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丽是个寡妇，她有两个儿子。
　　 杜丽一家住在一个山坡的半山腰上，这是一间特别的老屋，不同客家瓦屋那样庄严，那样对称。老屋的背后有一片土地，这是杜家唯一的一片可种菜和粮食的土地，春夏种的黄豆呀，花生呀，番薯呀！多时候它们都是绿油油的。这当然都是杜丽的成果。每次，在进去之前，杜丽都会深情地望着这片绿油油的海洋，美美地想着那段与丈夫相互支持干到底的日子。若没有那些日子，也不会像今天这样的日子。虽然每天都要从小窝里挑水上来浇菜的，但看到这样丰硕的果实，谁不喜欢呢。再苦也值得。拥有比被施舍的滋味好多了。
　　 那时两个人真的日夜不停地干，恰恰用了半年的时间。那时候才十八岁的杜丽也不知哪里来的动力，竟然跟一个男人这样干。把那双原本如松皮的手变得更加不溜秋的了。老屋的前面是一条斜坡，下去有一片田，它的形状像一条船，故取名叫船底窝。因为长年流水，所以只能作水田种庄稼。平常，杜丽会自家的大水牛放在里面，任它吃水草。但这并不都是杜家的田，固有时候被别人骂，因为那样会把他们的田弄得更深了。大水牛的重力可想而知的，不巧还会弄出个大水窝出来，他们称这为“湖洋”。意思是：深的水漩涡。一旦牛呀人呀陷进去了，就出不来了。那是很可怕的事呀。但神奇的是，杜家的大水牛从来就好好的，曾经有人诅咒杜丽的水牛会死在里面的。没想到，不但没有，而且还越长越胖了。他们说她衰人有衰福。有一次，村里的一个女孩种庄稼的时候，不小心陷在湖洋里，出不来，把周围的人都吓着了。还好当时人多，把她从陷窝里拔出来了，有惊无险的一幕呀。不过现在已经荒废一大片了，有些人有钱了，就不耕田了。这更让杜丽欢喜了，牛可到之处更加宽广了，也不会被人臭骂了。村里的人们对杜丽既可怜又可恨。看到她一个人要养活一家四口，都一把年纪的人，没人会来帮她，还干得这么卖力。就觉得她说挺可怜的。但她的不好又是无理取闹的，就是经常把田里拔的野草丢到别人家的田里，就好像别人的都是荒田，只有自己的才是有庄稼的田。无论别人家怎么骂，她都当做耳边风，下一次照干。所以，有人会诅咒她早点上西天，不要再这样来搅乱村里的秩序了。
　　 这老屋是六十年代盖的，据说这一砖一瓦都是杜丽婆婆和爷爷自己砌成的，它的构造很简单，一个大堂，也可以用作饭厅，其实它最重要的功能是用来接待客人。农村人都比较好客，通常会把一个屋最大、最通风的地方用来招待客人。大堂一边开了三个房间，一般会关着。按照当地的风俗，若想看别人的房间，一般要经过主人的同意。另一边是厨房和一个简陋的冲凉房，都是由一些竹竿拼凑而成的，上面会有一些干稻草作为掩饰。下雨天厨房无处不出水，冲凉房就成了雨房。那地面还是原汁原味的黄泥土，下雨基本要拖了鞋子才能走。这样的屋子在杜丽看来，已经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可以做饭吃，有饭吃就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儿。
　　 六十岁的杜丽了，瘦骨如柴，干瘪瘪的四肢，除了骨架和包裹在皮肤下面的经脉，似乎看不到其他什么让人心暖的地方了。那样子就非洲难民，有那么一些露骨，那么一些灰暗。但别看她那弱不禁风的身体，干起活来，没几个年轻人可以与她比呢。经常挑水，挑粪的，还像一阵风从你身边过呢。有人问她重不重，她说已经习惯了，重又怎样，除非死了，就不用干了。为了活下去，我还是要干的，我不想那么早死。多实在的话！活着就是希望呀！
　　 杜丽是个童养媳，后来嫁到杜家，她的婆婆和爷爷都是在文革的时候被折磨死的。听说当时他们死后，没人可怜，就简单地埋掉了，连棺材都没有，为了省人工，两公婆一起埋了，就埋在这老屋的后山上。他们的独生儿子杜明后来被抓去参军了，那年杜丽才二十岁，怀上二儿子杜军。后来，老公就再也没有消息了。有人说他在一个城市里另起家子，有人说他参军的时候就牺牲了。但具体的事实，谁也不知道。杜丽也没有去查究，她说哪里有时间干这些无聊的事。他要回来就回来了，不回来就算我的世界里没有这个人，我只好当他死了。活着就是一件幸福的事，没有什么可以与这比的了。那是杜丽的口头禅。
　　 话说当年，杜丽为了那口头禅，每天勤勤恳恳地干活、种菜、种田、养鸡养猪，还有那条大水牛呢！这全是她一个人的干的。她从没有叫过她的儿子干活，任他们玩，而且儿子们发生什么事，没回来吃饭，她也不管。她只管她的收成和收入。到了上学的年龄了，就把他们送到学校。读了两年，他们主动提出不读了。回来当小混混，抓鱼卖。杜丽也不管，她觉得有给他们吃喝睡就行了。她对他们的态度就是这样犟。不闻不问，别人都说杜丽不像一个母亲，没有母亲的情怀，只顾自己的生死。一次，她大儿子杜建不小心掉进河里，弟弟杜军在那里哭叫救命。当时，幸好被村里的一个正在附近坎竹柴的小伙子听到了，才得救。不然，淹死都没人知道。
　　 回到家，正在休息的杜丽看到此情形，不但没问青红皂白，还又把他们狠狠地打了一顿。因为他们的衣服需要杜丽洗。而他们平时三两重都不挨，这天她刚好感觉不舒服，就早点回来休息了。没想到那两个儿子，湿漉漉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气急之下，就狠狠把他们打了。
　　 小弟杜军本来想解释，但看到妈妈拿的大竹竿就鸡飞狗跳地跑走了，他害怕妈妈的打，她打人有重无轻的。哥哥由于受到刺激，动不了了。最后，杜丽把大儿子打到动弹不得为止。整个过程，他没有反抗，最后一点反应也没有，像是死人似的。
　　 许多年以后。
　　 大儿子杜建出去了，再也没有回来过了。杜丽也不闻不问，人们说他们不像是她的儿子。她似乎也没有把他们当做是自己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人们也只能把她当做怪人看。现在，家里就只有小儿子和两个孙子。二媳妇被儿子赶走了，那回，他酗酒厉害，一回来就打她。最后，二媳妇受不了他，于是选择跟他离婚。那年她的小儿子三岁，大儿子五岁。
　　 又一次，抚养两个孙子的重任又落到杜丽的身上。她啥也不说，还是做她的老本行。那会儿，有媳妇在，她还会帮杜丽做些杂活。现在，助手走了。只好自己来了。她也没有抱怨。因为都是自己的儿子问题。别人要走，你挡不了。
　　 那天。
　　 “娘，你的好儿子又打我了。我受不了了。我要跟他离婚。这样的日子，我真不知道什么才是尽头。至少我尝够了。儿子我就不要了。我自己养不了。娘，靠你了。杏儿知道您可以的。”
　　 林杏儿道。
　　 “杏子，对不起，是娘的错。是我没有管好我的儿子，这罪我该当呀。你走就走吧。我知道你的苦。娘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了，也没什么所谓了。”
　　 杜丽无奈地说道。
　　 林杏儿真的说走就走了。
　　 媳妇走后的日子，二儿子酗酒更加厉害，本来人长得挺瘦的，现在更是木柴都不如了。每天要一大瓶的烧酒，如果杜丽不给他喝，他就拿东西来打她的头。有一次，差点被打死了。“看看你自己吧，你不是也在喝，我喝就不行吗？小心我的手只有轻，没有轻的呀！”
　　 “看在你是我儿子的份上，我就原谅你吧。但别太过分了，你还要靠我养呢。还有你那两个宝贝儿子呢。我死了，你们也不可能活下去。”杜丽狠下心狠狠地瞪着倒落在老爷凳上的儿子。说完把放在老木桌子下面的那个塑料瓶的烧酒丢给他。
　　 这样的儿子，不是自己宠出来的吗？如果当时多打他们，如果当时叫他们出去参军，也许不至于这样子的。
　　 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
　　 有些东西，不去追赶，永远都是空头话而已。
　　 杜丽后悔没有教管好自己的孩子，事到如今，她万万没有想到今天的下场就是自己那些年的置之不理而铸就成的。
　　 现在，媳妇走了。儿子不干活，留下来的两个小孩又不听话，真是气急败坏也诊治不了这个家。
　　 没落之日从此一蹶不振、接踵而至。
　　 又到了孙子们上学的年龄了，杜丽像以前送儿子去上学那样放任自由。
　　 但这次行不通了，孙子开始向自己要零花钱了。以前的学校外面没有零食店，那时的孩子们也买不起。那时唯一可以让他们欢喜的便是家里做好饭等他们回来吃了。无论什么都可以吃得津津有味的。哪里像现在，吃得好了，还那么馋嘴，真是气死人了。
　　 两个孙子都怕爸，不敢向爸爸伸手拿钱。所以唯一的便在奶奶身上骗取，要是杜丽不给他们，他们竟然肆无忌惮地去她房间里翻柜子，当然做这事不仅不能让奶奶知道，更不能让爸爸知道。这可是要好小心才可以办到的呀。
　　 有一回，不仅没有找到钱，还被刚从上茅厕回来的爸爸发现了。最后，他们宣布投降，向爸爸保证再也不翻奶奶的东西了。杜军狠狠地教训他们一顿后，却忽然笑了。这让两个儿子很是惊奇。然后叫两个跪在地上的儿子起来。
　　 “你们过来，我跟你们商量个事。”两个儿子愣了一愣，然后快快起身，到爸爸身边，杜军小声地对他们说：“你们有没有钱呀？给点我买酒呀。奶奶的钱也不要怕，爸爸我不会说的，只要你们肯给我钱。”然后，又给他们使了个眼色，以表示自己的友好。
　　 大儿子聪聪真把以前偷的一块钱拿出来了，但弟弟冲冲不肯，他说他要买作业本的。爱拍马屁的聪聪跟爸爸说，弟弟有三块，那是他很久以前存下来的，放在床脚的石缝里。
　　 最后，还是被爸爸抢去了。冲冲吓哭了。之后无论爸爸怎么劝，他就是不停下来。而哥哥聪聪已经去帮爸爸买酒去了。无奈之下，他也不理他了，任他闹哭。一个人坐在大堂的老爷凳上抽着草烟。有烟抽，有酒喝，即使天塌下来，也吓不了他。直到傍晚杜丽从地里回来，看到小孙子怎么了，他就是不说，只硬在那里哭。问哥哥聪聪怎么回事，他也说不知道。直到吃晚饭，他的抽泣声才渐渐小了。
　　 吃完饭，杜丽才到自己的房间，一开灯，发现自己的房间又被翻得乱七八糟时，她就气冲冲地赶出来，一个七十岁的老太太竟然可以发如此大的火，真叫人害怕呀。
　　 看着正在喝酒的儿子，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你是不是想死呀？老子今天就把你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正在喝烧酒的杜军，却似没有听到杜丽的话。如痴如醉地喝着，那样子就像一个贪婪的蛇看到一块肉而蠢蠢欲动。周围的嘈杂根本无法分散他的注意力。
　　 杜丽这次真的干掉他了，她急匆匆地从厨房里拿来那把年久生锈不成样的菜刀。但它的锋利却大大高于现在市面上卖的菜刀，那是婆婆特地叫别人定制的。走到他的跟前，正准备向前砍过去的时候，小孙子冲冲走过来了，“我要杀了你。”可是一切都收不回来了，一刀落在了小孙子的肩膀上，那血已经瞬间成河，冲冲昏死过去了。杜丽赶快抓起冲冲，“不要吓我呀，孙儿。冲冲，不要吓奶奶呀。你为什么要过来？”便弄他的伤口，边凄哭。看到自己儿子要死了，杜军才有气无力地站起来，“快点送去医院呀。不然会没命的。快呀！”然后，又倒下去了，不省人事了。
　　 正在大堂另一端写作业的大孙子聪聪看到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就赶紧的从房间里拿来衣服，叫奶奶：“奶奶，快带，弟弟去，去，去医院。”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血，他的脸也刷白的。紧张得不得了，说话也说不清楚了。
　　 杜丽拿起大孙子给的衣服，把冲冲紧紧地抱在怀里，面无表情的出门去了。
　　 黑夜的表情很奇怪，时而繁星点点，时而阴沉可怕。在乡间的小路上，此时此刻可以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那是穿梭稻田衣服碰到稻苗的声音。
　　 在杜家，聪聪小心翼翼地出来看着奶奶远去的身影，又望望这黑夜。周围的一切都是死寂的，有些叫人后怕。但聪聪从来不怕黑暗，因为家里经常就是黑暗的，村里的发电站供电很不稳定，时不时来个漆黑已经是习空见惯的事儿了。站在门口的聪聪把双手抱住，以前每次看到奶奶拜佛的时候，她都会这样做。奶奶告诉他，那是祈求平安的动作。那时聪聪才四岁，于是觉得这是有趣的事儿，便跟着奶奶做起来。那时他并不懂其中的涵义是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今天聪聪终于明白了，原来这就是祈福。心里默念着：弟弟千万不能出事。冲冲你一定要好好的。对不起，今天哥又欺负你了。你现在好好的，哥不会再欺负你了。你一定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
　　 老屋里睡着个醉汉，打着鼾盖过整个屋子。似乎这一切的寂静是为他设置的。
　　 冲冲就这样急匆匆地走了。
　　 那一夜，杜丽没有找到肯帮她的医生，因为冲冲失血太多了，他们都推辞了。那时，在人们心中，医生没有把重伤的人救起是一件丧事，医生会被死者诅咒的。当然，信不信就是医生的事儿了。但很多时候，医生还是不会接快要死的人来开玩笑的。医生的职责是救死扶伤，在那个封建气息浓厚的社会里，这算是屁话，实际才最重要。
　　 无论杜丽怎样求情，他们都是冰冷冷的，他们就是不肯挪动他们的座位。
　　 最后，杜丽绝望的跪在医生面前，哭着：“求求你呀，医生，求求你呀！救救我孙儿吧。求求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