居然有许多种颜色：红的、黄的、透明的、黑色的……水渠里面的水流清皙透亮，底下是滚圆的卵石，石块间的水蚌舒展的张开了自己的臂膀，一边享受日光浴，一边吞噬着水中漂浮的微生物……
　　 那个年代，洁净的空气和水，是大自然最廉价的赐予。
　　 我们是一群小学刚毕业的学生，刚刚参加过升学考试。考试完毕，还没有发榜，大家心中惦记着不知是否被心仪的中学录取，但是彼此嘴上都不提起，因为一旦发榜，同学们就会进入不同的学校，面临着分离，大家同学久了，感觉自己的学校班级好像捂暖了的被窝，不愿意猛然揭开，设想以后到新学校、结识新同学的局面，总令人感到紧张和拘束。
　　 在家长们的眼里，小学生都是一些不懂事的孩子，他们也绝不会想到这些小孩子之间已经出现了朦胧的感情，我们自己也不好界定，这种感情是不是爱情。如果男孩子和女孩子之间出现了明显的隔阂，那实际是两个人之间出现了他们自己都害怕、都不敢承认的相互吸引。大家都会谨慎地掩藏自己的心事，只有在对视的一瞬，脸红、心跳，默默地咀嚼着那未曾经历过的感情涩果……
　　 男学生和女学生都藏着心里的秘密，老师不知道，家长也不知道。
　　 此刻，我们都坐在山坡上歇息，有人用小树棍在松软的土壤里拨出了“地衣”，老师说“地衣”是“苔藓”的一种，虽然我们感觉这两种生物相差甚远，但是却不知道老师也会说错。
　　 许久以后，偶然在孩子的科普书中看到，“地衣”是以真菌为主的生物，远没有“苔藓”那么高级，苔藓已经有了根茎叶的分化。由于他们都喜欢潮湿的环境，常常混生在一起，就好像我们同学们都住在一起，可是有工农家庭和知识分子家庭的差别那样。
　　 我们小时候一般不会去知识分子家庭串门，因为有的知识分子家长不喜欢自己的孩子和“野孩子”在一起玩儿，嫌我们“没规矩”、“不礼貌”——自然是“没家教”，可是小孩子们天性合群，于是就背着大人在一起玩耍。
　　 大家挖地衣很起劲，我们都忘了只坐一会儿是为了歇息，不经意间，我们暴露了人类的贪婪本性，小时候为了省钱，大家都到锅炉房外捡过煤核。课余时间，我们结伴到很远的郊外，去游泳、钓鱼、摸黄鳝。通过自己的劳动，有了收获，就是人生的乐趣。
　　 我们借住在一座寺院里，后来才知道这个寺院早已经没有出家人，村子里让孩子们到这里念书，所以应该说我们借住在一所学校里，由于是暑假，一个学生也见不到，倒是有一位中年女老师，姓胡，消瘦的身板笔挺，发髻在后，隆鼻前挺，眼镜片后的眼睛十分犀利，一副标准师尊态势，虽然她不是我们老师，我们也自觉敬而远之，免有偶犯遭其训斥。
　　 女老师的住在东边小院，院中浓荫蔽日，树木花草茂密，那间小屋犹显神秘，我们巡视暂居地，自然不会放过这里。踮着脚尖，看到了两个素衣女子，圆脸妹妹和瓜子脸姐姐。后来知道，瓜子脸姐姐和我们同岁，却已经上了中学，此时正在辅导妹妹做暑假作业。
　　 老师招呼我们该做午饭了，洗地衣清除里面的沙土很费劲，我们和好面做蒸饺，幸亏那时候的女同学大都会干家务活，只是各家的风格不同，包出来的蒸饺外形各异，吃起来是一个味道。后来在《十日谈》里面，看到宰相的妻子给国王做鸡肉的故事，深有切身体会。那时候的我们还都很傻，不会因此总结出“外表不同，实质一样”的社会经验。
　　 由于洗地衣，用光了水缸里储存的水，我和另一位同学到小院井中提水，我们从来没有使用过水桶、井绳和辘轳，水没打上来，桶却脱钩掉在井里。我们相互指责的一片喧哗，扰得屋里两姐妹出来，那姐姐将井绳放下，轻轻摇晃，瞬间勾住了木桶提梁，然后不用辘轳直接用手倒换着，把一桶水提上来放在井沿，气不微喘，面不改色。自始至终，这姐妹俩一语不发，竟自转身走了。我傻看半天，怎么也无法把这娇小秀嫩的女孩子和武侠传奇中提石头墩子的十三妹等同起来。
　　
　　 【二】
　　 我转悠到院墙一角，正在辨认一株不认识的树木，听到墙外有人说话：“这西红柿比咱们那里便宜多了，老师给咱们的钱还剩两毛多钱，咱俩一人一半分了，注意，回去不准乱说！”
　　 “知道。”回答得斩钉截铁。
　　 “来，趁这会儿没人，每人先吃一个大个的。”
　　 不一会儿，“噗托”、“噗托”两个柿子柄从矮墙上抛过来，正好落在我的面前。
　　 听声音，我就知道这两位是谁，但碍于同学面子，我自然不会声张出去。
　　 多少年过去了，回想起这一段，终于体会到陷入贪腐是人的本能之一。童年期的孩子们，当发现这是一笔没有人追究的钱，自然而然产生了据为己有的念头，还订立了攻守同盟。
　　 不只是别人，反省我自己在勤工俭学的年代，应该把打工挣得钱全部上交学校，我也做了截留，还想：这毕竟是自己挣得（卖《红旗》杂志挣二分，十本两毛，卖报纸总共挣一毛多，一共上缴三毛多，但是我有时候可以挣五毛多，我只上交三毛。
　　 吃饱了饭，回教室午睡，我们把桌子拼成大通铺，躺在上面却没有困意说闲话。
　　 偷吃西红柿的两位同学回来了，装得像没事儿人一样，我因为偷听产生了他们的私下交谈，反而有负罪感，他们背负“偷窃”的重负，我却背着“知情不报”的罪责。
　　 王同学正在用小口径步枪瞄窗外的鸟雀，听见有人进屋，突然转身用枪对准了偷嘴的两个同学，我立刻制止了他的举动，因为我的家长当过兵，知道任何时候都不可以用枪口对人。
　　 王同学的爸爸也当过兵，他说：“没事儿，反正这枪里没子弹。”
　　 枪是李同学带来的，他爸爸是某单位的高级干部，经常出去打猎，家里有枪支不算稀奇。李同学反驳他说：“没子弹也不可以对着人，我父亲说过，假如撞针断了飞出来，照样可以伤人。”
　　 他把枪要回去，转身对着窗外，这时一只乌鸦落在不远处的树枝上，他习惯性地瞄准，搂了一下扳机——“啪！”一颗子弹飞了出去……
　　 王同学脸色立即苍白，李同学转过身来，也是脸色苍白，气得说不出话来。我立即飞奔出去向老师报告……这可不是碍面子的小事儿，何况我还是班委——“两道杠”。
　　 老师收走了枪，差点就酿成了塌天大祸！
　　 屋子里刚静下来，又听见了一个女孩子哭闹的声音，我们立即循声跑出去，看见胡老师家圆脸小妹正在廊道里号啕大哭。
　　 当时，虽然差点惹事的小口径步枪管制起来了，可是同学们带来的气枪有好几把，当时拥有气枪的家庭应该就算“中产阶级”，一般的气枪，一十八元钱，好一些的，三十多元。家庭生活富裕的家庭才买得起气枪，虽然有枪，往往买不起几毛钱一小盒的子弹，我们当年从找材料，做成一个模子，捡牙膏皮，抛弃的保险丝、废铅字，融化了灌到模子里，一颗一颗把子弹敲出来，有时候还会从树上、木板上抠出子弹再用。
　　 钟同学就是用一把不起眼的气枪，在午睡时间出来打鸟，他是平民出身，不会领略古代贵族在野外狩猎的乐趣，他不到外边去寻找，只是一味地偷懒，恨不得野味掉在自己的嘴里。在回廊边路过，他看见了唧唧喳喳的一窝小燕子，立时举枪，几乎对着燕子的胸膛直接瞄准射击，那个正在哺乳的燕子妈妈立即倒扑跌地，也引来了视燕子为家人的小妹妹嚎啕痛哭。
　　 失去了母亲，那些小燕子也难以养活，何况这对儿燕子是这里的老住户，南去北回已经几多春秋……
　　 钟同学大约做了坏事受到“报应”，后来没有上中学，回了西南山区农村的老家，这是后话，其实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在清理阶级队伍年代，他四川老家有人举报，当年红军长征路过，钟同学的父亲曾经为白军带路上山“剿匪”，因而被工厂开除，遣送回原籍，其实他当年做这个事儿的时候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农民，没有政治头脑。听国民政府反动宣传，把路过的红军当成土匪而已。
　　 入夜，仲夏的山村，宁谧中凉风习习，由于天热我们懒得携带保暖衣物，这时候冷的瑟瑟发抖，躺在床上就可以看见窗外的星光，自然不会有《木偶奇遇记》里的蓝发仙女从那星光里飞来，改变我们的命运，但是幽静的环境却使我想到了《聊斋》，更惨的是，那个女老师正好姓“胡”。
　　 胡老师的两个女孩子不苟言笑，大多数时间看书学习，应该是学校里的好学生，我偷偷看着那姐姐在一张若大的案板上和面、擀面，用刀密密切过，手从下面抄起满把细丝轻轻一抖，真令人羡慕。圆脸小妹一开始对我们这些城里来的孩子充满着好奇，“小燕子事件”后，我们就再也见不到她的身影，显然在回避我们，实际上见了面感到歉疚的应该是我们。我只是在想，生活在乡村里，一切都是简约的，从吃的、用的到听的、看的，应该是很单调吧？也许正因此，更多的精力会用到上课学习上，没有别的干扰。
　　 但是简洁单调生活中的她们，由于不被我们理解却透着神秘，在热闹喧嚣城市里生活着的我们，却性格外露、大大咧咧，呈现出不谙世事的幼稚。
　　 上午在麦场上，两只小猪在结伴而行，体型小的那只有些狡猾，把爪子搭在另一只猪的后背上行走，我毕竟是城市里长大，根本不知道那是动物青春期成熟的游戏行为。
　　
　　 【三】
　　 我们这次出行三天，每人交三元钱。有一位同学交不出这么多钱，他带来一个小口袋，里面装了三斤米，声明他每天只吃饭不吃菜。我当时觉得很尴尬，因为没料到出这样的状况，只好向老师报告，最后老师收了三斤米，代替他交了三元钱。同学们家庭的经济情况不一样，通过这次郊游我才领会到这种差距。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初中毕业的老师，作为干部，级别很低，当时能拿出三元钱也着实不容易。他们的工资待遇怎么说呢，初中毕业后，我上了中专，碰到了一位小学老师带队到我们学校来赛球，他很为我高兴说：“过两年你毕业可以拿到38块五，比我工资都要高。”
　　 工资对人们生活的影响不仅仅是生活，关键是在你社会上的身份地位，我们的少年时代大多数同学家庭都很困难，由于社会上提倡勤俭节约艰苦朴素生活作风，就是家庭经济条件好的家庭，也不给孩子多余的零花钱，所以当年的同学们似乎是“平等”的。
　　 我们那个年代的门当户对，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对应，比如干部家庭和知识分子家庭，上代人“土包子”出身的干部们和上过大学的工程师们，在工资级别对等的条件下，就算是门户对等了。后来，受到了政治干扰，强调了阶级出身，“土包子”们出身好，们占了上风。但是在实际生活中，这种对等也不成立，因为观念和家风的不同，会影响日常生活的和谐。多年以后，“文革”末期我一度和一位工程师家庭的女同学在会面时牵手，可是后来有人给我递话，说她母亲生活很讲究、老规矩很多，看不起工农子弟……于是我知难而退，不愿意陷入被管制生活中。
　　 小学时期，似乎生活在童话中，全感受不到家长的生活困顿与工作压力，一门心思的憧憬美好的未来，会为了小小一点成绩欢心跳跃。晚间，远处点点荧光驱散睡意，在城市见不到萤火虫，我的幼年生活在山沟里，这点点晃动的荧光，勾起了我对遥远童年的回忆。只等到捕捉萤火虫时候，跌进水塘，浑身湿透，踩得两脚湿泥，方知道美好的景象与现实的差距，人们在现实生活中要克服许许多多的困难才会有所收获。
　　 童年，就像安徒生说的“小孩子是残酷的”，童真其实就是不懂事儿。记得有一年暑假过完，一开学，同学们就说某某同学死了，大家不信说，昨天还在一起玩，都说：昨晚上，学习骑自行车，仰面摔倒，后脑磕在路边石阶楞上。大家知道后脑乃利害所在，大家对同学离去并不表示哀痛，反而开玩笑说他的名字叫“高生”，如今果然“高升”了。
　　 多年后想起小时候，虽然不懂事儿，却是坦然真情流露，不似如今的圆滑，人生世故稔熟，与故人敷衍，一团和气，当面诸多褒誉，实则口是心非。
　　 三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挖地衣，捉田鸡，自己做饭。山间远足，田园休闲的记忆，竟是追随一生。
　　 回城后看榜，居然有几个同学没考上，所幸那个时代，小学毕业也可以参加工作。“文革”后期我们毕业到工厂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这几个同学已经以老工人身份参加工宣队进驻大学去了。
　　 莫道世事无常，人生随遇而安。许多年后，我已经参加工作，旧地重游，在那座山村附近的水库里游泳，上岸休息时和看管竹林的村民闲聊，得知当年学校的胡老师，是一个旧军队团长的太太，解放前，丈夫去了台湾，她独自一人带大两个女儿，在那时的政治环境下，她的人生实属不易。
　　 忽然又想到了《聊斋》，感觉到人只有在实属无奈情况下，或许会产成幻觉，写出来神话故事，都是人世间不可能发生、只有在幻想中才能成就的传奇。太平年景丰衣足食、无所事事的生活，就使人缺乏了幻想的冲动。我们欣赏古代美好故事的时候，大约很少去想到这些故事也许植根于人生的苦难艰辛。
　　 故事属于精神，是虚幻的，山村生活的基础是收获和耕耘，祖祖辈辈人们在农村生活，面朝黄土背朝天，只有下力气耕耘，才会收获赖以生存的果实。
　　 短暂的农村生活体验，一直留存在思绪中：自古至今，以农为本，农民生活艰辛但内心充实，是社会的基本力量。而创造精神文明的知识阶层虽然处在社会上层，但在政治经济生活的发展途中，往往要经历诸多磨难。
　　 如今社会变革进入了新阶段，农民大量进城务工，面临城镇化社会生活的转变，未来会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