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家园】棉花谣
“所有的人都离不开棉花!”父亲一边整理着收捡回来堆成小山一样的棉花,一边自言自语。秋日稻谷一样的金黄阳光晒得父亲肤色黝黑,劳作使他骨节粗大,皮肤粗糙。
父亲的话不全对,但对于这片土地上以世代种植棉花为生的乡民来说,棉花就是他们的生命,他们生活的一切,温暖的棉花包裹着他们从襁褓里长大,他们穿着棉布衣裳,吃着棉花换来的食物,在散发着阳光味道的棉被里做着香甜的梦。他们在棉田间辛勤劳作,随棉花一起生长,收获着他们的欢乐与忧伤,然后安然死去,枯萎的棉叶也凋零的深秋的北风中。一生在棉田里劳作的良才叔就是这样,白天还在棉地里活蹦乱跳地干活、说笑,把那一地棉花伺弄得有模样,夜里就安宁地悄然离开这个世界。一年又一年,棉花发芽、生长、收获,与他父亲良才叔长得一样瘦高的石春哥,也是一个种棉的好手,整日流连在棉田里,棉花一样被伺弄得有模有样。
1
开春,天气刚刚回暧,蛰冬的杂草还未露出新芽,闲不住的农人就纷纷忙开了,在一片又一片麦田、菜地间,选出最好的地块,最肥沃的土壤,留作棉花的秧苗。早早地,父亲就擦试好已磨得又黑又亮的犁铧、锄头,他靠在墙角,一遍又一遍挑选着棉种,坐在屋檐下,春天的日影渐渐没到远方丛林的后面。
父亲高大、冷峻、不苟言笑,一张北地才有的长脸让人望而生畏,他一生的情感与棉花有关。晨曦间,父亲就早早地扛着犁锄走向他千百次耕耘千百次的原野,清凉还未滴落的露珠打湿了他光裸、黝黑的脚背,还藏在草间的昆虫不情愿地鸣叫着被父亲惊扰得又飞到另一片草丛,继续做着它的美梦。父亲脚步轻快,他心中一定哼着欢快的小曲。
父亲是乡间种植棉花有名的好手,棉花的一切脾性他了如指掌。打钵、间苗、整枝、掐头、除草、施肥(种植棉花的一些工序名称),父亲做着每一步都那样得心应手,一次次在棉田间流连忘返。我实在想像不出种植棉花有多少乐趣,幼时,每当父亲吩咐我们去棉地间干活时,我们都不情愿地将嘴翘得老高,棉花在风中幸灾乐祸地摇摆着绿油油的手掌,一望无垠。春日的暧风阵阵吹拂,让我们昏昏欲睡,而夏日的炎热,累得直不起的腰身让我们唯有满心怨恨。只有父亲那样精心像婴儿一样伺弄得他的棉花,事实上小时候对我们都没有这么精心,这一直成为母亲心里的一块旧疤。父亲甚至不停地抚摸、摆弄着一棵长势良好或生病的棉花,喃喃自语。对着我们送来的午饭,狼吞虎咽后,又匆匆丢下饭碗后去伺弄他的庄稼。夏日的骄阳使他大汗淋漓,衣裳后面生出一层洁白的盐花。
我曾那样轻视过我一生务农种植棉花的父亲,甚至以此为耻,在填写父亲职业的时候,我总是有意地忽略,或填上乡村干部,以满足自己小小的可耻虚荣,父亲曾当过几年村干部。我曾发挚不要像父亲这样生活,一生重复着这单调、乏味的日子,我要过着属于我多彩的生活。我捡拾着棉花,尖锐的棉枝、棉壳划得我身上布满血痕。
一季又一季,我终于离开了生养我的这片土地,父亲渐渐老去,可以说棉花老使父亲老去,棉花永远洁白、柔软,曾经健壮如牛的父亲,皮肤如树皮一样越来越粗糙,岁月的风霜的染白了他的头发,他满脸皱纹,腰日益弓起,牙齿也一颗颗脱落。可仍改变不了父亲对棉花的热爱,已近八旬的父亲仍与当年一样精心伺弄着他的庄稼,虽然此时并不需要他这样劳作,我们有能力让父母度过一个朴素而安宁的晚年。可父亲总说,他停下来就会生病,农民怎能不种植棉花呢?
父亲真的老了,只能种植很少一块棉地,即使这样,也常常力不从心,对着满地盛开的棉花,累得没有力气的父亲常常坐在地头,秋日的长空无边无际,白云一朵朵默然流过,父亲苍老的眼中,总止不住的深深的忧伤与落寞。我默默地站在父亲的身后,我从没有像此时一样真正理解过我的父亲以及他的棉花。
2
夏日,水红、粉白的棉花在棉叶间招摇,棉花在火热的阳光下迅速地生长,挂龄,风从远方来,整个田野翻腾着一片无边绿色的海,农人们在棉叶间忙着劳作,向往着他们一年辛劳的希望。水英娇小的身子在棉叶间若隐若现,夏日过于热烈的阳光直射着单薄的身体,汗水湿透了她的衣裳,可她仍在不停地除着棉地间的杂草。
水英恐怕是这个村庄最为幸福的女人了,甚至现在炎热的天气,满足仍挂在她干瘦的小脸上,仍不时侧望着在一旁劳作的丈夫。
水英是她丈夫二根从外地拐来的媳妇。二根健壮、老实肯干,却因父亲早亡,家里兄弟又多,快到三十了还未娶上媳妇。有一年,去外省做砖匠的他,将准备留着给痴呆哥哥换亲的水英给拐回来了。其实还不如说水英是自愿与二根私奔,那时水英正在痛苦的绝望中,她马上就要给痴呆哥哥换亲,嫁给一个脾气古怪的跛子,当二根给他们装修新房时,绝望中的水英一眼就看上了这个勤劳肯干的外乡青年,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跑出家门,开始了她向往的新生活。水英生前总说,是二根的老实,还有我们这里用不完又白又温暖的棉花,让生在山沟里没见过棉花的她义无反顾地跑了出来。
她真是一个勤劳的好女人,爱情使她幸福,满眼的棉花使她温暖,她没日没夜地辛苦,不几年,他们贫寒的家就焕然一新,土屋换成了几间又高又亮的瓦房,又添了一双可爱的儿女。她常常搂着温暖的棉花,用坳口的方言对母亲说,“幸亏当年逃了出来,不然现在过什么样的日子,这棉花真好呢,要做多少床被子就想做多少床,老家连被子也没有。”她一脸的安宁与幸福。健壮、朴实的丈夫正在一旁整理着棉花,一边看着她,眼里流满温情。
日子如水一样流着,在他们勤劳的双手下,日子过得越来越让人羡慕,砖瓦房又换成了三层小洋楼。棉花一样盛开在秋日的天空下,星星点点,她娇小的身影没在其中,她一次次望着远方,盼着不时在外做砖瓦活的丈夫归来。
可在一个黄昏,棉花还晾在她家的阳台上,洁白一片,她却一口气喝下了一瓶剧毒农药,当丈夫从那个姘居女人身畔急急赶回来时,她的身子早已僵硬,一床温暖的棉被盖在她早已冰凉的身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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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小叔又算计着今年一年的收成,与父亲一样,他也是一个勤劳视棉花为生命的农人,可愁容仍布满他的脸上,今年的收成并不能供养他五个都在读书的儿女,小叔唉声叹气,无奈贫困日子对他的折磨,生活的艰辛使皱纹与白发过早地显现在他的脸上、头上。已五十多岁的小叔,在农闲时,又不得不求人去轧花厂做临时工。我曾在上学的路上,看见轧花厂内扛棉包的小叔,一百多斤的棉花包压在他弯曲的身体上,他脸部痉挛,汗水滴嗒,可仍疾步如飞,他与那些年轻的后生们争抢着,好多背一点棉花包,那可是孩子们的学习费用啊。
在小叔的辛劳下,堂哥终于顺利地完成了大学学业,在市委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小叔得意洋洋,逢人就说他有一个出息的儿子,村里好多人看不惯,说小叔太张狂,可谁能懂得小叔曾受过的辛苦呢?堂哥在城里买了房子,在唯一儿子的要求下,终于小叔举家迁往了城里,小叔走时留恋间又一脸的自豪,他感慨自己终于离开了这片给他许多苦难与幸福的土地,只有父亲说,你小叔还会回来的,他离不开这片土地。
几年后的一个秋天,大地一片丰饶的时候,小叔与婶婶悄然回到了故乡,回到他居住几十年的老屋,只是已病入膏肓。任儿子怎样劝阻,他都执意要在这片流下他汗水、泪水与欢笑的土地上归去,他甚至愦憾地对父亲说,一直住不习惯城里,本想着不久就回来,想不到得了这种病。他每日拖着重病的身子在田野里游荡,在吹过的阵阵秋风里,棉叶向他挥舞着欢乐的手掌,微笑也不禁显现在他枯槁脸上。
在那个午后,金色的阳光洒满静寂的庭院,窗外白杨金黄的叶子在风中飘零,原野里,像每年的秋天,棉花洁白地开满了枝头,星星一样闪闪烁烁,小叔静静地逝去了,如一场吹过的风。温暧的棉被包裹着,仿佛刚刚睡去。
小叔的坟,葬在了故乡对面的山岗,正对着一片棉田,棉花一年又一年开放,从不停息。
棉花,温暖着我的记忆。在遥远的他乡,我一直睡不惯棉被以外的任何被褥,陌生的羊毛或蚕丝气息让我夜不成寐,只有散发着阳光味道的棉被才能让我安然睡去。
棉花,是一种不会融化的雪,洁白、明亮,映照心灵,能让人靠近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