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年年升起红月亮(小说)
年代很久远了,反正那一年正月,海子的儿子喜亮从城里回家过年。初九那天,喜亮和屯子里的两个伙伴,一个叫辛巴一个叫大毛。他们三个人骑摩托车到镇子里买爆竹烟花准备过十五元宵节燃放。
海子的摩托车当时从屋子里推出来时,轮胎没有气儿,海子的女人春娥说,那就别去了,元宵节就到商店买几包小蜡烛送到坟地得了。
海子中午喝了两杯老白干,睡了会儿,听儿子说,摩托车轮胎没有气儿,也不知哪来的勤快,立马爬起来给摩托车加足了气。
喜亮驾驶摩托车,另两个就坐在后面,去了镇子里。
海子喜欢打麻将,那天下午,海子在屯子里小卖店凑局儿,左眼皮就呼哧呼哧地跳,老板娘胖嫂就从春联上扯了两块红纸,让海子贴在眼皮上说是辟邪。
海子照做了,不过,海子的手气不怎么样,一上来第二把就炸胡,给人家赔了不少钱。
约莫四点钟光景,海子的心口窝就绞疼,只好撤了。回到院子,也不见喜亮回来,春娥是去打牌了。院子里很静,只有寒风吹得鞭架上的灯笼左右摇晃,几面小红旗迎风招展,一股寒意袭上心头,喜亮一点钟骑摩托走的,现在已经四点多了。
海子回屋就用座机给喜亮打电话,无人接听。停顿了一会儿,那边有人说话,请问你是哪位?
海子正疑惑呢,这手机号码他记得清清楚楚,是年前喜亮回来送买年货的钱,海子特地给他买的手机和卡号。
你是哪位?我还问你呢,这是我儿子的电话号码,怎么到你手里?
对方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你是喜亮的父亲吗?
是啊,我就是,我找喜亮,他骑摩托车和两个伙伴去镇上买东西。
电话那端声音急促地说,你赶紧吆喝你的亲戚邻居,赶到北兴村那条柏油路上去,你的孩子出事了。
海子的手脚开始剧烈地抽搐,像一只羊在抽羊角疯。接着,他头上豆粒大的汗珠暴滚下来。扶着墙壁好歹站稳,这才意识到,喜亮出事了。
海子回头对分家另过的爹娘说了句,喜亮出事了,我得去看看,妈,你打电话给俺妹子玉泉让她抓紧回来。
海子的话就像晴天霹雳,把海子的父母吓懵了,海子哆嗦着手指说,你们俩,要挺住,我得去了!家里拾掇下,妈。
日头趴在山顶上害人似的就是不落,海子也不希望它落,海子要赶到喜亮出事的路口还有四里地,海子在去往肇事现场的途中,就在自己借来刘冬瓜的摩托车上看到,小舅子大虎也骑着摩托车载着老婆春娥疯了似的飙车,他们来不及招呼,因为此刻,海子不知道喜亮和另两孩子的情况,什么也没说春娥的雀斑脸上早已经流下晶莹的泪。春娥在马五家打扑克,屯子老王家二媳妇骑自行车跑过来,告诉春娥,喜亮出事的地方正好是春娥的娘家门口那条柏油路。
春娥问到喜亮什么样子,老王家二媳妇说:不容乐观,嫂子,你就去吧!
其实,老王家二媳妇已经知道结果,只是说的很含蓄。
春娥临走时,就叫打工还没走的大弟弟虎子骑摩托车飞奔过去,娘的心啊,就像万箭穿心真想一下子飞到喜亮身边,在半路遇到满脸焦躁的海子,两辆车擦肩而过时,春娥就知道,海子比她还要焦急。春娥突然发现,海子比自己还要忧伤,只是他七尺之躯,没有表现在脸上。
快要落山的太阳此刻也有了几丝人情味,没有把最后的那点余光收回去。很多的人,繁杂的脚步声一股脑儿地奔跑在路上,他们都是赶往事发现场。王二媳妇就是这件事的传播渠道,屯子里沸腾了,比大年三十晚上燃放烟花爆竹还热闹。
他们带着伤感叹息还有一些让人琢磨不透的表情,骑着摩托的跨着自行车的急匆匆去了喜亮他们出事的地方。
海子的车速在减慢,不是人为的,他觉得自己被什么架空了,整个灵魂在摇晃不定。他的目光迷茫地穿过人群,确切地说,是屯子里的男人女人,他们的脸上悲痛的云彩,仿佛大地上生长成熟的棉花。
他们像赶庙会似的,从四面八方聚拢来,他们在安慰着春娥,并递上五十一百不等面额的人民币。
春娥停止了哭泣,春娥是女人,这天塌了压在谁身上是滋味?都承受不了,春娥连客气的话也懒得说了。小姑子也忙,她让男人李子去了殡仪馆,陪陪喜亮,也好安慰下大哥海子。这边帮嫂子迎来送往慰问春娥和大哥的人,一边还要照顾母亲,母亲已经哭背气三次了。
这个晚上,海子一家人在水与火的煎熬中彻夜未眠。
海子只是在天快亮时,依在停放喜亮的床睡了十几分钟,小李子毕竟是外姓人,不到十点就在殡仪馆附近的一家小旅店睡了一宿。
早晨的城市,弥漫着油条和豆浆味儿,小李子赶过来时,手里提留着一点米粥,一碟小咸菜,让大舅哥吃点,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海子哪里有胃口,整个夜里,他守着寂静的屋子,和喜亮说着话儿,有几次迷迷糊糊睡了,就梦见喜亮和自己有说有笑,对他说,在酒店里看上一个城里女孩,只是他家里穷,没敢向女孩表白,喜亮说等自己做上大堂经理再跟女孩子说。
喜亮说过,今年五一黄金周把女孩带回家给海子春娥和爷爷奶奶看看,还没等海子春娥看见这个女孩,喜亮就出事了。
大大和弟弟满江过来的时候,也带来了眼睛红肿的春娥。
春娥看看海子,眼窝凹陷,一夜之间头上添了很多白发。春娥说了他一句,凑合吃点饭吧,你倒了,我也完蛋了,这个家就没有一丝活气了。
大大捅了李子一把,让你哥出去吃,在这里对着喜亮能吃下去吗?
李子就使劲拽海子,大大也说,这儿有人呢,你去吃点东西。
海子只好出去,在李子住的小旅店里吃了粥,歪在床上睡了会儿。
喜亮的遗容是一个青春靓丽的女孩子做的,女孩子叫月林,不知道她怎么选择这样的行业。
春娥一打听,不禁吓了一跳,给死人美容一次五百到一千。春娥把月林引进停放喜亮的房间,月林看了眼安静沉睡的喜亮,眼睛有些湿润,太年轻了,不过,还有更小一点的男孩子和女孩子死在意外车祸中,家属为了不让孩子丑陋地离开阳世,就来给孩子美容。
像喜亮这样脑壳只剩一层皮儿,五官移位的,需要一千元。
春娥吸了一口凉气,不是为女孩的勇敢,而是这个职业自诞生后,居然连女大学生都选择这个职业,月林说,有时候一个月可以挣一万元呢。男朋友因为她的职业和她分手,但月林不后悔。
春娥抽抽答答说了喜亮的经历自己的现状,月林很爽快地说,只收五百。
月林给喜亮做完美容后,真的只收了五百,这时候的喜亮脑壳也被垫圆了,脸色红扑扑的,跟平时在家睡觉没什么区别。
海子回来的时候,殡仪馆的事宜处理得差不多了,加上肇事方已经和海子还有另外两家在一起达成了协议,共计赔偿他们十二万,其实这点钱真的太少了,一条鲜活的生命。
可肇事方只能拿出这点钱,他是个猪贩子,一年四季倒卖猪崽子赚钱。家里还有一个读高中的女儿。
这事就敲定了。火葬喜亮前,海子把爹娘用车拉到了殡仪馆,最后看了看孙子。
老两口哭的死去活来,喜亮还是一动不动,大大说,海子把你爹你妈先送回去,别让眼泪吓着了喜亮,让孩子静静地上路吧。
海子只能把疼像泪水一样咽进肚子里,在给喜亮送行的队伍中,海子始终走在前面,他要亲自抱着儿子,正如小时候儿子骑在他的脖子上,或者抱在怀里在门口那棵大柳树下喜亮伸出小手,抚摸着柳树枝儿问海子:“爸,山那边是什么?”
海子说:“城市,还有大海。”
喜亮嘟着小嘴说:“那咱们为什么在山里,不在城市住着呢?”
那时候的夏天,家里周围总是蓊郁的绿,而且成群结队的知了在柳树和杨树枝上争鸣地叫,不,它们是在唱歌。知了的歌声特别的美,海子说,儿子,总有一天你也会走出这里,城市有高楼,有那么多好吃的,爸爸和你爷爷还有妈妈奶奶一辈子都没见过。你一定好好读书,长大了,趟出那条该死的河。”
喜亮喜欢眯着小眼睛,歪着脖子问他爸爸,“那你怎么不出去呢?你是爸爸啊?你有的是力气,你是我们老师说的男子汉,你应该住高楼,也让我和爷爷奶奶妈妈住高楼的。”
喜亮的问题常常让海子瞠目结舌,回答不上来。海子和父亲一致认为,喜亮会青出于蓝胜于蓝,毕竟,喜亮脑瓜子活络,反应事物的灵敏度也高。不像海子迟钝。喜亮手巧,什么东西看两遍基本就学会了。海子的爷爷是木匠,背着木匠家什,走街串巷拦木匠活做,可海子不会,海子就是个种地的农民。海子的饭碗里只有粗茶淡饭,只有红薯和高粱的春秋。有时候,海子希望自己的手指动一动,就会有洁白的大米和白面端上桌子,让喜亮让春娥吃一顿好的。但是,海子只能一下一下就像小鸡啄食一样,置办一些粮食回家喂饱老婆和孩子。
喜亮在不顽皮的时候,就蹲在太爷子身边仔细地看着太爷子,将一块块木板拼接成一个箱子,一条板凳,一个立柜,一个衣橱。喜亮没有玩具,就缠着太爷子给他做手枪,做小车。穷得生疼的故乡,即使是这木头的手枪和车子也已经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给喜亮在伙伴中树立了很高大的形象。所以,那些穷孩子都喜欢来找喜亮玩。喜亮也愿意做他们的大哥。
海子清楚地记得,八十年代的故乡刚有了黑白电视,电视里正在上演香港电视连续剧《上海滩》。喜亮,十岁的喜亮因为长得高高大大,在孩子中是个愿意担当的人,他们都喊他大哥,说他是许文强。
喜亮很小就知道许文强爱的人是冯程程。喜亮说,将来有一天,我也娶一个像冯程程一样漂亮的女子做媳妇,我要让媳妇好好地伺候你们。
喜亮帮太爷子递木板,家什。喜亮想做个比太爷子还牛逼的木匠,喜亮从故乡的人那里了解到太爷子活的真神奇,太爷子是故乡的大爷。太爷子走南闯北有很多女人。太爷子都快七十岁的人还把一个十八岁的女孩肚子搞大。
他们骂太爷子不正经,但他们眼里的羡慕和妒忌却像一团火一样燃烧,所以,喜亮认为故乡的人还是很崇拜太爷子。喜亮对太爷子的崇拜是绝对认真和执着的。喜亮的认真就在于他正儿八百的要跟太爷子学艺,喜亮一放学回家就钻进太爷子的房间,寻点小辈儿孝敬太爷子的糕点塞进肚子里,就缠着太爷教他做家具,哪怕只是一把手枪。
喜亮因此经常不用心读书,在课堂上打瞌睡,被老师叫出去站外面晒太阳。海子为这事没少打喜亮,海子打喜亮不用巴掌,只用一根小藤条照着他的小屁股,抽几下。为了显示父亲的淫威,海子是要把喜亮的裤子退到膝盖那块,露出圆圆的倔强的小屁股,抽一下,那屁股就由白变红,海子每抽一下喜亮的屁股、心就会疼一下。喜亮也像头小驴,不认错不服输。太爷子要是在家,尽管他们早就分开过了,太爷子和海子的父母在一起,但是,太爷子的话一言九鼎。
太爷子抖动着山羊胡子把海子结结实实骂一顿,海子不敢惹爷爷生气,海子赶紧认错,海子就再也不打喜亮了,其实,喜亮自从上中学后表现得很乖。读书不好,可喜亮孝顺,回到家帮着爷爷奶奶烧火做饭哄鸡撵鸭,喜亮在外面淘漉到一点好吃的都会带回来,给太爷子和爷爷奶奶先尝尝,于是,九十岁了还举着一个家庭大事务的太爷子,就准备把自己这套做木匠的手艺彻底交给喜亮。
太爷子在还没把木匠技术完全教会喜亮时,突发脑溢血走了,驾鹤西去的太爷子,将木匠家什亲手交给喜亮后就咽了气。可是,太爷子入土为安过了不到六年,也就是喜亮十九岁那年,发生了这个惨案。
人生的喜怒无常,让人猝不及防。如果海子有预知能力,也不会让喜亮在正月初九那天骑摩托车,不骑摩托车就不会出现这么重的惨案。海子后悔,悔青了肠子。你说这个世界什么都可以复制,可以替换可以变通可以收买可以拥有,唯独这后悔药你买不到,即便你搭上几十座繁华的城。
此刻的海子,脑子木木的,失去了做人的感觉了吗?不,已经没有了痛苦,也就是说,在儿子喜亮离开尘世的一刹那,海子就知道自己这一生的太阳,在那一天就悄然陨落了。
生命如此短暂与脆弱,或许死亡了就什么都不用去想去做去经历去接受,阳光是海子的吗?城市在海子这个下里巴人眼里就是一个传奇,喜亮,在故乡的山岗上溪水河畔曾经有一个叫喜亮的人来过,他的味道将在那一草一木上烙下永远的印记,所以,海子在将喜亮美容后表情宁静仿佛沉睡的模样,推着他走向火葬场的时候,海子啊海子,多么希望躺在这个冰冷木床上的是自已,而不是只有十九岁的喜亮。
太阳照在头顶吗?太阳啊太阳,既然照在穷人海子的头顶,为什么不照得彻底,为什么把海子心尖尖的那块肉摘掉呢?你说,上帝是公平的,在关掉你一扇窗的时候,会开启你的另一扇门,可是,海子这种伤害,还能有什么复加的爱能够弥补和替代喜亮的位置?
春娥在喜亮被推进火葬场的那一瞬,像一条受伤的母狼,这个时候啊,这个时候,时间也停止了。假设喜亮还能听到,他就会在空中扑进母亲的怀里,就会伸出手擦去母亲脸上滚落的泪珠。
不不不,春娥撒了泼似地抱住喜亮的身子,喜亮身上穿的可是他今年才买的灰色西服,一水也没洗。喜亮就是在初九那天才穿的这套新衣服,喜亮就是想穿着这套新衣服要回酒店去见见那个可爱的女孩,那个城里女孩,她说爱喜亮。
写字的速度好快呀!呵呵呵,辛苦了!
认真读完,有些难过,情感真挚的文字总能打动人。很多时候会觉得生命真的很脆弱,所以我们要学会珍惜。周末愉快!期待更多精彩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