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
兄弟
大王湾也叫王家湾。
为什么这么讲?我也说不清楚个一、二。
有人问我路,我就随口答。
都没错!
反正,我的祖祖辈辈都住在这儿,我也出生在这个贫穷的村子里。
我的父亲在村子里还算是个小有文化的人,上过几年私塾。
我小时老是翻来覆去看的手抄本的三国就是父亲的书,全书的主要格式就是:竖纹的黑小楷字一列列的,整洁飘逸。配的图片一般是黑线勾勒出大致轮廓,再进行局部的色染。没什么背景,简简单单的几笔描画,就传达出这篇文章所要写的主要内容。
我还记得周瑜打黄盖的图片:就是一个人趴在地上挨打,旁边有两人,一人举板子,一人在看。
(二)
父亲的毛笔字我没看见过,父亲的钢笔字是写的很不错的。他还打的一手好算盘,还倒腾过生意……
那年月,父亲算是个有见识的人。
因这个原因,父亲在村子里虽然以老实出名,但碰到一些大事情,总是少不了父亲的参与。比如:清族谱,那一定就是父亲的事了。
我因此也知道一些祖辈的事情。
父亲说:没干过很大官的,知县倒不少。
母亲就抢白父亲:你祖坟没冒烟。
父亲不服气道:村子里还是出人才的,考出去的也不少了。
母亲故意道:村子里还真是有人才,聋子、瞎子、跛子、瘫子、瘸子……什么都有。
到这时候,父亲就不理母亲,一人慢慢去外面溜达。
我就问母亲:你都说的谁啊?
母亲就骂我:大人讲话,小孩子罗嗦什么。
(三)
其实,我也不是完全不知道母亲在说谁。
我知道有一户特殊的家庭:哥哥身体健康,村子里的人却给取外号“哈巴”,弟弟眼睛瞎了一只,另一只能看见,只是有点小,都叫他“瞎子”。
从我记事起,这弟兄两人就老是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小时候,我就叫“哥哥”做“大大”。他每次见了我就开心得不得了,“幺姑、幺姑”的总要叫上这么几声。我翻了他不少白眼,他也不气,乐呵呵的老是笑。
而对于他的“弟弟”,我是怎么都没叫过“叔叔”的。
母亲骂过我,我就是不愿叫。
我们还编儿歌唱:“瞎子瞎、蚌王夹,聋子聋、起北风,跨门槛,哒得一轰……”
“瞎子”很怕我们这些小孩缠着,每次都乖乖的跑回去,我们就越发来劲,跟着他唱到他家里去。如果“哈巴”在家,他会气得拿扫把赶我们走。
有时,我们离开后,还能听到“瞎子”被“哈巴”打得嚎哭的声音。
(四)
五月槐花飘香了,勾得我们肚子里的馋虫全跑了出来,用槐米做粑粑,吃起来又香又甜。
村子里当时只有“瞎子”家院子门口有一棵大槐树。
我们小孩子老是在傍边转悠,跟他们弟兄两悠着劲玩“捉迷藏”。抓住机会就“猴”样的爬到树上去,大把的槐花洒下来,像下雪一样。乐得我们几个不会爬树的手忙脚乱的直往兜里塞。
有时他们干脆折下大枝的花,再递给我们。没落地的槐花最好了,干净,新鲜,白白的花儿微微透出一丝丝绿意,散发出一种淡淡的清香。
一般这种运气是很少有的。
“哈巴”总是派“瞎子”不时回来看看我们有没有偷摘。
报信的小孩一声大叫“瞎子回来了”,一般我们还不是很急,慢慢收拾好收获的槐花再离开。如果是叫“哈巴回来了,快跑!”,树上的小孩会“哧溜”一声滑下来,我们一准跑得没影,留下满地的槐花和“哈巴”大声的叫骂。
到最后,满树的槐花还是会被我们折腾光。
在晚饭的时候,喝着稀面糊疙瘩,再咬一口槐花粑粑,那滋味,真是不赖。
(五)
记忆中,“瞎子”老是在放牛,他哥哥则老是大着嗓门在骂他……
后来,分田到户了,“瞎子”家里有一块地跟我们家的一块地是相连的。
我们家这块地因连着直通水塘的沟渠,大小也合适,父亲就老是安排在这块地里下秧苗。
两家就有了很多聊天的机会。
农忙的时候,“哈巴”老是负责扯秧、挑秧、做饭等杂事,“瞎子”就老老实实的一个人在田里插秧,从早插到晚。
我们家人就故意逗他:“瞎子,看你哥又在倒处玩,你也玩去啊,傻不傻你?”
“我不玩。”
“你干嘛不玩啊?怕他打你?”
“嗯,是的,他会打我的。”
“他打你,你不会打他啊?”
“嗯,我打他,我不敢打他。”
周围的人就都笑起来,“瞎子”也跟着笑。
等“哈巴”来了,有人又逗他:“瞎子骂你了,说你不做事,就会瞎逛。”
“哈巴”也不理人,就冲着“瞎子”一阵吼:“搞快点,搞快点……不插完不准吃饭!”
然后就“噼噼啪啪”的下水田陪着“瞎子”插一会秧。
那时我就开始遭殃了。
他老是扭头对我说:“幺姑做事只能算半个人,四姑做事就是一人抵四个人”。
气得我使劲翻他白眼,再扔他一身的泥巴,他就“哈哈”大笑,好像占到了什么便宜一样的。
(六)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哈巴”一见我,就非要笑着说上几句故意气我的话。
我上了中学后,人变得容易害羞,特斯文,我也不怎么好意思骂他,顶多说“你烦不烦啊”。
他就一边走,一边笑嘻嘻的。
后来,“瞎子”也跟着“幺姑、幺姑”的叫,还开始说我母亲的名讳。
这就搞恼火我了,记得有一次,我是往他身上扔了石子的。
他依然慢慢地牵着牛离开,也不跑,好像砸的不是他一样。
(七)
到了那一年年末,我回家过春节,是我第一次外出打工回来。
父母和邻家的三婶、四叔等一帮人都聚在村口等我,“哈巴”也在场。
我下车后,看见母亲悄悄的用手擦去眼角的泪水,我就故意去拿行李,不去迎着母亲的目光。
等母亲拿出我带回的吃的食品,给众人尝尝鲜的时候,大家就都客气着回去了。
“哈巴”没走,他一直就坐在门外的板凳上,光穿着棉衣,手塞在袖笼里面。
母亲叫他吃东西,他客气了半天,挑了几块吃了,说:“幺姑长出息了,真好看。”
母亲就客气:“他大叔就会夸她,还不总是不那样子嘛!”
“该找婆家了吧?”
“早着呢!”
……
水开了,我就洗澡去了。
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人快累散架了,等冲过凉,我就倒头睡了一下午。
起来时,母亲已经烧好了晚上的饭菜。哥嫂也回家了,一家人开开心心地围着桌子吃饭。
我随口问母亲:“大大什么时候走的?”
母亲:“坐了一会就走了。”
“喔,怎么没看见瞎子?”
“瞎子在家里啥”
“还是那样子?”
“总不那样子。”
坐一旁的哥突然说道:“你别以为瞎子笨,瞎子才聪明呢。”,然后他就讲了瞎子去他单位捡破烂,到中午时,跟厨房的师傅讲认识我哥。最后哥正好来吃饭,就买了一份中饭给他吃。
母亲也就顺带的讲了“瞎子”小时的事情。他小时长得又白又胖,只是后来生病了,一个不负责任的医生把药开重了,把眼睛给“冲瞎了”。
(八)
父亲的兴致也上来了,父亲就说开了一段往事:
农业学大寨的时候,村子里抽了一大批壮劳力去支援三建,大兴水利工程,开挖八尺洼水库。
天气很冷,在外面做事的人又累又饿,到了吃饭时就一个个“饿牢”放出的模样。
当时“哈巴”是负责全村人的伙食的。
做好的饭菜一盆盆放在地上,几个人围着一盆菜吃。吃着吃着,有人就觉得不对劲,怎么菜里有黑团,像是“粪团”,就叫来“哈巴”问。事情搞清楚了,原来是他的青菜没洗干净。
许多人都吐了,他还大大咧咧的说:“有什么啊,肉圆子。”
因了这件事,“哈巴”的大名就叫开了,他也不准再在厨房做事,还挨了批斗。
自此,“哈巴”就在工地上挑土,倒是又挑出一段“美事”来。
原来,工地上有个别的村子的寡妇,看上了“哈巴”的魁梧身板和成天乐呵呵的性子,托人说媒,想让他入赘女方家。
都以为“哈巴”会高兴的合不拢嘴,谁知他居然拒绝了。
他的理由很简单:要他入赘可以,他要带着“瞎子”。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寡妇当然不会愿意。
“美事”就这么泡汤了。
他的外号“哈巴”就此被人叫开了,没人记得他也曾有着响亮的大名。
(九)
再见到“哈巴”,他就老是说:“幺姑,什么时候来婆家坐坐?”
我也拿他没办法,知道他人是不坏的,随他吧。
“瞎子”我也见到了。过年过节的,他还是穿着旧棉衣,居然在腰间系一个草绳子,估计是想暖和一点。
他也学着他哥的腔调跟我说话。
我又好气又好笑,也不好任性骂他们。
毕竟,他们都几十岁的人了,开开晚辈的玩笑,也无所谓。
春节过后,我要返回广东了,母亲叫我去他家买二十个鸭蛋,说煮好了我带路上吃。
我才知道他们自己在搞养殖鸭子赚钱。
放养鸭子是件很辛苦的事情,也不知一向爱玩的“哈巴”怎么就能干这个事?
我去买了二十个,他还跟我客气,扯了几下才肯收钱。
(十)
后来,我一直在外,没怎么回。
再回去时,已经是嫁作他人妇了。我有时回去看父母,也许碰见过他们,但却从此没放在心上。
到现在,他们应该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
前一段时间,母亲跟我说“瞎子”不肯去敬老院,还是自己捡破烂过日子。有时还捡病死的鸡回来吃,奇怪的是,他吃了居然“没事”。
“哈巴”倒是去了敬老院好几年,他想家的时候,就叫瞎子拖个平板车去接他回来。
现在政府对他们有了照顾,每个月有几百元钱的“五保户”补助。
日子他们现在是不用发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