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记忆已经蒙尘，只是不经意间被触碰。抖落岁月的尘埃，发现那些过往依然清晰，许多美好的记忆还会跃然而出，温暖内心。恰如村边那条小河。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我家从南方搬迁到东北，曾经有过一段寄居在东北农村一年多的生活经历。
　　 房东家是靠山而建的一个独立大院。三间砖瓦房，木质的窗棂，白色的窗纸糊在外面。我家和房东分住东西两屋，中间隔着一间公用厨房。两口特大的铁锅，霸气的盘踞在屋门口左右。喝水不用去挑，屋里有压水井。手压的打水井需先往铁管里面放水作为引水，不断地抽吸后才出水。我年纪小，力量弱，常常是添了许多水也压不出来水，只听见扑扑的皮筏空响声。院子里盖有粮仓，马棚，猪圈，柴垛。空气中经常飘散着腐败的秸秆、糠麸、沤粪池等散发出来的混杂气味。这些难以忍受的气味经常从各个角落被风吹来或者自己游荡出来，迷茫在你存在的每个空间，无法逃避。那时抑或现在，我始终理解这就是农村特有的味道。
　　 凌晨，人们还在甜睡，窗下的芦花鸡便站在草窝上亮开嗓门开始报晓，一声接着一声，叫的你无法安睡，你不得不从温热的火炕上爬起来。来到院里，看着它挺胸昂首在母鸡群里渡着方步，气就不打一处来。找个大人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地踹它一脚，警告它第二天不许再打鸣了。芦花鸡并不记仇，天天起早继续报晓，以致后来我们上学从未迟到过，功劳也有它的一份。两头大肥猪没有一点耐性，饿了就嗷嗷叫槽，到处乱拱。健壮精神的枣红马，大大的眼睛，睫毛很长很长。我们摸它的肚子，想感受一下它皮毛的质感，它就晃动脑袋，全身抖动，不安地躲着我们。最活跃的是嘎嘎欢叫的绿头鸭子，它们有说不完的话，讲不完的故事。大白鹅也许听烦了，忍不住地偶尔发出一两声抗议。置身其中才体会到，地地道道的农村，牛马猪羊，鸡鸭鹅狗，每天极其热闹。
　　 宽敞庭院的台阶旁，一左一右种有两棵苹果树，院墙角落有一棵山楂树。后院有梨树、板栗树和枣树。刚来的时候恰值冬天，房东奶奶指着每一棵果树，告诉它们的名字。春天来临，果树花开，梨白桃红，此落彼放，院里到处充溢着花香，真是美极了。房东奶奶说，到了秋天，树上就会结满果子，你们就敞开肚皮管够吃吧。幼小的弟弟悄悄地问我，那这里不成“花果山”了吗？
　　 慢慢的，我们对村子熟悉了，和村里的孩子熟悉了，与大黑狗熟悉了，大黑狗不再对我们虎视眈眈的不友好了。
　　 村边有一条小河，是我们最爱去玩的地方。这条小河没有名字，可能是因它水流不够大，水太浅的缘故吧。人们说起它，就说河边或者河沿儿。我想河沿儿，是这条小河最适合的名字。
　　 小河是从西面的大山深处来的，在村西向南又向东绕了个大弯，又从村北向东面流去。河水大概有两米多宽，最深的地方也不过一米半左右。河水清澈流缓，淙淙的流水声，为我们这些孩子的童年弹拨了一首乡村交响曲。
　　 春天刚到，鸭子早早就下河觅食游荡，它们吃河里的小虾小鱼，下的蛋外皮淡绿，蛋黄金红。腌制好的鸭蛋，切开里面会流出红红的油，蛋黄沙沙的，很香。
　　 夏天，小孩子喜欢在河里游泳戏水。我们把裤子的两条腿分别用绳子扎紧，在裤腰的位置用树棍十字交叉撑开，一个土制简便的“游泳圈”就做成了。当然，“游泳圈”经常有漏气失效的时候，大不了喝几口河水，脚一使劲就能碰到河底，没有任何危险。甩一甩头发上的水，把裤子挂在树叉上，等回家的时候裤子也就晒干了。
　　 游累了，找一处没有惊动过的水域，翻开水里的石头，或者用树枝掏掏岸边的水草，就会有一些嘎牙子，沙胡鲈子，川丁子等小鱼从石缝仓惶出逃。我们用自制的纱网，捕捉这些小鱼小虾。把这些小鱼洗干净，回家用大酱一焖，就制成了鱼酱。每年雨季上游水库泄洪的时候，河边树趟子里还能抓到一些因泄洪撞晕受伤的大鱼呢。
　　 夕阳西下，炊烟在家家户户的屋顶袅袅升起。农民牵着自家的牲口，踏着疲惫的脚步从田野来到河边。这些牛啊，马啊，它们打着响鼻，喘着粗气，低头在河里畅快地饮水。夕阳在它们的脊背勾勒出一道金黄色的光晕，仿佛是天堂下来的神物。小河不嫌弃它们，热情地为它们洗去一天的风尘。它们的影子在小河水里打着漩，小河水在它们的脚下撒着欢儿。
　　 房东家的姑姑，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和枣红马一样。这样的比喻常被她呵斥，人和马怎能相提并论呢？赶上闷热天气，夕阳落到西山后的时候，她拉着我去河沿儿，让我给她站岗放哨。她下河里痛痛快快地洗澡，月影下她模糊的青春身影好看极了。有一次，我吓唬她说有人来了，她一下蹲到水里只露出脑袋惊慌的东张西望。知道我是恶作剧，回来的路上，我的耳朵被她快揪成了和兔子的一样长。
　　 姑姑的大弟弟有一段时间，吃完晚饭落筷就走，问他干什么去，他说找二愣子玩儿去。那时农村晚上没有什么娱乐项目，做完家事大家就坐在院子里乘凉。蚊子围着身边嗡嗡直叫，与其咬得浑身是包，还不如到河沿儿凉快呢。我和姑姑隔三差五就往河沿儿跑，没人就下河洗澡，有人就在河边转转。
　　 一天，我俩刚走到河沿儿，看到水深的地方已经有人了，就沿着河边往上走。姑姑眼尖，老远看到前面一男一女并肩坐在一棵柳树下。近前再仔细看，男的竟是自己的弟弟。哦，原来他每天晚上急三火四地跑出来，感情不是找二愣子，是处对象啊。这个秘密被我们无意之中发现了。
　　 冬天，小河结冰成了天然的桥，上学不用绕远，节省了一半路途时间。同时，它又是天然的溜冰场，是孩子们最喜欢的冰上乐园。冰爬犁，“单腿驴”，打冰嘎，小河上总是飞出一阵阵欢快的笑声，还有从远处催促“回家吃饭了”的呼唤声。冬天沉闷枯燥的时光，因为有了这条小河，为我们的童年增添了很多快乐的时光。
　　 四季轮回，小河仍然紧紧依傍着村庄昼夜流淌着。小河虽小，因为有了它，让这个普通的村落更加淳朴，生活也多姿多彩。它给村民带来多少方便？给孩子们带来多少快乐？有多少年轻人的故事在这里发生？有多少欢笑在这里飘荡？恐怕只有小河最清楚了。
　　 光阴飞渡，一晃离开那里几十年了。我曾经有几次回过那个村庄，也去看望那条小河，小河的水依旧清澈，只是那些童年的玩伴，脸上已浮现出木刻似的皱纹和土地般的肤色。
　　 最近几年，坐车偶尔再途径这条小河，发现小河变了。水质不再清澈，浑浊的河水从上游流淌下来，水面泛着一层白沫。各种颜色的塑料袋星星点点地挂在岸边和石缝树杈间。小河变了，已经不是我童年记忆中的模样。原来清冽的河水现在承载着浑浊的工业废水，腐臭的生活垃圾。河边看不见饮水的牛马，水里没有鸭子的影子，我不知道小河里是否还有小鱼小虾，那条充满活力、欢快的小河不见了。
　　 这条小河太渺小了，卑微到没人在乎它的存在。水质变了，河边失去往昔的热闹，人们依旧忙碌着，生活着。
　　 可是，春天来了，夏天来了，四季轮回过去，没有了这条生机勃勃意趣盎然的小河，村庄是否寂寞枯燥呢？那些新生代的玩童，他们玩些什么？哪里又是他们快乐的去处呢？我不知道还有多少这样的小河也被岁月遗忘，甚至遗弃了！
　　 小河，不是我生命中唯一的河。也不是我见过的第一条河。它和我曾经毗邻过的雄浑的岷江相比，和浩浩荡荡的鸭绿江相比，实在微不足道。可是，它是给我快乐最多的一条河，是我记忆中最美好的一条河。而就是无数的这样的一条条小河，才汇聚成那一条条波涛汹涌的大江大河啊！
　　 红尘俗世，多彩缤纷。许多往事抛却在时光的隧道里，逐渐淡忘了。新鲜的，不断出现的事物，叠放累加在记忆的层面。小河，我也不常忆起。只是偶尔再见如今的小河，那些时光碎片才会倏然间复原回放。眼睛溢出些许润湿了的光，少顷，从心底里又发出沉沉的叹息伴随着无奈的惆怅。
　　 清风从车窗外涌了进来，小河在车后迅速退却，越来越远，直至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