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倒影(小说)
1、
莲湖初中校长的前身,是一位军人,整天都保持着军人的风姿,走路都是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那张刀削斧砍的脸,就算是笑着,也给人一种威严的感觉。真的闹不明白,我那个看起来温文尔雅的父亲,怎么会和这个人是战友,而且,父亲一眼看去,没有一点当过兵的样子。我更弄不明白的是,父亲为什么费尽心机要把我送到莲湖初中来读书,更令我想不通的是,竟然和这位威严的校长住在一起。
校长的办公室是套间,一间作为办公室,另一件是宿舍,里面支着两张床,一张是校长的,一张是我的。校长平时不常住校,我也落的清闲。如果每天晚上让我和一位军人身份的校长住在一个房间,我想我就没办法活了。有时我想,校长该不会是让我给他看房子的吧。但有时候,我一觉醒来,会发现校长不知什么时候睡在对面的床上了,而且,呼噜声有节奏的响着。然后,我就毫无睡意了,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黑乎乎的房顶,想着一些乌七八糟的事情,直想到昏昏然然地睡着。
一天,校长领着一位和我一般大的孩子,说也是他战友的孩子,也到这里来上学,并且,和我一块住。我倒是很高兴有一个陪着我的伴了,但他往哪儿睡呢?是睡在校长的床上,还是和我挤在一块呢?接过校长手中的被褥,我犹豫了一会,便把他的被褥放在我的床上,然后说:坐下吧。接着,倒了杯水递给他。
他毫不客气地接过杯子,端在手里,打量着房间。房间里有一张校长办公用的写字台,但大部分时间是我用来写作业的。此刻,我那黄色军用书包还很不搭调地在那放着。办公桌前面,是一把掉了漆的椅子,一盏白炽灯泡从房顶一直吊到距写字台一米处的上方。然后,除了里面支着的两张床,还有一个文件柜,摆放在校长那张床前面,就像是一道屏障。而我的床前面,光秃秃的,正对着门口,门外一看,昭然若揭。
看样子,他是从城里来的,穿着很时髦,一身灰色的西装,脚上蹬着一双黑得发亮的皮鞋,显得高贵而优雅。他的脸很白,眼睛不大,却炯炯有神,仿佛能穿透一切。高耸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薄薄的嘴唇,和这身洋气的西装配合在一起,简直就是一个坐在办公室的白领。而我,穿着一件没有颜色的土色夹克,一条黑裤子,皱巴巴的,脚上是妈妈做的一双布鞋,土里土气的,就像是刚种地回来似的。在莲湖初中,大多数的同学和我差不多,都来自农村,就算条件再好,我也从来没见谁穿着皮鞋。和他,简直是没法比,强烈的自卑感瞬间涌遍全身。我和他,能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吗?而且,有可能,我们还得挤在一张床上。也许,他的到来,我可能得住到学生宿舍去吧。学生宿舍其实就是一间大教室,密密麻麻地支着两排床,俗称通铺。其实,住在学生宿舍挺好,我倒是很向往和同龄人住在一起,那样的话,也不需要整天神经绷得紧紧的。
他打量完了房间,将目光投向我,正好和我看着他的目光相撞在一起,我来不及躲闪,只好尴尬地笑了笑。他也笑了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你叫徐飞飞,对吧?
嗯,校长告诉你的吧。那你叫什么?校长也没告诉我。
王刚。他走到床跟前,坐了下来,长长地舒了口气儿,身子便向后一倒,靠在他的被褥上,眼神忽然变得忧郁起来。
王刚,呵呵,名字挺霸气,看你的人挺文气的,和这个名字有点不协调。
呵呵,你这是骂我呢,还是夸我呢?
几句话下来,我们似乎很熟悉了,而他的话,也让我一下子松弛下来,我爽朗地笑了几声,也坐在了床上,靠在我的被子上。我们,就好像是认识了很久的朋友似的。但接下来,他的一句话,又让我不得不直直地坐起来,看着他,好久都没反应过来。
他说:知道吗?飞飞,我不是来这儿念书的,我是来工作的。
他说完,我就直直地看着他,心里直打鼓。也是啊,瞧他这打扮,分明就不是来念书的,可他这年龄,分明就和我同龄,甚至,说不定还比我小那么一两岁。这样的就参加工作了,神童啊——
我今年15岁了,已经是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了。我来这里就是跟班实习,顺便完成还未完成的学业,想想真可笑。就是有点不甘心,青春就这样走了,一夜之间,就这样了。他没有看我,望着房顶,好看的眼里雾蒙蒙的。
为什么这样?这样不是挺好的吗?我问得小心翼翼。
好吗?如果是你,你愿意吗?或者,我们互换一下,你会同意吗?他这时才将目光投向我,没有了忧郁,满盛着愤怨和犀利,像把利剑,刺得我慌忙躲开。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如果是我,我也会不甘心的。我站起来,望着窗外,轻声说。
我累了。他蹬掉鞋子,头枕在他的被褥上,躺下了,顺便拉开了我的被子盖在身上。
你睡吧,我去教室。现在应该是上晚自习的时候,说完,我夹起桌子上正写着的作业向教室走去。
2、
后来,校长伯伯和另一位老师在隔壁的办公室说到王刚的时候,我无意中听到了关于他的情况。
原来,王刚的父亲复员后,也转业到了教育部门。在一次下乡途中,突发脑溢血,抢救无果而亡。然后,王刚就被组织照顾接了父亲的班。本来,王刚的父亲是在县教育局上班的,但王刚由于年龄还小,加之人去人情去的因素,王刚便被界定为普通的教师。但不管咋说,也算是端上了铁饭碗了。可是,这样的事情,对于一个花季少年来说,绝对是悲惨的。本来,他比我小一岁,但在接班的时候,把年龄改大了三岁,可能是因为不到十八岁不能接班的原因吧。
下午辅导课的时候,我正在看小说,班主任把他领来了。我真弄不明白,这是缘分还是冤家路窄。莲湖初中一个年级段十几个班,偏偏就让他和我凑在一起,况且,目前,还是住在一起的。我正想着,却看见班主任介绍完了后,指着我说:你就和你小飞兄弟坐一块吧。
他点了点头,向我这边走来。我站起来,对着班主任说:我比他大。
我的话刚落点,就听到“啪”的一声,他的书包被他重重的摔在书桌上,然后,我听见他说:我比你大!声音不大,但震慑力足够强大。我回过头发现,他的眼睛又变得犀利了。
好吧,你比我大。我怏怏地坐了下来。我彻底,被他这目光之剑征服。而我的举动和表情,换来的是同学们的一片哗然。
下课了,教室里炸开了锅,好多同学都围过来,和这位演员一样的帅哥搭讪,其中,不乏平时娇弱害羞的女生。而此时的王刚,也忽然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和每一个同学都和颜悦色地打着招呼,大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我真不明白,这个即将可能和我睡在一张床上的公子哥,对我的刻薄和无视究竟是因为什么,难道他瞧不起我?或者是不愿意和我一块住在校长伯伯的房间?看来,我真的得去大宿舍住了。去就去吧,我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我依旧看我的小说,周围的情况我虽然留意,但根本就影响不了我对文字的痴迷。我的痴迷,也许是对他的另一种无视。
放学后,我们一前一后朝我们的住地走去。校园里,回荡着同学们被压抑了一天的痛快释放。近处的同学都三三两两地结伴回家了。
等校长伯伯回来,我就告诉他,我去大宿舍住吧。我没回头,对后面的王刚说。
你要干嘛?
只有一张床,我们怎么睡?
那床我看着不小呢,两个人睡可以啊。再说,我们是同性,不会有什么不良后果吧?
你想多了吧,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才想多了吧?呵呵,行了吧,你要是走了,校长本身也不常住校的,我一个人挺孤单的。再说,就算是校长在,我也不能让你走。留下吧,小飞,我是老师,你要听老师的话啊。他从后面走过来,伸出手,搭在我的肩上,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让我好不自在。但这种感觉,似乎不错。也许,我和他都是在孤独里忍受了很久的人,我们都渴望着一份同龄人之间的陪伴,都渴望着一份真实的友情。
我真的比你大,以后,别叫我小飞,行不行?
呵呵,好,你比我大行不行,以后,我就叫你小飞哥,成了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他的性格,让我感到难以捉摸。也许,我们这样的年龄,是无法承受致命地打击的。我的家庭虽然没有遭受到王刚那样的变故,但也很不幸,不然,我也不会在此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见到王刚的那一刻,我就产生了一个疑问,但我不敢问,也不敢说出来,也许,这只是我庸人自扰吧。校长伯伯和王刚的父亲是战友,而我的父亲和校长伯伯也是战友,那么,由此推断,这三个父辈的人,是不是在一起当过兵?他们之间,有着怎样的故事呢?为什么我一直没听父亲提起过关于校长伯伯,或者关于他们曾经在部队上的这些往事?而且,校长伯伯也一直没说过。我的父亲打从我记事起,就是个瘸子,而且,没有工作。校长伯伯和王刚的父亲,为什么具有那么显赫的地位?是我的父亲没有能力还是别的原因?自从来到莲湖初中,这个谜团一直悬在我的心上。王刚的到来,我的这个想法便变得更加强烈了。
你看的是什么书,这么入迷?回到房间,刚放下书包,王刚就问。
《巴黎圣母院》。我说。
维克多·雨果啊?不错啊!也借我看看吧,虽然以前看过。
你看过还看啊?
反正没事干,温故一下吧!
好吧。听他也要看小说,我倒是挺高兴的,有一个有共同爱好的伙伴,当然是令人高兴的,但他后面的话,却让我很失落,觉得他明明就是在我面前卖弄、显摆,所以,我回答得有气无力。但我刚把手伸进书包,准备掏出书本写作业,没想到他的手倒是先斜刺里伸了进来,准确无误地掏走了那本《巴黎圣母院》,朝我扬了扬,说:你先勤奋吧,我去啃雨果了。
你这手够快的啊,吓我一跳你知道不?你无影手啊?我一边叨咕,一边摆开写作业的架势。但他似乎毫无反应,回头看去,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正看得卖劲。好啊,这么快就进入状态了。
3、
和王刚有了共同的爱好,我一个人的生活注入了色彩,没有以前那样孤独无依,正因为住在校长的办公室里,在同学们的眼中,我就显得很特殊,跟我交心的人就不多。我知道,这都是大家畏惧着校长。我变得比以前开朗了,快乐了,在同学面前,也可以放声地大笑了。然而,和王刚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有一种强烈的自卑感。我不知道,我以前的孤独冷漠,现在的快乐和开朗,是不是一种精神上的分裂。以前,我只是陶醉在个人的情绪中,一切都好像和我无关,但王刚的到来,让我与日俱升的自卑感瞬间上升到一个强烈的表现欲的阶层,以前的独来独往,现在的被渴望重视。在这朦胧的年华里,我在一个不经意的瞬间,变成了一个连我都不认识的自己。
在一个宁静的夜晚,满天的星星,将这个世界装扮的银亮。我和王刚坐在操场的篮球杆旁边,一人靠着一个冰凉的铁杆,背对而坐。
飞哥,我还不知道你家里的情况呢,能告诉我吗?王刚望着满天的星星说。尽管我看不见他,我也能知道此时他就是我这样仰着头,对着一天灿然的星河问我。
我爸爸是个瘸子,母亲身体也不好,一个人在家里种地,还有一位老奶奶,都老年痴呆了。有时我回去,把我当成她儿子呢。还有一个姐姐,上完初中就辍学在家了。姐姐今年都19了,就等着寻个婆家,嫁了人,脱离苦海。我平静地说着,仿佛在说着别人的家事。
好久地沉默,把我俩变成孤守着这寒巢的呆鸟,意识也似乎飞到了浩渺的夜空,凌乱的散落在无尽的天际。
生活在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是不幸的。王刚说。然后,从他的嘴里,流出了一个故事。他像我一样平静地讲着,似乎这个故事也和他无关。也许,所有过去了的事,就是这样,在时间的流里,变成了一个故事,我们,只是做了一次演员而已。然后,在以后的日子里,去开始另一场戏。他说:以前,我是我们学校文学社的社长,那时候,有几家报刊都登载过我的文章。可是,在这些名誉面前,我迷失了自己,我变得不可一世,傲视一切。那天,一个同学送来了一篇稿子,说是让我看看。当我看了这篇稿子的时候,非常惊讶,内容和我要写的一篇小说竟然大致相同。唯一不同的是,它采用的是散文式的叙述,而我的题材是小说。也许,是因为相同的年龄,我们心中的故事也是如此的相同和美好。于是,在我把自己的小说给她看了以后,她也非常惊讶。从来不认识的我们,竟然是如此的心灵相通。然后,我们达成了一致,合作完成了这篇文章,在学校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我们,也不由自主地坠入了爱河。我的脑海里,都是她的影子和臆想中我们的未来。我的学业荒废了,对文学社的事也慢慢地变成了敷衍,老师不理解,同学指指点点。一个初中生,公然在学校胆大妄为地谈恋爱,是被人唾弃的,会被视为大逆不道。但我们,只是彼此倾慕着,并没有做出越轨的事。但不该的是,我迷失了自己,失去了奋斗的动力。当我明白过来的时候,我社长的职务已经被另一个同学取代,而她,也伤心地离开了。她走的时候,给我说,她从来没有爱过我,只是利用我出点名而已。但作为朋友,她还是希望我找回原来的自己,能振作起来。我也觉得自己不该这样,在她面前发誓,一定会找回原来的我。可是,刚刚有了点起色,家里就突然遭到了那样的不幸,然后,我就来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