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九出了家门，走出他们那片低矮楼群的时候，又向后看了看。她的鼻子抽搭了一下，但没有眼泪。
　　 她记得，以前的晚上，她要是回家晚了，老公总是站在楼底下等她，直到她回来。他手里的香烟头一明一灭，就像萤火虫。那时她的心也像萤火虫一般快乐地上下翻舞。从什么时候，老公不再等她了呢？
　　 她的脑子里乱乎乎的，心里直打鼓。她努力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在心里对自己说：“记住，小九，你今天是去捉奸的。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她想起了那天她去找律师，就是那个长着一张山羊脸的律师。他说话的时候，下巴上的短髭也跟着一动一动的。小九恍惚间看到一只健壮的公山羊跳上一块高高的石岩，又俯下身，居高临下地跟她说话：
　　 “这样不行，你得去取证。”
　　 “取证？什么叫取证？”
　　 “是这样的。你以你老公有外遇为由提出离婚，你得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你老公有外遇才能取得法院的同情，准许你离婚，并准许你提出的一切条件，包括你想让女儿跟你一起生活。否则人家会以为你疑心疑鬼，无事生非。这，可是你们女人的专长。”
　　 小九心里咯噔一下，感觉这只山羊也肯定是一只有外遇的山羊，那个跟他有奸情的也肯定是一只肥肥的母山羊。
　　 “你没有证据怎么能说人家有外遇呢？”
　　 “什么才算证据？”小九问。她心想，半年不跟老婆同房算不算证据呢？但她没有说出来。
　　 “捉贼捉赃，捉奸捉双。还用我教你吗？”
　　 “要照片吗？”
　　 “随你用什么手段，只要能取得证据就行！”“山羊”律师有点不耐烦她的愚顽，三下两下收拾好他的东西，站起来就走。心想，这个女人真是笨，怪不得她老公要去找别的女人呢！
　　 小九不敢再问。她的心“砰砰”跳着，脑子里全是“情报局”“保密局”一类有关特务的镜头，好象她也成了抱有不良目的的特务。
　　 【二】
　　 小九没有证据，但她百分之百敢肯定老公跟顾红艳有奸情。
　　 老公姓肖，叫肖万林。他是部队转业回来的，只是时运不济，分配他去的那个厂子开始红红火火的，没几年就解散了。他也成了下岗大军中的一员，像一片在洪流中飘零的叶子，只好在经济大潮中自谋出路。老公在部队上是在后勤上的，最拿手的是做大锅饭，下岗后叫一家大福利厂看好，找去做饭，是伙房的组长。
　　 别看老公长得瘦，瘦的就象田野里随风摇动的红高粱，但是让小九骄傲的是他在晚上却猛烈如老虎，贪婪得象一条公狗。虽然小九自己要求不是十分强烈，但是也从来不扫他的兴，总是努力迎合着他。她经常气喘吁吁地喊着：“你这条公狗，你这条公狗啊！”然而就是这条一天不过性生活就垂头丧气的公狗竟然半年不动她一指头，这无论如何说不过去。
　　 顾红艳五十多岁了，肥肥的，跟一头母绵羊似的。论辈分，她还是老公的一个远房姨妈呢！每每想起来，小九就憋屈得要命。你要找也找个年轻漂亮点的呀，最起码比我强吧，那样我心理还平衡些。这倒好，找这么个又老又丑的大姨妈，这不摆明了骂我还不如一个老女人么？
　　 最初的答案是小九的亲眼所见。那一天，她去福利厂找老公。大家都在忙着做饭，老公却不在。问去了哪里？大家都神色诡秘，吞吞吐吐，遮遮掩掩的，说是买菜去了。
　　 谁知，小九刚走出厂子的大门不远，就看到老公和顾红艳在一起。顾红艳也是福利厂食堂的职工，跟老公也算是日久生情吧。此时，顾红艳正踮着脚尖用手给老公擦着额头上的汗，而老公却用手轻轻地揽了她的腰一下，然后又在她背上轻轻地拍了几下。顾身材矮胖，老公的身材高瘦。就象一棵红高粱脚底下长了一个大南瓜。两个人缠缠绵绵，久久不愿分开。顾的脸像刚刚成熟的橘子皮，那上面除了满足，还有与她这么大年龄不相称的红晕和娇嗔。
　　 小九顿时傻了眼。她找到老公半年不碰自己的原因了。
　　 【三】
　　 小九最不能容忍的是老公背叛了她，还骑在她脖子上拉屎，整天骂她是“神经病”。有一天，顾红艳竟然杀上门来了。她盘起腿来，大模大样地坐在她们家已经塌了一个“大坑”的沙发上。脖子上那被老公咬过的痕迹还清晰可见。她用手指着小九的鼻子，骂她“你这个小骚货，整天造谣生事，搅得我和我外甥不得安宁。再胡闹，我要去告你！”唾沫星子都喷到小九的脸上了。
　　 小九欠起身来，说：“你去告呀！老牛嗑嫩草都嗑到外甥身上来了，你这张老脸还是莫要啦！”说着，用她养了好几个月的指甲，在顾红艳那堆了一堆肥肉的脸上划了一下。顾红艳那橘子皮般的脸上立刻出来几条白道，继而有红红的血水渗出来。顾红艳杀猪般嚎叫冲过来，反倒又被她薅住了头发。眼看顾红艳不是小九的对手，这时，老公象一辆加足了马力的赛车一般冲到两个人面前。他把小九从顾红艳身上揪了下来，像扔一团火一般地甩了出去。顾红艳才得以夺门而逃。
　　 小九狠狠地把头发往脑后一捋，骂道：“一对狗男女，合起伙来欺负你老娘！”老公气呼呼反驳，“你骂谁？”小九说，“骂你和那个不要脸的老狐狸。”老公说，再骂试试！小九说：“就骂，怎么了？不要脸的老骚狐狸！”
　　 他说，“神经病，脑子进水啦……”
　　 ……
　　 小九咬咬牙，决定去“取证”。她想起了那个“山羊”律师说的：“捉贼捉赃，捉奸捉双。”
　　 这个对于小九是有点难的，谁干那样的事不是锁上门来干的呢！她也不是没有遇到这种情景。那天，当她狠劲把门推开，老公正跟那个老女人在谈心呢，连茶水都倒上了。问为什么锁门？答曰：“没锁门，是你不会开，也没听见敲门声。”敲门？简直是在砸门，打雷般的声响他们居然说没有听见。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欺人太甚了吗？……
　　 她哭过，闹过，跟踪过，摔过盘子砸过碗，但老公死不承认。死不承认倒也罢了，却依然死不悔改！那老女人到底有多大的魅力？她想起了老公的死党小常有一天对她说：“嫂子，你天性率直，其实挺可爱的。但是——你就不能也学着——别的女人那样也腻歪一点。”现在想想是话里有话。
　　 【四】
　　 她开始采取了行动，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呢，她不信他们俩就能防范得那么严实，总有疏忽的那么一天。她跟弟弟借了一架相机，又花费了一天多的时间学会了简单的照相技术，背上挎包，跟个“狗仔队”一般，出发了。
　　 她看了看表，现在是下午两点钟，她知道这是老公和顾红艳的幽会时间。他们伙房每天一点多收工，四点半才开工。
　　 顾红艳家在城边的村子里，这是个富裕的村子，家家都是红瓦高墙，有着明亮的铝合金门窗。这里的人是农村的贵族，不像他们，虽然住在城市里，却是城市的贫民窟。
　　 顾红艳的老公常年在海边替人家看海，一两月也不见回来一回。那是个干瘪窝囊的老头，海风不光风干了他的脂肪，也磨去了他的棱角。小九曾经请求过他的援助，希望他跟自己一条心，管管他那不要脸的老婆。而他却像没听见她的话，甚至没看见她这个人似的，木然地背着他的鱼网走了。
　　 离顾红艳家越来越近了，小九停住了脚步，心跳得更厉害了。要是真的有了证据，她怎么办？真的离婚吗？她想起上初中的女儿对她说：“我不管，反正我要个完整的家，哪怕是名义上的也行。”她捂住嘴，唧唧地哭了起来。她在心里哀求老公，我不想离婚，只要你回来，离开那个老女人回来，前面的事就一笔勾销。她又在心里哀求顾红艳，我老公无权无势，穷的叮当响，你就把他还给我吧，把他还给我吧！……可是老公是不会回来的。就在不久前，她还闻到了老公身上有别的女人的香味。打小，她最大的好处就是鼻子好使，大家都叫她狗鼻子。想到这里，她又狠了狠心，继续往前走。
　　 快到顾红艳家了，她四下看了看，跟个小偷似的。村子里规划得很好，顾红艳的家就在最后一排的最西边。西山墙上建有一间低矮的小房子，是用来放煤和柴禾的。小九想，如果她家里闩着门，她就打那个小房子的房顶跳进去。小九从来没有做这种鬼鬼祟祟的事，感觉自己像打家劫舍的强盗。小九又想自己要是被顾红艳抓住了怎么办？她会怎么处置自己呢？自己可是私闯民宅，就算被人打死了也是活该的。
　　 想到这里，小九倒吸一口冷气。但她又似乎看到了顾红艳那张橘子皮般的脸正得意地冲她笑着。她又使劲跺了跺脚，继续往前走。
　　 来到了顾红艳门前，她四下里看了看，静悄悄的，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她站在那个装煤的小矮棚前端详着，思索着自己从哪里上去。突然，她又抱有一点侥幸，先推推门再说。想到这里，又绕到大门前，举起手，犹豫着。她想老公也许正骑在那个老女人身上，那老女人用手拍着老公的胸膛，大声地呻吟着，配合着老公粗粗的呼吸，就象猪圈里种猪在交配。热血冲上了小九的脑门，她终于下定决心，把手放在了门上，象抚摩孩子的脸似的，又稍稍一用力，门“吱呀”一声开了。小九被吓了一跳，探头往里瞧了瞧，家里静悄悄的。难道她一出手就碰上了他们的疏忽？也可能他们太急切了，顾不上锁门了？小九又看了看表，三点多了，短短三里路，她竟然走了一个多钟头。她又想，是不是老公刚刚离开了呢？想到这里，她竟然吁了一口气。
　　 小九犹豫半天，还是从包里拿出了相机，从门缝里挤了进去。她悄悄地向窗户边上摸了过去。她的脑袋慢慢往上升，好半天才让脑袋升到露出眼睛的位置。
　　 床上很乱，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战争。顾红艳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脸红红的。老公呢？是不是躲起来了？热血又冲了上来，耻辱淹没了小九的迟疑。她顾不上许多，一下子闯了进去。
　　 家里还是静悄悄的，没有老公的身影。但小九能闻到那种新鲜的液体交融的味道，甚至能闻到老公身上的气息。
　　 小九像一头暴怒的母狮子，疯狂地向炕上扑过去，她要扭断这个老女人的脖子。床上的顾红艳依然闭着眼睛，脸红红的，带着微笑着，带着满足和疲惫。
　　 小九忽然停住了，她使劲吸了吸鼻子，看了看房间紧闭的门窗。她好象明白了什么，转身象一头惊恐的小鹿般跳到了院子里，逃了出来。她想到了顾红艳那张橘子皮般的脸，得意地嘲弄地看着她。想到了老公会因此而痛楚的表情。真是老天有眼。她幸灾乐祸地想。她一边哭一边跑，挎包拍打着她的屁股，像巴掌拍着马屁股，让马快点跑。突然，她心里一震，似乎有钟声在响。这是什么钟声，是顾红艳的丧钟？还是她小九心中有什么东西在觉醒？——不知怎么了，她竟然调转“马头”，拼命往回跑。她在心里疯狂地咒骂着自己，但脚步就是停不下来。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嘴里叨念着：“跑，跑，跑，快跑……”
　　 到了顾红艳家，她像疯了似的，把门全部打开，又“哗，哗，哗”地把所有的窗户拉开了，玻璃震落下来，割破了她的手指，鲜血直流，她却没有感觉。她走到床边，略一迟疑，伸手掀开了盖在顾红艳身上的被子。她惊呆了，顾红艳还是闭着双目，赤裸着身子，连短裤都没有穿。
　　 “骚货！”小九大声骂着，撕心裂肺地哭着，象拖死狗似的把顾红艳拖到院子里，就往外跑。刚出门，突然又折了回来，进屋拿被子盖在顾红艳那白花花的身体上，才疯狂地跑了出去……
　　 小九和医生把顾红艳抬到急救室。医生问：“你是她的家属吗？”小九点了点头：“我是她外甥媳妇。”“那你得签字。”小九拿着笔，想了半天，写下了“肖万林”三个字，并写下了他的电话号码……然后她拨腿就走，她是保险公司的业务员，顾红艳在她这里保了险，她要去报案。她这才发现自己一直是哭着的，血和泪混合在一起，她狼狈不堪。
　　
　　 走出保险公司，华灯初上，小九的脚步沉沉的，像注满了铅。她不想回家，朝着与家相反的方向走着，一脸灰色。她感到自己这辈子很是失败，败得一塌糊涂。对手竟然是一个老女人，或者换一种说法，老公宁愿喜欢一个老女人也不愿意喜欢她。小九觉得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幸福就象个毛线团，顾红艳扯着线头，一丝一丝给她抽空了。但是想想自己也太傻了，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她再傻的人了。当她把双手伸向顾红艳的时候，其实就等于自己把老公拱手相让了。小九在心里搜寻着最恶毒的词语来骂自己。但是却骂不出来，反过来想，如果事情再发生一次，她还会把手伸向顾红艳的，她不会眼睁睁地看着顾红艳在她面前一点一点地断气的。想到这里，她又释然了。
　　 明天该干什么呢？她脑子里出现了法院开庭的镜头，在离婚协议上按大红印章的镜头……她的心开始丝丝地疼痛，泪水就象开了闸门的洪水，奔涌而出。那样老公就再也不会属于自己了，以后她不管她病了，饿了，还是被人欺负了，都跟老公无关。她又想到了女儿，这个可怜的孩子，她竟然连要一个名义上的家的愿望都要破灭了。她又想起了小常的话，觉得说的很有道理的。如果，她委屈地想，如果有如果，她一定改变自己，让老公象橡皮糖一般粘在她身上。
　　 小九就这么哭着，走着。一辆辆自行车象燕子一般从她身旁掠过，她知道那是下班的人在往家奔呢！她感受到时间和生活并没有因为她的苦痛而有片刻的停顿，就如一辆“吭哧吭哧”开过来的列车，谁也阻止不了它前进的脚步。小九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无助，像个被遗弃的孩子。黑夜渐渐覆盖了她，让她感到恐惧。燕儿还要归巢呢，可她的家在哪呢？
　　 突然，她停住了脚步，因为她发现她竟然来到了家的附近。她很奇怪，自己明明是朝着与家相反的方向走的，怎么又走回来了呢？她感到了家对于她的吸引力，像一块巨大的磁铁，把她死死地吸住了。她冲着自己那栋楼走去，完全是无意识的。她看着自己的那栋楼在楼群里显得很低很矮，象个委琐的孤儿。但是却让人感到亲切。此时老公在干什么呢？女儿睡了没有？这么想着，就来到了楼下。突然，她呆住了——她看到了她的老公，此时的老公像一头长颈鹿，正伸长脖子在张望呢！他手里的烟头在一明一灭的，一如从前。这时老公也看到了她，用她熟悉的，却好久没有听见的声音，说：“怎么才回来？回家吧。”泪还在她脸上流，天气还是那么寒冷，但是小九却感到了一种久违了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