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老公，你看你闯祸了。”我端着个塑料脸盆从厨房里走到书房。
　　 “怎么了？大呼小叫的。”他目不转睛的盯着电脑，斗他的地主。
　　 “就是你，把菜刀搁脸盆里，脸盆是塑料的，被菜刀划了一道口子。”我很委屈地把脸盆的伤口展示到他面前。
　　 “不就是一个塑料脸盆吗？多少钱一个呀？坏了，再买一个新的不就完了，至于这么大惊小怪吗？明天再去买个不锈钢的回来赔给你，行了吧？”他不耐烦的打发我，就是不希望我打扰他斗地主。
　　 “你懂什么呀？这是一个脸盆的事吗？这是多少钱的事吗？这脸盆，是你妈留给我的唯一的纪念，它承载着我们很多的回忆，唉，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大老粗。”我看着这破了口的脸盆，再望望那个聚精会神斗地主的他，满满一脸盆的回忆倏地洒了出来……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塑料脸盆，是2012年婆婆住院那天，我自己亲自买的。
　　 姐姐一个电话说妈妈头痛、眼睛痛住进了县人民医院，我和老公立马就关店门，开车出发。到了医院才知道，婆婆的病不是很严重，老年青光眼，医生说保守治疗是可以，但不能根治，最好尽早手术治疗，姐姐、姐夫和老公都考虑到妈妈八十高龄，说要兄弟姐妹凑齐了再作商量。由于姐姐、姐夫都要上班，大伯大嫂和小叔夫妻都没有来，所以我就让老公一个人回去看店，自己留下陪婆婆。
　　 由于走得急，而且也没计划是我留守陪护，所以我只好就近在医院门口的超市临时买一套洗嗽用品。尽管医院洗手间有公用的洗脸盆，姐姐也为妈妈带了个洗脸盆，有些小洁癖的我犹豫再三，还是决定给自己另外买一个塑料盆洗脸，因为我害怕医院里的病菌，尤其婆婆还是个结核病患者，所以我需要隔离保护自己。一向不太喜欢红色物品的我居然挑选了一个质感比较好的粉红色，在这特定的环境，我希望多一丝温暖，更希望我的这段陪护日子，和婆婆一起拥有更多的甜美和喜悦。
　　 说是住院治疗，其实这次婆婆的病并不是很严重，也不是危及到生命的痛苦，通过吃药、打针、输液和两个小时滴一次眼药水等多方面的治疗，病情很快就得到控制并且好转，所以，我和婆婆也一直在欢乐和谐的气氛下度过。其实，跟别人说话我称她为婆婆，当着面时我一直叫她妈妈，而且是叫得很自然很亲切的那种。
　　 学医出身的我，做一个陪护，应该还是绰绰有余的。虽然平时很少接触眼科疾病，但基本的常识还是懂一些的。何况这次妈妈恢复很快，我主要负责伺候她起床后和睡觉前的洗嗽，一日三餐的营养搭配，输液时的吃喝拉撒，当然还有遵医嘱按时吃药、上眼药、搀扶她去各个治疗室检查，我向来都是一个做事很认真的人，这陪护工作更加马虎不得，给她擦洗身子不太容易，她嫌麻烦，不肯换洗，我就连哄带吓“不洗就有气味，你不爱干净，我就懒得管你了”，她穿得比常人多多了，一件又一件，穿了脱，脱了穿，换下的都得洗，她也怕我累着，才不肯配合，但我必须时时刻刻保证她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就这样，我这“三陪小姐”很快就融入了整个病室，甚至整层楼。
　　 第二天，妈妈说想吃草莓，我便趁着妈妈输完液且熟睡之机，跟同病房的两个大姐以及值班护士打了个招呼，出去买草莓，顺便买两本杂志进来打发时间。时值正月，还不是草莓上市的季节，我找了很多家超市和水果店，都没有买到新鲜的草莓，最后只提了些别的水果和两本《知音》回来，刚到门口，就听婆婆在跟室友聊天：“这个不是我的女儿，是儿媳。”“哪有这么贴心的儿媳妇？”“是真的，是二儿子从城里骗回来的儿媳妇。”“还是城里姑娘？”“嗯，一个孝顺又懂事的姑娘。我喜欢住他们家，更喜欢在她那过年，今年我就带着我的子子孙孙在她那过了一个最快乐的新年。她那的新房好大，不仅能住下她娘家父母和妹妹一家，还足够我的女儿和另外两个儿子三个家庭的成员都住过去，真真正正的团团圆圆过大年，你们是不晓得，那每顿饭两三桌的大团圆，从腊月三十除夕那天起一直持续吃到初八，都是我这个儿媳妇一手操办。我们就只管吃和玩，吃了饭就跟亲家、亲家母打牌，或者看电视，我是出了十五才回女儿家的，就是没想到才十来天，又要让她到这里来伺候我了……”
　　 婆婆的话把我拉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星期六的下午，还是学生的我，在她二儿子的哄骗唆使下，第一次逃课半天，跟随他回老家。下了唯一的一趟班车，他领着我从较宽的村公路拐进狭窄的小路，穿过竹林上了山坡，越过山坡又进了茶树林，我腿都走痛了，他就一直跟我说“快到了，马上就到家了。”他的忽悠就像《狼来了》一样，我实在走不动了，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再不走，天就黑了，你想在这树林里过夜吗？真的不骗你，翻过前面那座山就到了。”他连哄带骗，牵着我就往山顶跑，这是我到过的最偏远的山村。当我拖着一身疲倦走进他家的土砖房时，迎接我的就是我这个矮小瘦弱的婆婆和她的老公以及其他孩子们，他们像看稀有动物一样把我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打量个遍，所幸我长得还不是很丑，还经得起左看右看。唯一无法想象的就是我和这个山沟沟里的他们竟然成了一辈子的亲人。
　　 记得第二年的五一前夕，我的左边嘴角长了个莫名的肿块，一边脸高高隆起，足有打肿脸充胖子的架势，校医看了，也不能确定生的是什么东西，故而准我一天假回家看病，连带五一和五四的三天假一起，我就可以休息四天了。作为男朋友的他没有带我去医院，而是直接带我回了他家，而且一到家他就把我交给了他妈，他妈二话不说把我带到一个土郎中那弄了些草药敷上，说一天一贴，三天准好。我半信半疑，在这穷山沟里，也只能听天由命死马当活马医了吧。最让我感动，让我今生难以忘怀的是，因为疼痛而不能吃饭的我，在那几天里我享受到了温暖的母爱，每天一锅莲子粥，特意为我一个人熬制的。那年月，莲子，也算是稀有东西吧，至少我是生平第一次吃到，而且那也是我这辈子喝到的最美味的粥，爽口、营养，还下火。假期满了，我的病也真的奇迹般的好了，这几天，身体的康复和精神的愉悦，也是我后来将她这个瘦弱的阿姨变成为婆婆妈妈的重要原因……“嘿，回来了，怎么不进去呀？”正欲出门的临床陪护打断了我的回忆。
　　 第三天，医生来查房，让我们尽快决定是否做手术。婆婆说“要等我女儿来了，才能定，我们家的事，她说了算。”医生纳闷的指着我“你女儿不是一直在这里吗？”旁边的病友和陪护都纷纷抢着说“这个，是她儿媳妇呢！”医生用惊讶的眼神看了看我，然后对婆婆说“你老人家真有福啊，忙前忙后，扶进扶出的居然是儿媳妇，少见啊，我们都以为是你老的亲生女儿呢。”“唉，三个儿媳妇也就她一个最好，小的忙着上班，看一眼就走了。大的在家守屋，来都没来过。她要再不好，我就别说命好了，恐怕连命都无有得哒……”如此之后，我感觉到自己的进进出出，多了一些异样的眼神，疑惑？还是羡慕？赞许？还是敬佩？我不想多问，报之一笑，转身，只做我自己。
　　 第四天，第五天，同病房和隔壁病房的人，都开始熟悉起来，不管是病友，还是陪床的，都多了一些了解，多了一些说笑，多了一些温馨。上午，病人都要输液，陪护也都坐一旁候着，大家你一言他一语聊开了，正好聊到老年人黄昏恋上，我就笑着逗妈妈“等你病好了，还是住我那去，我给你找个征收户老公，不愁钱花，每天打点麻将，要多快乐有多快乐。”“熊娭毑，你老人家命真好，你这儿媳妇说话就跟自己女儿一样贴心贴肺，没有隔阂，别人家的崽女都反对老人再婚呢，何况七八十岁了……”同病室的几个人都嘻嘻哈哈笑开了。“她呀，说话一直这样没心没肺，没大没小，就爱说笑。我老公刚走不久，她就说过要给我找老公，我崽女都不讲，就她一个人讲。其实在我们农村，七老八十的人了，有哪个还会再找咯？不都是一个人过不是？”婆婆早就习惯了我的随口就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说的是真的呀，老人就不能找老伴吗？越是老人就越需要有人照顾，有老伴可以相互照顾，这是给儿女们减轻负担……”就这样，我们这个病房，总是洋溢着欢乐的笑声。
　　 说起开玩笑，说起我的没大没小，我总觉得我实在公公婆婆的呵护下长大的。公公是个爱说爱笑的老好人，村里男女老少都喜欢他，而他，也像亲父亲一样喜爱我。我们之间也是谈笑风生，根本不像其他公公和儿媳一样相互不说话相互不理睬。记得小叔子结婚的酒席上他让我给他盛碗饭，我就故意盛得满满的，宛如一座小山，还坏坏的加上一句“不许剩饭哦”，在众亲朋的嬉笑下，他回了我一句“你这懒妹子，是怕我要你再跑第二路吧？”然后，开开心心的把我给他堆的“大米山”全给消灭了。婆婆最后总结陈词“不是她懒，是你懒，看你以后还要不要别人给你盛饭。”其实，给爸爸盛饭，理所当然，并不是我不乐意，而是我就爱故意跟他闹着玩。
　　 玩笑嬉闹最过火的一次，应该算是在老家的一次吃饭吧。那时，已经不是我初次到他们家了，没有了先前的拘谨。尽管我们还没有结婚，但好像冥冥中都已经认定了我这准儿媳的身份。夏日的傍晚，一家人在屋前的土坪里围着矮桌子吃着饭，坐我身边的嫂子起身去盛饭，我突然玩性大发，在嫂子回桌准备坐下的那一瞬间，我悄悄地把她的板凳给挪开了，害得没有防备的嫂子一屁股摔在了地上。我不仅没有惊恐，反而哈哈大笑，那情形，我现在想来真的是没教养的弱智才能干出来的事。可是，在座的人，没有一个人怪我，包括嫂子也只是默默的站起来，扶好凳子，重新坐下。只有婆婆满脸堆笑的貌似责怪地说了句“就你会调皮捣蛋，吃个饭也不安分”。身边的他还随即补了句“长不大的细伢粒”，然后，大家都又在嬉笑声中继续吃饭。
　　 公公是抗美援朝的老革命，军人出身的他很爱干净。婆婆十二岁就做了童养媳，苦日子里熬出来的她很是勤快。是他们教会了我简朴的环境也必须清洁，再难的日子也能用双手创造财富。我最喜欢跟婆婆一起做饭，我们总是一边择菜一边聊天，然后，我洗她切，她添柴火我掌锅炒菜，有说有笑间，丰盛的美食就出来了。她喜欢吃我炒的菜，可又总会惋惜地说“你每次回来，总要用掉我半年的油盐酱醋，特别是紫苑和鸡精这些调料，我基本都不用，都是为你准备的。”每次这时候，我就故意生气说“那我再也不回来了，留着你的油盐酱醋多吃几年哈。”听我这么说，她又急得不得了“那不行，我们平时少吃点都可以，你们有空就得回来，还要多回！”每次回去，她都会领着我出去转转，要么走上好几里路去赶集玩，要么去山上摘蕨采映山红，要么就东家坐坐西家看看，她总喜欢别人夸她命好，更喜欢别人赞她儿子有本事，找了个这么年轻漂亮的城里儿媳妇。
　　 在他们家做儿媳妇，我还真的就没把自己当外人。从第一次进他们家，我看到那个破旧的橡胶洗脸盆开始，我就发誓要改变他们的生活条件。公公婆婆一生舍不得，我还是学生时，就用自己的零用钱给他们一人买了两双毛袜托同学的弟弟带回去转交给她。（他们的女儿，我叫姐姐，当时在乡中学任教，是我同学的弟弟的老师。）那时候，我们食堂的炒肉片才三毛钱一份，我花一块二毛钱一双买的加厚毛袜，质量相当不错，他们穿了好多年都舍不得扔，说是挺暖和，当然，他们也最爱未过门的儿媳妇的这份孝心吧。后来，我上班了，也正式成为他们家的儿媳妇，我就按时把他们所需要的吃的穿的用的一样一样买好送过去，比如：脸盆，桶子，杯子，筷子、衣架，毛巾，牙膏，牙刷，梳子，洗衣粉，香皂，还有换季的衣服鞋袜，以及他们爱吃的水果零食和一些常用的药品，等等等等，总而言之，把我看着不顺眼的那些破烂都给换了。只有他们想不到的，没有我买不到的，一应俱全，应有尽有。
　　 说句实话，我喜欢他们家，胜过喜欢我自己的家。从小到大，面对我自己的父母，我就属鼠，凡事谨小慎微，在妹妹面前，我更需要懂事的去照顾她。唯独到了他们家，我才能天性使然爱干嘛就干嘛，无所顾忌的本真生活。那时候，我真的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他们家的每个人都很宠我，迁就我。尤其是公公和大伯，对我没有半点生疏感，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要什么就给什么，当然还有我这没有血缘关系的婆婆妈妈，他们，都让我感觉到亲人的善良、淳朴、友爱和温暖！
　　 当然，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婆婆也不是个完美女人，她最大的缺点就是护犊子。凡事都是自己的孩子对，不管何时何地她总是考虑自家孩子的利益，她的自私和霸道，有时过分得让人看不惯。
　　 就单论“男女平等”吧，传统的她，总认为洗衣做饭等家务活都应该是女人该做的，我们这些做儿媳妇的就应该全部承包了，她见不得她的儿子干一点儿家务，尤其是与她不和的大儿媳，经常被她指责。可她就是一碗水不端平，姐姐家一直都是姐夫负责洗衣服和做早餐，她不但默认还窃喜，总夸女婿贤惠。我就搞不懂，她为什么要袒护女儿？为什么不叫自己的女儿包揽家务做贤惠妻子呢？说到男女平等，还有句题外话，就是婆婆真的有些重男轻女。几个孙子孙女，他明显的喜欢两个孙子，不论是给零用钱，还是分吃的，孙子的那份总会比孙女多，也许这是农村老太太的通病吧。也因为这方面的原因，我女儿我一直自己带着，没让她操过什么心，我也不敢把孩子交给她。记得女儿两岁那年，因为她和我妈之间的过节，她说她想孩子，让我把孩子送她那里去过生日，我是八月初一送过去的，初四女儿生日，然后到中秋节我们回家拜节时，穿着夏装的我居然看到我的女儿竟然穿着棉衣棉裤，才半个月不见，我的女儿就失去了先前的灵活和欢笑。那一刻，我真的质疑婆婆的精神是否正常？她却很坦然的向我解释到“乡里比城里凉快，我怕冻着你的宝贝女儿，就给她多穿了点。”我非常无语的含着泪，给孩子从头到脚洗了个遍，换上漂亮的衣裙，心里才释然。那些年，婆婆也劝过我再生一个，说有崽有女会更幸福，但我的思想跟她不一样，生男生女，一个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