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当我还尚在温暖的母腹时，妊娠反应强烈的母亲仍是每天坚持上班。外婆家距离她所在的单位某某针织厂约40分钟的车程。每天清晨，她一手护着微微隆起的小腹，一手挡着推搡的人群挤上公车；傍晚时分，再满身疲惫地从车上一步步的挪下来。其间，因公派遣外地的父亲不止一次的打电话：就住我父母那边吧，虽然不太自由，但好歹不用跑月票。可是，年轻的母亲把刚当上外婆，在窄屋里忙进忙出的婆婆看看，把婚姻不幸回娘家避难的小姑看看，又把白发苍然、仍在扛搬运的公公看看，最终，她微微摇了摇头，表示就住外婆家。她没告诉父亲外婆其实也忙，外婆起早贪黑，除了照顾月子里的小舅妈，日夜啼哭的小孙女；还要看管调皮好动的长孙，而热衷于打牌的外公往往不见踪影。时间一天天过去，母亲的腰身业已臃肿，缓慢的步子一天比一天沉重。同时，她越来越面色无华，浑圆的肚皮愈发衬出四肢的纤细。每天上、下班，途中拥堵的交通令她焦急，急速的刹车令她惊惶，而售票员的细细搀扶，乘客们的频频让座，又每每令她感激、心暖。那天是母亲的最后一个工作日，她就要休产假了。便是那日，我提前离开温暖的母腹。颠簸的车厢，煞白的脸色、冷汗涔涔的前额，一并发作的妊娠高血压，人们手忙脚乱的将晕倒的母亲送去附近的医院。插着氧气管的母亲，虚脱之极的邀我入世。
　　 仿佛，当我离开温暖的母腹没有多久，知情的长辈们就向我娓娓坦述这一切。当年，母亲差点因难产而送命，在生下我后，大概因为体质、心情等缘故，她的奶水不仅少得可怜，还渗出丝丝脓血。嗷嗷待哺的我常常是彻夜啼哭。而父亲远在异乡的建筑工地，不忍劳烦年迈的外婆，月子里的母亲频频起身，不厌其烦地冲调奶粉，拍哄安抚我，折腾到后半夜，母亲想办法将绳线的一头牢牢系在摇篮的护栏上，另一头则紧紧攥在她的手掌心里，只要绳线那端有动静，绳线的这端便准时地、轻柔地摇晃——绳线不离手的母亲即使是在睡梦中，也能感应得到。育儿何其不易，“夜夜奋战”的母亲何其渴盼破晓黎明的到来，然而任凭我的外婆、舅妈、小姨们语言生动描添，我全然没有丝毫印象，我只道向母亲撒娇：“妈妈，她们都说我是吵夜娃，害得你好辛苦的！”对此，母亲总是不置可否的淡淡一笑，随口一句：“偏偏那时你总在病，妈妈夜晚还要抱你坐在车上往医院赶。”母亲说罢就算，可我的记忆，那匆匆一幕场景却呼啸而来——襁褓中的婴孩，静静依偎在母亲的怀抱。在她仰望的朦胧视野里，一团团闪耀的光亮自黑压压的上方一闪而过，明与暗的强烈反差，谜一般的投影到她小小的脸上，被温暖厚实的怀抱裹紧全身的婴孩，感觉很安全，很安全……后来我才明白，那簇桔色闪耀的光亮便是驰骋的车窗外，一盏盏向后掠去的路灯。母亲曾经摇我入睡，扶我学步，教我学语，一天天的将我养育成蹦跳可爱的小姑娘，这是毋庸置疑的。然而，关于寒冷的冬夜，关于潜意识中一明一暗的残存印象，却构成了我整个混沌的婴孩时代，唯一清晰可见的轮廓。
　　 循着这幕匆匆而难以磨灭的印记，我一路来到无忧无虑的童年。从异乡的建筑工地调回本市的父亲，不仅因表现突出提拔到公司总部，还破格获得一套职工住房。搬家没过多久我便上了幼儿园。父亲起早贪黑、一如既往的积极干活，加上严厉、不擅言谈的性格，他与我甚少接触。每日的接送任务多由母亲来完成。幼儿园离家约四站路，园门口即是公车站。晨曦微露，母亲就携我一道挤上公车，她要赶在上班之前先送我去幼儿园。黄昏的等待往往最难熬。透过园门口的栅栏，伸长了脖子的我不住地张望：一辆辆公车来回穿梭着，其中必然有一辆会把母亲带到我身边。终于，母亲赶来了，我兴冲冲的奔去！我们母女俩一起朝车站走去。有时，我叽叽喳喳的向同样开心的母亲汇报一天经历的点滴，有时，我不安的望着默不作声的母亲，猜不透她在想什么。有次，母亲来接我时，我发现她眼睛红肿，表情黯然。听信了那句“妈妈的眼睛有点感染了”的我，还特意在车上捡别人丢掉的小药瓶递给她。帮母亲抢座位，将新学的儿歌唱给母亲听，给靠在座位上休息的母亲按摩肩膀……总之，那时天真烂漫的我深得母亲的欢欣。母亲常说，沫沫，你是妈妈最贴心的小棉袄。
　　 怎奈，我恰恰是一件最凉薄的小棉袄。我仅仅给予母亲短暂的、如昙花一现般的温暖，然后便是让母亲反过来长久的、实实在在的温暖我。
　　 成长就是忧伤觉醒的过程。从小学二年级开始，骨折的阴霾就一直伴随着我。先是左手的手腕、小指骨折，事隔半年，左脚的脚踝骨裂。三次骨折均发生在体育课上。闻讯赶来的母亲心急火燎的背我朝医院奔去。挂号、检查、拍片，医生在给我受创的部位绑石膏时随口告诉她：“这孩子先天性缺钙，骨质显得比同龄人要脆。建议暂时别让她学骑车、尽量避免跑跳激烈的体育课。”便是这番轻描淡写的话语，却着实让母亲呆怔了许久。她一面偷偷拭去眼角晶莹的泪花，一面为我办理各种入院手续。每当满满一大瓶吊针缓缓滴完，母亲就风尘仆仆的送来可口的饭菜；每当银色柔和的走廊灯点亮弥漫着消毒水味道的病房，母亲就带来小零食和玩具彻夜陪护。在医生的妥善治疗和母亲的精心照顾下，我渐渐的康复。然而，一种叫快乐的东西却一点点的从我身体里抽离。再度返校的我，不仅感到学习越来越吃力，班上的小伙伴们也一天比一天的疏远我。每当体育课的铃声响起，我只能呆在空无一人的教室，想象着同学们在操场上尽兴蹦跳的身影，耳边却一遍遍地回荡着母亲的哀求：“别打沫沫，是我不好，我从怀她起一直吐到生，没条件给自己弄汤汤水水的营养，生了她又无法母乳喂养，这些可能导致她体弱多病，她没考好，是因为住院耽误了，她也不情愿的！”苦苦的哀求，换来父亲扔下的冷冷一句：“行了，总有理由！自古慈母多败儿，这孩子不争气都是被你惯出来的！”
　　 母亲一如既往的每天送我上学、接我放学。那趟熟悉的公车承载着母亲奔去赶来的人生。只是，我不再向她汇报琐事，更不会再唱什么歌曲给她听，反倒是母亲想尽法子哄我开心。车内，母亲指指窗外流动的风景，对我谈论城市日新月异的变化；车内，母亲笑咪咪的示意她手中的水袋，那几尾俏生生、自在游曳的鲜鱼鲜虾让我对晚餐充满期待。车外，母亲理理我的外套衣领，她说天气骤然变得寒凉，当心感冒；车外，母亲撑开遮阳伞，她说快回家，她已经煮好了清凉的绿豆汤；母亲所做的这一切，不过是希望我能够快乐快乐的成长。世事无恒无常，小学末梢，母亲出了车祸。一切都太过突然，伴随一声猛烈、巨响的刹车，毫无防备的人潮顷刻间朝我们倾来，被压在最下层的母亲，仍本能地用双手紧紧挡住，拼命把我和其它人撑开哪怕微毫的空间。片刻，其它的乘客都揉着腿、甩甩胳膊慢慢站起来，唯独母亲动弹不得，她痛苦地呻吟；被吓傻了的我愣在原地。几位长者帮忙把母亲扶到座位上，可处于半昏迷的母亲连坐都坐不稳了，她用微弱的声音嘱咐我“通知你爸”，最终，母亲被护送到医院急救，而我则哭着下车，沿着父亲单位的方向跑去……
　　 遭受重创的母亲在床上躺了整整五个月。车祸残留的后遗症导致她被迫离职。告别过去17年的职业生涯，母亲成了一名相夫教女的家庭主妇。生活仍在继续。我每天独自乘搭公汽，默默凝望着窗外流动的风景——那些车水马龙、树木房屋、宾馆高楼，源源不断均被徐徐的风一笔带过。我想，折腾半生的母亲该是能够停歇下来。她的肾脏曾经大出血，而受损的腰椎一直在隐痛，逢阴冷的天气更是几乎无法弯腰；不知是脑震荡后遗症还是高血压的缘故，她常犯头晕——如此，母亲该是好好静养了。谁知，她那奔去赶来的人生因羽翼渐丰的我，不仅没有改写，反而是变本加厉地延续。
　　 当我升至中学后，没有上班的母亲仍是不得，也不习惯清闲。母亲不同于一般的主妇，在忙完家务就靠打麻将、逛街购物、看电视剧等来消磨余下的时间。那几年，逢上我的爷爷中风住院，作为儿媳，母亲将自制的营养粥盛进保温瓶，每天乘公车去医院探望、护理。帮爷爷翻身、端尿盆，将换下的脏衣服拿回家清洗。前来打针、做检查的医护人员大都以为她是爷爷的亲闺女。爷爷感慨之余，欲将自己一半的退休费塞给母亲，母亲却说只希望爷爷尽快康复，然后将粉蒸肉、鲫鱼奶汤等拿手绝活传授给她，她要给学业繁重的我补钙，加强营养。那几年，逢上我的伯母喜添一对龙凤胎孙儿，作为姑子，母亲不仅乘车转车，辗转大半座城市前去贺喜，还主动留下打理杂事。当母亲神采奕奕从伯母那里回来时，她已经将编织的技术活儿学到手。至今，我身上所穿的，一件件精致漂亮且保暖的毛衣都受到众人的羡慕夸赞。尽管母亲精心呵护、处处为我着想，我还是令她失望了。高考落榜，我的分数只够上一所普通的，且学费昂贵的专科院校。父亲强烈建议我去打工，他觉得再读是毫无意义的烧钱。可母亲却明确表示哪怕砸锅卖铁，也要让我念完书。父母之间发生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争执。父亲最后扔下一句“行！你就喜欢折腾，喜欢满世界跑！既然有福不会去享受，那你就去折腾，去满世界跑吧。沫沫比其它的孩子差劲，你怎么就不信？！”
　　 六月的暴雨中，一辆辆川流不息的公交车，载着焦虑不安的母亲走家串户。母亲的脸上时而遍布愁云，时而霜冻消融。从不曾借钱的母亲，却为我一家家的去恳求，一户户的去保证。终于，母亲以燕子衔泥的方式筹齐了学费。可母亲劳碌的身影，仍旧出现在形形色色的公交车上。母亲隐瞒着我四处打零工还债，瓶瓶罐罐的药物随身携带。只要不是特别繁重的体力活儿，她都愿意去干。母亲说，她从来，从来都不相信我比其它的孩子差劲。
　　 或许是上苍眷顾、体恤母亲的不易，我以优异的成绩顺利毕业。不久，某家报社在人才市场取出我的个人资料表，我通过了初试、复试、笔试、微机操作、体检等一道道的关口，从百余名应聘者里脱颖而出，成为7名幸运儿中唯一的专科生。录取之日恰逢母亲五十大寿。亲邻好友们纷纷前来祝福。全家人都沉浸在一片欢喜融融的热闹氛围里，就连向来严厉、不苟言笑的父亲都乐呵呵的附和客人们：“是呀，是呀，不用再风风火火，东奔西跑了。折腾大半生的她，总算是熬出头。”
　　 然而，母亲这劳碌的一生注定与公交车结下不解之缘。工作的那几年，我以一种偶然的方式邂逅了不被所有人看好的初恋。我不介意对方是孤儿，我拿出自己一半的薪水给他治疗慢性病，我鼓励他从自暴自弃的失业人员，一路振作的考进并扎根那家央企单位。他所居住的郊外离央企很近，却离我家和我工作的地方很远，且交通极不便利。父母的权威在我的坚持下沦为参考性的意见，最后，年轻气盛的我毅然决然的辞职。我的想法很单纯：工作没了还可以再找，而适合的人不一定能再遇到。父亲叹我不知生活的艰辛、疾苦；母亲则含泪祝福。似乎，欣慰的笑声尚未落地，红润的气色才刚刚登场，清瘦的身躯正准备发福，而脚板底厚厚的老茧还来不及脱掉——新一轮的公交线路，那段更为崎岖，更为漫长的新旅程就已经等待母亲的造访。
　　 年少轻狂的我为了证明自己所谓的实力，甚少回家诉苦。我学着做饭菜，直至双手被油烟烫起泡；我学着洗衣晾晒，不断滴落的“肥皂雨”惹来楼下邻居的粗暴谩骂；我倔强的挺着身孕自己照顾自己，哪怕吐到双腿虚软也不回娘家。七月的烈日下，年近六旬的母亲唯有一趟趟的、马不停蹄的两头跑。母亲要我什么别管，躺着休息；母亲不禁感慨：“家里有一头老牛和一头小牛。老牛不说软话，小牛不肯回头。”母亲难免絮叨：“家有一老，胜过一宝。如果你有公婆的协助、照料，我和你爸就会省心不少。等到孩子出生，你会更难熬的！……”类似令我不悦的絮叨出现一次、两次、三五次，我的情绪越来越沮丧。对于母亲的“不请自来”，我越来越抵触。又一次，母亲拎着可乐炖猪蹄、酱香基味虾、苹果、整箱的牛奶等来看我，一进门，大汗淋漓、双颊通红的她连呼太热！就在我切西瓜，开空调的功夫，母亲喃喃自语：“上次来，膝盖撞到车内的铁扶手，青淤到现在还没完全消退。这次来，我在车上站了四十多站路，差点中暑，下车时我把东西拎几步，歇几步……如果你像你的表姐妹们那样有公婆多好。”：“我喜欢待在小地方，没老人管束图个自由！都说了我过得挺好，你别过来，东西凑合点在附近买，图方便省事。可你嫌这不卫生，嫌那不地道，越是重越是提！还要转两趟没有空调的公交车，也不怕麻烦。行了行了，拜托你保重，等我把孩子生下就去找事做，一切都解决了！”囤积已久的怨气，瞬间发作。：“我，我还不是希望你能过得好点？你，你这样说我？！”放下西瓜，母亲张着陌生的眼神望着我。寒意四起，悲从中来。直到沉闷的扣门声自背后响起，我才猛然意识到：母亲走了。我将山核桃、糯米糕等土特产装了满满一袋，迅速换衣服出门，奔向车站。然而，还是迟了一步——那辆准时到来的公交车默默地带走了母亲。母亲没有向父亲透露半字。不久，我们那里施工修路导致出行更加不便。唯一的一趟公交车不得不在铺满水泥沙石，坑坑洼洼的羊肠小道中颠簸前行，并且临行迁改了终点站，下车后往往还要步行约半个小时——但母亲像是丝毫没受这些因素的影响。她依旧规律性的来看我，带来那些美味营养的食物，带来附近小超市买不到的实惠用品。再也不敢畅所欲言的母亲，安静的坐在一角，为即将出世的宝宝编织柔软贴身的小衣小裤。爱屋及乌，母亲对即将出世的小生命怀有无限的期盼和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