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汉家的烟囱早上5点就冒出了一缕青烟，袅袅青烟给光芒四射的太阳罩上一层薄纱。院子里的鸡鸭低头啄食，黑毛细狗东闻闻西嗅嗅，跟着刘老汉身后转。刘老汉从压井中压出两桶水，倒进屋里的水缸，抱了两捆苞米秸秆放在灶旁。他的女人兰婶把二斤五花三层的猪肉切成块，然后把豆油倒在热锅里。
　　 刘老汉蹲在灶边，拿起一根燃着的柴火，点着叼在嘴里的旱烟。他狠狠地吸了一口，吐出一个烟圈：“我说，把肉炖好了，都给喜子带去。”兰婶把肉下到锅里，翻炒了几下，放上佐料，加上水，盖上锅盖，这才回头看了刘老汉一眼：“昨天我就让你到县里去，你磨蹭半天，拗着不肯。今儿又瞎起劲！”刘老汉手上多了一个饭盒，他并不理睬兰婶的抢白，边刷饭盒边冲着院子里喊：“柱子，到大棚里摘几根顶花带刺儿的小黄瓜！”听到清脆的一声“哎”，他又蹲在灶间边刷饭盒边看着灶间的火。
　　 “大棚”两个字让兰婶微微怔了一下，她不自觉地放下锅铲，站到走廊向外张望。大棚其实已经撤除，柱子背对着屋门，站在菜地中间。那身影活脱就是第二个喜子。大棚是喜子打下的基础，可是他一年也没尝过几回鲜。
　　 柱子把洗好的黄瓜和一把生菜放在饭桌上，锅里的肉香味引得他直咽口水。他冲着厨房走来：“红焖肉可真香啊！”兰婶瞥了他一眼：“今天你哥哥高考，你爸破天荒买了二斤肉，说要带到考场为你哥哥加油。你闻闻味儿就行了！”柱子笑着吐了一下舌头：“等我高考时，是不是也有这待遇？”刘老汉头也没抬“哼”了一声：“你有你哥那股子劲头，啥事儿都能做成，你哥当年……”柱子的笑容倏地不见了，不耐烦地打断了刘老汉的话：“得了，我哥的光辉事迹你都讲了八百六十遍了，我耳朵都磨出茧子来了。咱家里穷，我哥上学舍不得在食堂打饭，就靠从家里带的大饼子充饥。第一年高考时，突然胃痉挛。结果落榜了。他打算放弃学业，在家里扣大棚种菜……”
　　 去年夏天，喜子垂头丧气地从县里回来，一头倒在炕上。兰婶心里一沉：考试没考好！她晾了一大杯白开水放在桌子上，抬脚去了李二孬家。二孬媳妇正在菜园子里忙活，见着兰婶进门，她直起了腰：“进屋吧，我也歇歇。”兰婶进屋，坐在炕沿上叹气。二孬媳妇递给她一把蒲扇：“咋了？愁眉苦脸的？”兰婶眼圈儿红了：“喜子从县里回来就倒在炕上，一定是考试没考好。”二孬媳妇凑到兰婶身前：“要我说呀，庄稼人还是要种地，男人女人还是要成家生娃。喜子也不小了，抓紧找个好闺女处对象，一年半载就结婚。有了媳妇心就不那么野了。”兰婶寻思了一会儿：“你说的也有道理。可这一时半会儿上哪找那么合适的人家？”二孬媳妇用手扶着兰婶的耳朵小声说：“咱村支书的老婆彩莲跟我说了好几回了，她闺女就相中喜子诚实斯文，想让我给搭个桥。”兰婶喜出望外：“那感情好！要说喜子要模样有模样要文化有文化，配他支书的女儿也不委屈她。人家日子过得红火，咱也能借力！”“那可说好了，我再跟女方通个信，哪天我就正式去你家提这件事。”
　　 兰婶回到家里，看到喜子默默地整理高中课本。她张了张嘴，又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九月，喜子的同学陆续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喜子更加沉默。他把高中课本锁在一个小木箱里，开始置办扣大棚的材料。刘老汉和兰婶暗暗松了一口气。一个红云如絮的傍晚，喜子正在院子里忙活着，李二孬媳妇进了门……
　　 刘老汉又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我和你妈以为他要种一辈子地了，心里高兴。喜子看到媒人进门，就寒了心。一气之下，扔了扣大棚的工具，跑到了你姐姐家。向你姐姐借了二百元钱，连夜去了县里。”柱子叹了口气：“其实，那天李婶一进门，我就知道是给哥哥提亲的。我还和我哥开玩笑，说他就要成为村支书的女婿，将来咱家也能脱贫了。哥哥听了我的话，一个劲儿地哭。哭了一会儿，他站起来擦了擦眼泪，告诉我，他要去县里补习。”
　　 兰婶呆了呆，幽幽地说：“那年冬天，我买了一小袋黄米和一小袋大豆。黄米泡了一宿，第二天拿去磨粉。磨坊的李二孬问，兰婶要蒸豆包送亲戚了？我说给喜子送到学校去，他就爱吃这一口。李二孬说，包豆包的时候让我家那口子帮忙去，豆包蒸好了别忘了给我带几个，咱也沾沾读书人的斯文气儿。李二孬没想到吃了咱家几个豆包，就让我派了苦差，赶着他的小毛驴车跑了半个县城，半夜才在一个小胡同里找到你哥哥住的小屋。那天的雪下得真大，到了门口的时候，我俩都成了雪人儿。你哥哥披着棉袄趴在桌子上写着画着，手冻得通红。看见我，他咧着嘴笑，说没想让家里人操心，所以才没告诉家里他的住处。我的泪呀滴滴答答地流，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大门外客车喇叭响起来， 刘老汉赶紧从饭桌旁站起身，拿起盛满红焖肉的饭盒。兰婶从柜子里掏出一个三角兜，又从炕席下面拿出50元钱。柱子把饭盒装进三角兜，刘老汉把钱放到裤兜里，刚要把那顶铲地时戴的草帽戴在头上，兰婶一把把草帽抢过来，递给他一顶崭新的凉帽。刘老汉上了客车，坐在座位上，把饭盒搂在怀里，又隔着裤兜按了按那张五十元纸币。
　　 实验中学的大门紧闭，街道两旁树荫下摆了几张课桌。几个年轻人手里拿着高校招生简章给过路人分发。逗留在考场外的家长已经不多，他们中的大多数被烈日赶到附近的商店、餐馆和书店里。刘老汉找了一个树荫较浓的地段，坐在人行道边上。他后背上的汗浸湿了汗衫，他摘下凉帽使劲扇风。可扇起来的风流动着灼人的热浪，嗓子眼像冒烟了一样。看到对面食品店里的矿泉水，他不由得咽了一口吐沫。他按了按裤兜里的50元钱，望着实验中学大门里的考场，放弃了买水的想法。
　　 一辆摩托车由这条街的西面驶来，上面坐着一个身体肥胖、肚子突出的男人。他把车停在树荫下，向学校院里张望。刘老汉有些局促，和这样一个县里人在一处张望考场，更显出自己土气。他想再找一个地方，刚站起来，那个胖子说话了：“你也是考生家长？”刘老汉把三角兜抓在手里：“我儿子在里面考试。”胖子仔细打量了一下刘老汉：“你从乡下来？”“嗯。”“坐客车多长时间？”“两个小时。”“乡下孩子考学不容易。”刘老汉直了直腰：“我儿子很用功。”胖子并不觉得“用功”和“考学”有必然联系，他转了个话题：“你儿子是文科还是理科？”刘老汉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他磕磕巴巴地问：“什、什么是‘文科’、‘理科’？”胖子乜斜了刘老汉一眼，不屑于回答他的问题。
　　 两人沉默起来，感觉太阳更大，汗更多。他们继续向考场张望。刘老汉拿出一支旱烟叼在嘴里，刚要点上，面前出现一只过滤嘴香烟。他抬头看看胖子，又看看香烟。这么精致的卷烟，他在村长的手上看见过。胖子把烟在刘老汉眼前晃了晃：“拿着，换换口味！”刘老汉感激地冲胖子笑笑，接过香烟，也续上刚才未完的话题：“你的孩子是‘文科’、还是‘理科’？”胖子递过打着火的打火机，给刘老汉点上：“我女儿是理科。在8考场。”“你女儿一定学习好！”“她是个聪明活泼的孩子，生活得很阳光。”
　　 刘老汉不理解“生活得很阳光”是什么含义，今天的太阳就太热了，冬天的阳光倒是很难得。
　　 胖子说起自己的女儿，语流就顺畅得像山涧中跳荡的溪流：“她从小就爱说爱唱爱读书。小学时就参加周末大舞台的表演，得了很多表演奖。她业余时间经常到书店去。她读书多，看问题就透彻，文章写得有深度。初中就在《北方少年》发表散文。”刘老汉像听了一段天方夜谭，这么好的闺女像是仙女下凡。他敬佩的目光在胖子身上逗留了好久。他又想想自己那贫困的家庭，儿子能参加高考已经不容易了，哪里能奢望他除了学习用功之外还有令人羡慕的特殊本领？！他不自觉地看了看手里的饭盒，又按了按裤兜里的50元人民币。
　　 下课铃响了，学生们陆续向外走。家长们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从人流中寻找自己的孩子。刘老汉一眼就抓住了儿子的身影。儿子跟什么人说着笑着。走近了才发现儿子推着轮椅，上面坐着一个满面春风的女孩儿。女孩儿冲着胖子挥手：“爸，我在这儿！”胖子一溜小跑过去接过轮椅：“谢谢这位同学！”喜子摆摆手：“没什么，我们是同班同学！”刘老汉走过来冲着胖子笑笑：“这是你闺女？”胖子骄傲地说：“是啊！她上初中那年患上骨癌，膝盖骨挖出去了。医生说，她的癌细胞没有扩散，18岁可以再一次做手术，接上膝盖骨。我们打算高考之后去做手术。”那轮椅上的女孩笑容满面：“刘喜一直是我学习的榜样，我一定和他报同一所大学。”她冲着喜子说：“我一定和你一样走进大学的校门！”她的舌尖使劲碰了一下牙齿，将“走”字咬得响亮。喜子笑着说：“我一定和你一起走进大学校门。”
　　 胖子和女孩走了，刘老汉拿出饭盒，让喜子看了看红烧肉：“儿子，我兜里有50元钱，咱们到饭店吃饭去！”喜子说：“别花钱了，有肉就行了！”刘老汉拉着儿子的手往前走：“我今天明白了什么是‘活得很阳光’，我们也要活得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