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今生
一
阴森森的阎罗殿里,到处都能听到一片鬼哭狼嚎。
我刚喊了一句:冤枉啊!就被一条粗重的铁链套住了脖颈。我朝两边睃视了一下,发现用铁链套住我脖子的,就是传说中的牛头马面二位鬼卒。二位鬼卒的个头都很高大,分别穿着一袭白衣和黑衣,面部没有任何表情地拽着我就往前走。
二位差爷,我是来喊冤的,麻烦您给指条路。
我的话刚说了一半儿,就被右侧的牛头鬼差狠劲一带铁链,把我拽了一个趰趄。
我就这么被两位鬼差拽着、搡着,步履踉跄地往前走着,也不知道他要把我带向哪里?
前面那座金壁辉煌的殿堂,应该就是阎罗大殿吧。
可是,牛头马面仍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拽着我绕开那座大殿,继续往前走着……我发现,除了那座金壁辉煌的大殿之外,其它的地方都是黑灯瞎火,而且阴森森的,纵深处不断地传出一阵阵凄惨的哭嚎。那一声声嚎叫,像刀子一样,划破黑黝黝的夜幕,令人毛骨悚然。
我记得很清楚,自己是在一次政治性很强的演讲中,被一块飞来的砖头砸中脑门儿,訇然栽倒在演讲台上的。倒下去的一瞬间,我的灵魂飘离了我的身体,起到半空中,看到演讲台上的几个主持人惊诧地围着我,紧张地呼喊着我的名字:上官智,上官智,你醒醒啊!起在空中的我,觉得非常地好笑:一个脑浆子都流出来的人,怎么可能会被他们喊醒呢?那些人或许是太过紧张的缘故吧,看到我出了事儿,自然会不顾一切地喊叫着,哪里会考虑什么客观事实?而这个客观事实,便是脑浆迸裂的我是不可能醒过来的了。
一些人就那么围着我,喊着,叫着,摇动着,只有办公室的张副主任还比较冷静,他掏出手机拨打了120急救电话,报告了我出事的位置后,又赶紧给另外一些人打电话,现场太过嘈杂,我根本听不清他都把电话打给了谁,只是看到他的面部露出一股很焦急的神情。
我清楚地记得,出事的当天,我是以一个信访干部的身份,到一家水泥厂处置当地老百姓因粉尘、烟尘污染问题而围堵水泥厂的事件。为了解决好这个问题,我必须首先向围堵水泥厂的老百姓讲清我们县的招商政策,自然免不了说一些原则性的大话,吓一吓那些没有多少政策水平的老百姓,同时也会提出一些解决问题的办法和措施。我在台子上演讲得唾沫横飞、激情高涨时,却听到水泥台子下有一些老百姓大声咕哝:我们是吃饭长大的,又不是被吓大的。
还有一些人则大声喊着:我们不想听那些说了无数遍的大话、空话,我们只要求赶紧解决粉尘、烟尘的污染问题。
我像许多政府官员那样,没有理睬台子下那些老百姓的情绪,继续着我的演讲,继续让五彩缤纷的唾沫从我的嘴里往外激喷。我的任务和责任,通过演讲,把围堵水泥厂的群情激愤的老百姓驱散就行了,至于能不能解决问题,那就不是我的责任了,打豆腐熬糖——各管各一行。
凭良心说,我的演讲虽然有些空洞,但也不是言之无物。至少,我讲的那些招商引资政策,可都是县领导在各种会议上讲过多少次的,而且报纸上也都刊登过的。干扰和影响企业正常生产,要受到法律制裁的说法,也是领导们在各种会议上讲过很多遍的。
台子下的个别老百姓显然不耐烦听我啰里啰嗦地空洞演讲,多数人开始嘁里咕哝地骚动起来,有些人开始詈骂:黑心的水泥厂啊!害死人的粉尘啊!骂着骂着,我的脑门便受到重重一击,訇然倒地的一瞬间,我的灵魂看到场面混乱到了极点,一些怕事儿的老百姓,趁着混乱夺路而逃,还有少部分老百姓傻愣愣地站在那里,两条腿糠筛大颤。
飘游在空中的我的灵魂,被水泥厂烟囱里飘扬的烟尘熏得睁不开眼,口腔中也被成团的粉尘堵得出不来气,难怪那些老百姓会集体围堵水泥厂的大门了。
我的灵魂原本是想仔细地看一看,还有谁在关心被砸出脑浆的我,灵魂的眼睛,却被烟尘熏得睁不开,只看到台子上下乱哄哄的一团。救护车闪烁着红绿警报灯、鸣着尖锐的笛声急驰而来。车刚停稳,便从车上冲下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台子下和台子上的人自动闪开一条道,把血肉模糊的我的身体闪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几个医生、护士冲到水泥台子上,对我进行了一番匆忙地检查,然后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那位像是医生的大个子,还学着电影里的外国人那样,朝周围那些关注我的生死的人耸动了几下肩膀。
大个子医生朝众人耸动肩膀的过程中,飘荡在高空中的我的灵魂,看到从高速路口那个方向又接连驶来几辆比较高档的小轿车和警车,警笛呜哇呜哇鸣叫着。估计是我被打死的事件惊动了县领导和公安局的警察们,不知道我的老婆和女儿知不知道我被打死在水泥厂的事情,她们知道后会是什么样的反应?管他哩,先看看再说。
一行六辆车很快驶进厂里,最先从车里钻出来的,是几个公安干警,随后簇拥着一个身穿蓝色风衣,戴着金边儿眼镜的一个中年人朝水泥台子跟前走来,中年人个头不高,国字形的脸庞上有一张稍微歪斜的嘴。那是我们县的县委书记李默然,簇拥在他身边身后的有公安局长高岭和分管企业的副县长凌志峰,还有县委办副主任,政府办副主任等一大干子人,他们一个个表情漠然,看不出来是悲痛还是愤慨。不过我觉得这很正常,我只是县信访局的一个副局长,死了就死了,引不起好大的震动,顶多当作一个重大事件,抓几个围堵水泥厂的老百姓审讯一番,追出砸我砖头的人,然后予以严惩就行了。
已经飘游到半空中的我的灵魂,是不会关注到场的领导对这起事件表个什么态,我最关心的还是我的老婆和女儿是如何悲痛的?果然,我听到李默然书记问随行的县委办副主任:王主任,通知上官副局长的家属了吗?王副主任点头哈腰地答:通知了,尤主任和她的女儿马上就到。
我的家属尤彩莲是县妇联办公室主任,享受正科级待遇。
王副主任说罢没多大一会儿,一辆灰白色小轿车风驰电掣地冲进了水泥厂,司机刚把车停稳,一个身穿红色羽绒服的高个子女人便哭嚎着扑向水泥台子,那个高个子女人就是我老婆尤彩莲。她那种不管不顾的姿态,弄得想要搀扶着她的我女儿上官静云步履踉跄,但又不得不勉强搀扶着她的一只胳膀。
母女俩用一种很别扭的奔跑姿势,奔向水泥台上我的尸体,高一声低一声地哭嚎着:是哪个杀千刀的啊……你为啥子下这样毒手哟……高岭示意两名警察把我老婆尤彩莲和女儿上官静云扶架到一边,好让法医对我尸体进行解剖性检查,以便尽快确定致死原因。
我听到李书记指示高岭:高局长,要尽快查明原因,侦破此案,给被害者家属一个交待。高岭局长连忙答复:请李书记放心!我们将以最快速度办结此案。
李书记作出指示后,又走到我老婆尤彩莲的身边说:请尤主任节哀顺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我们会酌情给予圆满地解决。尤彩莲揉着红肿的眼睛说:一切听从县领导的安排。我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只想把我女儿调回我的身边就行了。在此之前,我女儿上官静云还在一所边远的乡镇小学教书,一直想调回城里,却没能如愿,说不定这一次便能遂了我女儿的心愿。
二
水泥厂上空的气味实在不怎么样,而且一片灰蒙蒙的。
我虽然已经看清了砸我砖头的那个年轻人正往东北角上逃窜,却没法告诉办案的公安警察,他们只相信证据,而不会相信所谓的托梦。这些事情还是让他们按照办案程序去办吧,我死已死了,管不了人世间的事情,还是赶紧去阎罗殿鸣冤吧!
在去阎罗殿之前,我仗着灵魂轻飘的便利,打算从空中俯视一下我生活过十几年的县城。说老实话,进城这十几年来,由于工作压力太大等原因,我没有认真地欣赏过县城的全貌,目力所及,只是从家里到信访局这么巴掌大的一小块儿地方。
近四年来,我所工作和生活的县城连续创建过省级卫生县城和国家级卫生县城,让人明显地感觉到县城比四年前清洁了许多,可我就是没有过细地欣赏。
我的灵魂就这么起在空中,毫无阻碍地绕城飘荡,心里不住地赞叹:好美啊!县城被三条河流包围着,正南那条是天河,东边那条河叫激浪河,西边还有一条小河叫直裕河,直裕河上架设有十二座以春字命名的景观桥。这是因为那条河面上曾经有一条建于清代的渡春桥,近几年架设的新桥便被命名为咏春桥、探春桥、畅春桥和元春桥等等。南边的天河上架设着金簪桥,东边激浪河上架设有彩虹桥和金梭桥。这都是新一届县委政府领导聚合全县力量,打造七夕文化名城所取得的辉煌战果!
往年没有时间欣赏这座县城,当我的灵魂起在县城的空中,认真地俯视这座县城时,发现这座县城真是太美了!
碧波荡漾的天河水域、蓝天、碧水、绿地相互交融,城藏水中,水在城中,山在景中,人在画中,船在城中行,人在岸边走,影在水中游,情侣船中相依偎,白鹭对对水中戏,街头林荫会“织女”,园中月下见“牛郎”,织女针池喷泉流彩,泉旁聆听牛郎织女歌,漫步浏览牛郎织女图画故事……格调高雅的宜居楼盘,整洁宽阔的的天河广场、七夕广场、时空隧道、世界第一铜牛、人造月亮、音乐喷泉、时空隧道、鹊桥、金簪桥、金梭桥、祈福桥等37座七夕景观桥、十二星座、纯洁无瑕、冰清玉洁的牛郎织女雕塑、七夕故事园等等,形成了“七夕文化大观园”。
夜幕降临,我那无所依附的灵魂,还舍不得离开这座生活了十几年的县城,我还想看一看县城的夜景。
首先看到的,是那些宫殿似的高层建筑,还有那些在树枝间流萤闪烁的小星灯……天河彩虹桥如长虹卧波,鹊桥凌空飞渡……晶莹剔透的“时空隧道”在夜幕中璀璨夺目,宏大,壮观!美丽的景色令人陶醉。时空隧道全长310米,七条彩带连接首尾两环,首环高21米,尾环高7米,尾部喷泉中间竖着织女的七根绣花针,喷水不时变换着形态,变成银线从七根银针的针眼穿过,令人拍手叫绝。时光隧道是集光、电、声、喷泉等组成,它是一个喇叭状建筑,喇叭口直径25米,犹如一条刚刚上岸的彩色巨龙。底座是赶出家门、偷衣成婚、鹊桥相会、牛郎织女传说故事浮雕等组成的园林景观。时光隧道那流动的五光十色的灯光,放眼望去显得浪漫温馨,梦幻朦胧,五彩斑斓,婀娜多姿,景色迷人,环中有环,光中有彩,柔和低回的音乐萦绕耳畔,透亮电影再现牛郎织女感人的爱情故事,穿过七夕时空隧道,流光溢彩的奇特景致迎面扑来,一时恍若朦胧中,它仿佛把你带入古代,带入神奇而美妙的神话故事中。
原打算再倘佯一会儿的,无意中竟然发现身边多出两位身穿黑白长衫的怪人来,他们拽着我的两只毫无知觉的臂膀,把我拽离了县城的上空。我只觉得耳边阴风森森,黑色的山影往后倒退着,直往没有灯光的夜幕里钻去……我之所说是钻,是因为他们拽着我,使我头前脚后往前飘移着。如果说到速度,可以用快如闪电四个字来形容。我本来想说,我知道你们是黑白无常两位鬼差,你们不用这么拽着我,我也正想去阎罗殿伸冤的。可是,因为飘移的速度太快,灌了我一嘴的风,让我无法开口讲话。我就这么被黑白无常拽着、拖着往前飘移着。他们把我带进一个像黑洞一样的管道,对,是管道,就像天空中的大气层一样,更像火车钻进山洞时一样,一股强劲的风灌进我的嘴里,憋得我出不来气。
穿过那条黑洞,我们来到一条黑黝黝的裂缝前,裂缝约三丈多宽,上面架着一块只有六、七寸宽的板子,这里好像就是传说中的奈何桥。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两位鬼差一前一后地提溜着,走上了奈河桥。我感觉到桥下面流动的好像不是水,而是一股呼啸作响的劲风,那股劲风旋转着,嘶鸣着,声音尖锐而又阴森。
我曾听过很多民歌手们唱道,奈何桥是阴间到阳间的分界线,奈何桥的这边是阳世,那边就是阴界,过了奈何桥,转来就很难了。
我没有顾得上多想能否转来的问题,迫切想要解决的问题是,到阎罗天子那里告上一状,让阎罗天子为我主持正义,重惩那个砸我砖头的年轻人。我只是个信访干部,凭什么对我下此毒手?粉尘、烟尘污染的罪魁祸首是水泥厂的老板,你凭什么要砸我砖头?
黑白无常拽着我,绕过金壁辉煌的阎罗宝殿,继续踉跄着往前走,前面黑黝黝的,没有任何光明,但却传来一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声。我就这么身不由己地被二鬼差拽着往前走,一直走到一座高大的门楼前面停下来。一阵刺耳的呛啷声响过之后,两个黑衣人,不应当是黑衣鬼才对,他们跟在两个提着灯笼的白衣童子后面,架起我就往里走。我借着灯笼射出的微弱灯光看了一下,门楼上有三个篆体大字:拔舌狱。他们把我带到拔舌狱来干什么?我是被人用砖头砸死的,干嘛带我来拔舌狱?
两位黑衣鬼根本不肯搭理,只管架着我往里走,穿过一个小门洞,沿着一条刚好供三个并排行走的巷道子,倾斜形地往下走。不,说走不合适,说飞倒很形象。我是被两个黑衣鬼架空着,脚不沾地往前飞,一飞飞到一座殿堂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