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邻家奶奶进到屋门，母亲就大声喊：“语，快给你奶奶拿烟盒子来。”春秋季节，她们就坐在当门，我去屋里拿烟盒子的空隙，母亲摆好了玉米皮做的蒲团，还有小马扎子。若是夏天，她们会坐在天井的大榆树底下，屁股还没有坐稳，手就不安分地伸向烟盒子，烟盒子是一个长约八公分，宽约四公分，高约三公分的木头匣子，中间一块木挡，把烟盒子按三分之二的比例分隔开。占二的上方按一个木盖，可以活动，里边是烟片，手巧的木匠还在木盖子上做了雕刻：木篱笆、河流和花鸟等。没人抽烟的时候，木盖子盖得严丝合缝，烟丝不容易潮湿。小木匣里是洋火（老人这样叫）、白纸片，烟袋锅子。烟盒子一般有两种颜色，黑色和朱砂红色。好像谁家没个烟盒子就不像个人家似的。
　　 她们一只手在烟盒子里用大拇指、食指和中指揉搓着烟片，这些指头肚见方的烟片在她们那三个指头的按摩下，慢慢变小，烟棒被她们随手扔到烟盒子的外边。她们的另一只手会拿起一张纸片，这种纸片是我们用完的作业本子裁成的，涂黑的铅笔字像一行行蚂蚁。纸片被她们的两只手端平，右手的拇指摁住纸片的下端，食指、中指微弯，无名指、小指半蜷，左手把搓好的烟丝放在白纸的左下端，食指插入纸片，大拇指开始锥形卷动，她们卷动的速度很快，一会儿，一只锥形卷烟初见规模，卷烟的粘合处，她们麻利地用舌头一舔，工序立即结束。没等你注意，火柴棒在火柴皮上快速划拉几下，火光一闪，她们的卷烟点着了，卷烟含在嘴上，她们手里会变魔术似地拿出一张鞋底，出啦出啦地扎起来。嘴巴是不清闲的，一边抽烟，一边说东家道西家，最讨厌西邻奶奶，喜好嚼舌头，经常搅得人家婆婆和媳妇打架。看到她来，我放下烟盒子就跑，有时还偷偷从锅前抓一小把锅土放进去，等她吸烟咳嗽地老延大憋气时，我躲在草垛后笑，活该，大舌头！
　　 母亲抽烟用烟袋锅子。长约一尺，杆是竹子做的，烟嘴和烟锅子，铜制。她的烟袋锅子时常撂在炕沿上、锅台上、还有门外的蒲团上。母亲也是一边说话，一边用指头肚磨碎烟片，然后把烟袋锅子塞到烟盒子里舀满烟丝，右食指贴紧烟锅子，大拇指摁压烟锅，感到紧实了，才划着火柴点烟，边点边吸，嘴里冒出一股股的白烟，等吸完，把烟袋锅子扣过来，朝右鞋后跟磕哒两下，收起烟锅，像完成了一项重要的使命，起身干活去了，变得劲头十足的样子。母亲吸烟源于父亲，刚从六爷家回到我村时，父亲家老屋的屋顶早青天白日了，破烂不堪，没法住人，他俩借住在人家猪圈间隔开的圈屋里，就是猪圈外搭起的放置杂物的储藏间。当他俩开始盖新房时，木料是姥爷赞助的，猪圈他俩自己盖，没有东西吃，母亲饿得头昏眼花，父亲就说：“抽袋烟，充充饥。一根小烟炮，赛个小火烧。”母亲拿起父亲给的卷烟抽起来，果然，饥饿减轻了一些，从此，一发而不可收，上烟瘾了。
　　 母亲抽烟都是自己在菜园里种东北烟叶子，用她的话说，东北烟叶，抽起来，劲大！烟叶子尚青，母亲就摘下来，挂在屋檐底下，叶子蔫后，半干就打成捆，放在南屋里，这就是母亲一年“肺”的营养了。有时，这么多烟叶子是不够母亲抽的，还要到生产队讨还一些碎烟，大约一麻袋之多，经常地母亲把几锅子碎烟，掺加上一锅东北烟，看她沉醉的样子，让我想起电影中吸大烟的地主婆子，母亲嘴中的“还是东北烟过瘾”，更是让我目瞪口呆。我们姐几个就是在这种烟雾缭绕的烟辣味中长大的，所以，我对烟叶子情有独。当有女士对吸烟的男士深恶痛绝时，我是很理解的。
　　 我还喜欢帮母亲往外投烟袋油子，用一根扫帚棒，把烟锅转下来，从顶端穿到末端，竹棒立时变得油腻腻的，还花着脸。我最讨厌有的女同学家窗户两边的墙壁上全是烟袋油子，她们的母亲拿起烟杆的一端用力一甩，泥墙上一道黑色的油垢，有的还交叉着，像孩子哭模糊了的脸。春兰的父亲喜欢把烟袋锅子当作打孩子的武器，我亲眼见识过他的长烟袋的“格、击、戳、点、捣、挂、撩、磕”等动作，春兰的作业写不好，先是一锅子“点”在生字上，然后烟锅子“戳”着春兰的额头，“磕”几下，春兰就哭了，他父亲会连续地用烟锅子“格”“击”春兰的手臂，当春兰哭的鼻涕四下里淌时，他父亲把烟锅子“撩”起，“挂”在腰后，气汹汹地走了。
　　 我村的一大风景就是街中央晒太阳的那一溜男人，这道风景现在依然鲜活，当我在心田上遥望故乡时，最先想到的也是这道景致，为此温暖。就在老杀猪组的南墙边，有时几个人，多的时候十几个人，他们歪斜在墙壁上，双手抄在袖笼里，头上的“三大宪”帽子半遮着眼，有的就打起瞌睡，阳光钻到他们的胳肢窝里，一个人在说古书，几个人凑到他的身边，有的人从腰后拿出自己的烟包子，大烟袋插在大裤腰里，把烟锅子伸进烟包子，也是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碎烟叶子，顺便就装进了烟锅，烟锅平着端出时，先放到鼻子上闻闻，鼻子跟着耸动了两下，点燃火柴，就吸上了，含着烟锅的嘴巴鼓起来，耳朵走进古书的情节里，嘴静止了，烟锅灭了，就点起火再吸，旁边没带烟包子的男人嘴馋了，就说：“快吸，吸完，我吃一锅！”
　　 借烟袋的男人归还主人时，主人使劲擦擦自己的烟锅，別在裤腰带上，大烟袋一般不借的，除非别人死皮赖脸地借，所以，是个男人，在那个年代，都有一个烟包子。烟包子是青色的粗布做的，一个细长的小口袋，一根布绳把口袋收紧，里边是烟叶子，火柴，烟斗。若是长烟袋就得別在裤腰上。爱美的女人会给自己的男人做一个漂亮的烟包子，用几块花布拼起来；有的在黑色粗布上秀一朵荷花或是怒焰的海棠，恋爱中的女人送男人的烟包子就是定情礼物了，上面必是喜鹊登枝，还有并蒂莲花。男人也在自己的烟包子上下功夫，粗布绳上栓一个自己喜爱的东西，叫“烟包子挡头”，有家传的玉麒麟、玉蛤蟆，喜欢雕刻的，自己做的“木如意”、“木头小孩”、“木头宝剑”等。我大舅就有一个红木的如意烟包子挡头，被一个收古董的用十元钱收走了，想想就可惜。
　　 打补丁的大裤腰裤子，屁股后别着一根大烟袋，烟包子随着走动在屁股后晃呀晃呀，因为有烟包子挡头，再怎么晃，烟包子稳稳地挂在屁股上，有很多男人是把自家的钥匙做烟包子挡头的，情趣就减弱了。屁股后挂个烟包子，这就是当年男人的写照。
　　 别小瞧这大烟袋，也是一个时代产物，反映出一个人的官职和贫富，反映出一个地方的风土人情。见过七爷的烟嘴是岫玉的，牙质细腻，烟嘴笑纹较大。烟锅制作精良，烟杆藤制，至于他的烟袋锅子去向那里，就不清楚了。
　　 随着发展，人们的生活有所提高，集市上开始卖白纸片，吃卷烟的多起来，烟盒子逐渐消失，出现了烟笸箩，有人用半张布壳子做成圆圆的一个，还涂上胭脂红，还有人把废弃的纸盒或者开封的酒盒用手缝制，做成纸笸箩，就有那粗心大意者不小心把烟灰掉进去，烧坏了笸箩不说，还差点烧坏炕席，渐渐地烟卷兴行，烟盒子、烟笸箩，烟袋锅子，一并消失了。十五年前，母亲查出肺气肿，我在家强制她戒烟，烟瘾上来时，母亲流着泪说：“我这一辈子，跟着你父亲，就这么点浮华事。”我说，还浮华，要你的老命了。
　　 听老人说过去还有雕刻对联、花鸟虫鱼的烟锅子，有的还雕刻着铭文，还有雕刻节日诗歌的烟锅子，这些，没有见过。在电视上见过纪晓岚的金烟袋：金锅、金杆、金嘴的金烟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