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王家庄的刘氏家族
　　 晨曦刚刚露出大坝河东面的山尖时，王家庄便响起一片嘹亮的雄鸡啼鸣，开始是一声，接着是两三声，最后连成一片，像一首雄浑的交响乐，把刚刚露出山尖的晨曦羞得满脸彤红，羞答答地扯过一片雾蒙蒙的云纱遮住羞红的脸庞。
　　 在晨曦的映照下，罗汉寨也亮堂起来，先是映亮了佛祖峰，跟着映亮了焟烛峰，最后才映亮了龟碑峰和高高的城墙。刚刚映亮那会儿，山色还是深褐色，继而显出青黛色，末了才露出灰色的岩壁，黑色的城墙和青葱的杂灌，间或还有一、两蔟野百合，开着火红的喇叭一样的花朵，点缀在巍巍山寨周围。
　　 王家庄位于罗汉北坡下面的一段半山腰上，距大坝上游的河尾子还有五、六十丈远，壁陡的山腰上，突然闪出一块足有四十多亩的坪地，坪地中间恰到好处地建起一座三进三重的院落，彩绘着鲤鱼闹莲图案的马头墙上，一溜边儿地翘起走兽飞檐，山墙上的墙皮脱落了一小部分，露出了里面的砖坯，那是一种厚墩墩的没有经过烧制的土坯砖。正门是由两根青冈石雕制的门枋、门坎儿和门墩儿也是青冈石雕制的，足有两尺多高，门头上还有一块青冈石雕制的牌坊，上刻四个繁体隶书大字：人杰地灵。大门两侧有两孔圆形雕花窗棂，一边雕的是画眉唱春图案，上边雕的喜鹊登枝图案。
　　 我一直弄不明白，这个庄子分明是我们刘氏家族所建，而且，从明朝到现在一直都是我们刘氏家族在这里繁衍生息，干嘛又叫作王家庄？我曾经问过辈份最高的十三奶，然而，十三奶也说不清楚，不知道刘家庄园为什么会叫作王家庄？
　　 十三奶不仅辈份高，威信也高，她的话就像慈禧太后的懿旨，没有人敢不听从！连十三奶都说不清楚王家庄的来历，看来是没有人能知道的了。考究了几年没有结果，我也就渐渐地失去了考究的信心，转而研究起十三奶这个有些神秘色彩的传奇人物来了。
　　 十三奶的个头不高，顶多有155厘米，裹着一双特小的小脚，走起路来像风摆杨柳，指不定什么时候会倒下去，但又没见她倒过。十三奶喜欢穿一身藏青色衣裤，衣服外面套着一件镶有毛边儿的黑色坎肩，腿上缠着灰色裹布，但是缠得不高，顶多缠到小腿肚子以下。十三奶的面相很慈善，笑眯笑眼的样子，有些像庙上的观音菩萨。灰白色的头发被挽成一个很好看的发髻，发髻上横插着一支银簪子，两边的鬓角梳得很齐整，很像是贴上去的装饰。十三奶的脸盘子很美，眉眼儿、鼻梁和薄嘴唇都搭配得恰到好处，被耳朵上的那对小葫芦耳坠子一衬，依稀显示出当年的美丽风姿。
　　 十三奶是我的高祖母，年龄大约有一百零三岁，她已经送走了我的高祖父和她的八个儿孙，尝尽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和痛苦，用她自己的话说：眼泪都哭干了。
　　 哭干了眼泪的十三奶，视力却出奇的好，一百零几岁的老人了，还成天像个老学究一样，戴着水晶石眼镜，捧着一本书能看上半把天。看累了，把书本放在身边的竹制茶几上，眼镜架在书脊上，抿上一小口热茶，用纱巾遮住脸，躺在竹椅上小憩一会儿。
　　 十三奶正看着的那本书，是一本品相完整的线装木刻唱本，名叫《达摩宝卷》，讲的是达摩度神光的故事，有说有唱的文体。我自然是不知道如何唱，也没听十三奶唱过，她每次总是默默地阅读，而且读得很慢，像咀嚼什么东西一样，十几分钟才能读完一页。
　　 十三奶虽然说不清刘家庄园为什么会冠名为王家庄，但却对刘氏一脉了如指掌，对刘氏谱牒如家珍：“巨族同修谱，光前裕后清。存仁多发富，积善自成名。添福承宗祖，迎祥列彦英。诗书宏世泽，礼乐振家声。美事全忠孝，良谟尚读耕。相传千万代，永远绍彭城。”这是十三奶让我记下来的谱牒。按照谱牒排序，十三爷是“迎”字辈，我便是“英”字辈，往下则是“诗书宏世泽，礼乐振家声……”等等。
　　 十三奶跟我讲过不止一次，王家庄上的刘氏一脉，是从江苏雎宁迁来的。雎宁刘氏第二世刘子实生七子，长子刘智。因元未战乱，刘智兄弟逃难离散，其他六人不知流落何方，独七子刘巨善一人避居于此。
　　 雎宁永思堂刘氏无论从人文兴盛和家族显赫方面，都要远远超过他的祖族沛县刘园藜照堂刘氏。
　　 历史上，雎宁永思堂刘氏书香传家，人文蔚起，科甲连绵，是江苏著名的书香世家和名门望族。据不完全统计，这去刘氏家族从始祖刘清开始，元、明、清3代共出了2个进士、8个举人、32个贡生、8个监生、10个廪生、126个国子监太学生、203个秀才；20世纪又出了3个博士、2个硕士、6个研究生、7个留学生、169个大学生、163个大专生、105个中师生、176个中专生。见载于《雎宁县志》的人物，多达60余人。
　　 “从巨善公到你这一辈，我们这一脉已经繁衍了二十五代，虽然不怎么兴旺，却也不算差劲儿，在外地工作的人累计超过了100多人。”十三奶最后总结说。
　　 十三奶说的这些数据，我在网上也查到了，基本没有多大出入。她说她是前几年回江苏老家寻根时，从新续的族谱上看到的。说实话，我真佩服十三奶的记性，我除了能在网上查到依据，却始终记不住这么一组复杂的数据，只记得我是迁徙到大坝河的第二十五代，是“英”字派的后辈。
　　
　　 第二章、十三奶的接生手艺
　　 转眼间，又是一个春天，靠山村坡上、河边的草青了，花繁了，红的是桃花，白的是杏花，还有紫色的地米花，像赶集的人一样，开得热热闹闹，把王家庄的刘氏庄园也点缀得生机盎然。
　　 我的记性虽然不是太好，却又记得回去给十三奶祝寿这件大事。
　　 这天是星期六，双休日，学校里没什么要紧的事儿。想到第二天便是十三奶的一百零四岁生日，我到商店里买了几样十三奶爱吃而且嚼得动的点心，塞进旅行包里，搭上开往大坝河的杰锐达小客车，不到两个小时，便回到了王家庄。
　　 我回去的时候，大嫂和四嫂正在五叔家里帮着操办十三奶的寿宴，帮忙的人还有五婶、七婶和五婶的儿媳妇。我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儿，没看到十三奶，正想问问五婶，却听到后院西厢房里传来一阵响亮的婴儿啼哭声。婴儿的啼哭声，给生机盎然的刘家庄园又注入了一分新的生机，四嫂喜滋滋地跑出来说：“六婶添孙子了，六婶添孙子了。”
　　 我本来也想去六婶家看看的，却被尖嗓音的大嫂一把拦住：“不晓得你个大儿娃子去凑个么事热闹，倘若带了奶，可就不好看了。”
　　 “‘带奶’？带什么奶？”
　　 四嫂笑着解释说：“你忘记啦，儿娃子不能随便接近产房，弄得不好会带走刚发起来的奶，害得婴儿饿肚子，这是风俗。”
　　 “哦，呵呵，是我忘记了，十三奶曾经说起过这个风俗的。”
　　 提到十三奶，我仿佛突然想起我回来的主要目的，忙问四嫂：“十三奶呢？咋一直没有看到她老人家呢？”
　　 “十三奶正在六婶家接生哩，这是她接生的第一千个婴儿。”
　　 正说着，只见六婶和另外一个年轻女子搀扶着十三奶，转过后院的月亮门，颤巍巍地朝前院走来。我紧跑几步，迎向十三奶，六婶眨巴着眼睛，示意我来搀扶十三奶的左臂，偕同那名陌生女子一起，把十三奶搀扶到正厅坐下。
　　 正厅里靠香火牌位的下方，摆着一张八仙桌，桌面上搁着一个陶瓷茶盘，茶盘里倒扣着八个白瓷茶碗，桌子两边摆着两把紫檀木雕花太师椅，太师椅前方还摆着一圈灰白色绒面沙发，沙发中间有一张古色古香的红木茶几，颜色虽然不怎么协调，却显出一种相当厚重的华贵气派。
　　 我几次建议，请十三奶到沙发上休息一会儿，十三奶却摆手说：“还是坐在硬木椅子上实在，坐在沙发上，心里老是不踏实，生怕屁股一直往下沉，没底儿。”
　　 陌生女子扶着十三奶坐好后，伸手摸了摸桌上的白瓷茶壶，感觉到还是热的，便从茶盘里拿起一个白瓷茶碗，提壶倒了一碗，递到十三奶的手中：“太姑奶，喝茶。”十三奶接过茶，望着陌生女子，慈眉善目地笑道：“好，好。忘了给你们介绍了，这位是我娘家大侄子的孙女李桂花，去年大学毕业，在一家公司当会计。这位是我的玄孙刘英鹏，在县城教初中。”
　　 李桂花羞怯地冲我笑了一笑，偎依在十三奶的身边，时不时地偷眼看我。
　　 十三奶叹息了一声，说：“我这一辈子，接生了整整一千个娃，最大的那个如果不死，也有七、八十岁了，最小的，就是今天这个娃，累得我是腰酸背胀啊！”桂花很乖觉地说：“太姑奶，我来给您按摩一下吧。”十三奶把茶碗放在桌上说：“好哇，按一按，主要是肩膀酸痛得很。”
　　 桂花给十三奶按摩的时候，十三奶很享受地交叉着双手，小眉眼儿似眯非眯，嘴里轻“呵”着。我这才看到，十三奶有一双很细嫩的小手，像婴儿的小手一样，肉乎乎的，手腕上也是胖嘟嘟的。听我娘说，我也是十三奶接生的，说我刚出娘胎，就尿了长长一脬尿。十三奶曾经预言，这娃儿将来要娶个远乡媳妇。可是，我今年二十八岁了，媳妇的事儿，还没得任何影讯，能不能娶上媳妇还很难说哩。为啥？教师穷呗！每个月就那十几张红版，顾吃顾穿，付房租，还有人情礼往，连房子都买不起，哪还有钱娶媳妇？想到这里，我轻轻地苦笑了一下。没想到，却惊醒了十三奶：“鹏娃，你笑个啥嘛？”我抿着嘴不肯说，十三奶又催问遍：“我问你笑啥哩嘛？”
　　 我只好笑着对十三奶说：“高祖奶奶，我听娘说过，您在给我接生时，说我能娶个远乡媳妇儿，我现在连近乡媳妇都娶不到，咋办呢？”
　　 “那是你的姻缘没动，姻缘一动，媳妇就来了。”十三奶半眯着眼睛说。
　　 “哧哧哧……”桂花忍不住笑出了声。
　　 “哎，桂花儿，你找下婆家了吗？”十三奶扭头问桂花。
　　 “没，还没哩。”桂花显得很慌乱，也很羞怯。
　　 “你看我们鹏娃咋样？”十三奶笑问。
　　 “……太姑奶，不给您按摩了。”桂花小嘴一噘，嗔怪道。
　　 “呵呵呵……囡儿是不好意思喽，呵呵……”
　　 我的脸也红红的，不敢朝桂花看。
　　 正在说着笑着，四嫂端来一调盘热菜，五婶端着电饭煲，大声喊着：“祖奶奶，寿宴要等客人来了再开席，先吃点饭，打个尖好吗？”十三奶说：“好嘛，好嘛，都在一起吃呗。”
　　 四嫂把调盘里的六盘菜一一摆在八仙桌上，五婶接过大嫂随后端出来的一摞饭碗，手脚麻利地盛满了饭，大嫂也从餐桌那边挪了几把椅子过来，大家半围在八仙桌的三方，陪着十三奶吃饭。大嫂随意地搛了一点菜，坐在沙发上吃了起来。
　　 饭刚吃罢，客人便陆陆续续地来了。
　　 最先到的，是桂花的妈妈，一个很清瘦的中年妇女，她一见桂花，就嚷嚷开了：“个死囡子，让你等我，都不肯等，老早就跑了。”
　　 桂花“哧哧”地笑着说：“妈，我想早点见着太姑奶嘛！”
　　 “姑奶，您老的身体还好吧，这是您最爱吃的蜀河米糕，这是给您的寿礼。”桂花娘把一大包点心和一个红包递到十三奶的手中。十三奶“呵呵”笑应着，招手让我近前：“鹏娃，这是你的任务。”
　　 我接过搁在十三奶面前的寿礼，将糕点提进十三奶的寝室，又从我自己的提包里拿出一本大红烫金寿字礼薄，掏出炭素笔，却忘了桂花娘的名字，抬头朝十三奶看，十三奶没看到我的眼神。桂花晓得我的意思，挤过来说：“记我爹的名字吧，我爹叫李大兴。”
　　 为十三奶祝寿的客人陆陆续续地朝王家庄走来，来的客人可以划分为三大类。第一类客人，是来感谢十三奶接生之恩的，大约占总客数的百分之三十七以上。第二类客人，是十三奶仙河娘家那一脉的，估计约占总客数的百分之二十，他们多半是十三奶的侄孙辈。第三类客人，则是刘家本族和当地乡邻，也都是十三奶的晚辈。为啥呢？因为十三奶的年岁太高呗。你想想，一百零几岁的老人，咋可能还有同辈呢？即使有，也是极少数，而且是没有精力来给十三奶祝寿的了。
　　
　　 第三章、祝寿宴上的惊人语
　　 晚上的祝寿宴就摆在十三奶居住的院子里，堂屋也摆了三桌。那是专门安排给寿星十三奶和她的娘家贵客的，爹亲有叔，娘亲有舅嘛，何况是十三奶呢？她娘家那些侄孙、侄曾孙和玄侄孙辈的客人，对于刘氏家族来说，那可是祖党、曾祖党之类的贵宾哩！
　　 安排席口的知客，由五叔担任。别看他那一副萎缩的模样，却是大坝河流域最有名的知客，对知客礼数可是通窍得很哩！哪个该坐首席，哪个该坐次席，哪个又该坐陪席，五叔只要翻一遍礼薄子，心中便已经一目了然，到时候只管大声霸气地喊来就是了。
　　 堂屋里的三席寿宴是按“品”字形排列的。
　　 我们几个年轻的晚辈在调席时，因为不懂规距，看到堂屋比较宽展，开始调了四席，五叔从外面回来一看，吼声霸气地让我们撤掉一席，要求我们按“品”字形排列三席。为什么要这样呢？五叔吼罢了，又跟我们解释说，如果是娶媳妇这类喜事，堂屋是可以排列四席的。但是今天不同，因为今天是十三奶的寿辰，寿星为大，所有人都是来朝贺寿星的，所以都只能处于陪席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