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飞机降落在上海浦东机场。
　　 一走到出站大厅，老远就看见老邓老丁站在隔离栏杆后面翘首相望。大概以为我不会在前面，目光总在后面的人群中搜索。我快步跑到俩人身后，正打算来个意外惊喜时，却听身旁一位年轻人喊道，二爷，您的战友已经出来了。心里不由“咯噔”一下，老邓啥时变成“二爷”啦？随即联想到社会上的黑老大和威虎山中的座山雕。待会儿坐上车，可得好好调侃一番老邓。
　　 老邓没多寒暄，便一一介绍同行人员。好家伙，几位不认识的年轻人，竟然都是来接机的，也都是很有成就的老板。老板们向我致意之际，都谦恭地说，全靠二爷的培养。我埋怨老邓，咱与老丁是闲人，闲人哪有正事，你怎么能惊动他们这些大忙人呢。老邓说，我也好些年没来上海了，正好借你的光大家一起聚聚。老丁凑过来耳语，没办法呀，一听说二爷过来，哗啦啦全都跑来了。还是以前咱在一起说过的，你这位老战友人品好威望高，在整个二建集团没有哪个不佩服的。嘿！连老丁也管老邓叫二爷了。
　　 老丁一打岔，我也忘了调侃。心想，对老邓咋能不了解呢？我俩是多年的老战友，虽算不上枪林弹雨中的生死之交，却是实实在在志同道合的过心朋友。转业回到各自故乡后，不仅联系不断，还见过三次面呢。
　　 二、
　　 第一次见面是1996年冬天。我们一行人外出考察时，顺路去看望他。谁曾想找见单位问到书记头上，竟然冷冰冰地一口咬定，不知道老邓去了哪里。后来清楚是远方来的战友，才换成笑脸赶紧打发人把老邓找来。当时的场面乱哄哄的，不便问及原委，但能感觉到老邓肯定摊上了什么麻烦。依我的了解，他不仅事业心原则性极强，而且内方外圆很有拿法的。这样稳健的人，能出什么事呢？待回去收到他写的一封长信后，才大致明白事情真相。这些年老邓所在的二建，已经涉足到许多大城市，成为实力极强的集团公司，也是本地最大的纳税大户。树大招风，竟逐渐演变为权力场上争夺的焦点。老邓作为领军人物，自然就处于风口浪尖了。如果老邓能够投强弃弱见风使舵，不仅会稳坐钓鱼台，还能在人大政协里挂个职务。但他从来不务虚名，在关键时刻，更是对权力伸出的橄榄枝不屑一顾。结果被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过去在一起工作时，我总调侃他内方外圆左右逢源，比我强多了。但这次为了坚守内心的底线，硬是没画好外面的那个圆圈。对此，他一点也不后悔。
　　 第二次见面是2005年夏天。我到无锡出差，顺便电话问候一声。不想他竟与老丁远道跑来看我。那次时间从容，我们畅谈了两个整夜。过心朋友之间谈话，无须穿靴戴帽和酝酿准备，也不必确定范围与话题。国事家事天下事，海阔天空漫无边际。但过后仔细梳理，竟然没有发现一丁点的牢骚怪话和怨天尤人。不仅心情愉悦，而且收获颇丰。回忆往事，感叹人生；由感及理，参悟真谛。点评时事，口无遮拦；身在其中，忧国忧民。真好比在人生驿站里，美美吃了一顿大餐，并给所乘的车子做了保养与加油，然后又底气十足地上路了。
　　 我与老丁此前并不认识。他说，我与老邓，就像你与老邓一样，都是过心的好朋友。我对老邓只有佩服的份儿，这辈子怕是赶不上了。过后又不止一次地说，你的老战友可是我们二建集团的大功臣呀。二建原来是个烂摊子，在他的带领下，才走向正规发展的道路，才开创了一个又一个的辉煌。他是二建集团的主心骨，当董事长时是，撤销职务期间照样是。现在人虽然离开了，但影响依旧。县长都夸他是条汉子，现任董事长也时常向他问计讨教。整个二建的中坚力量，全是他苦心培养出来的。他这辈子恐怕很难与二建集团扯开了。
　　 第三次见面是2012年冬天。青岛郭永军给女儿举办婚礼，邀请战友们前往聚会。大家好多年没有谋面，嘴边上的话都说不完。加上时间短促，精力全耗在了酒桌上。我与老邓根本没有深谈的机会。就是在那次见面时约定，近期要去他那里一次。老邓说得特别轻松，如今退休了，老板还让帮个小忙。每天没什么事，就是喝茶聊天而已。后来郭永军告诉我，别听他瞎说。不忙是真的，没事却是假的。如今牵头管着一个大项目呢。约定转眼已快三年，到现在才得以兑现。老邓在电话中催过多次，每次都说，现在真的啥事也不管，你来了咱们可以尽情地聊天。
　　 三、
　　 晚上老板们在红子鸡大酒店设宴款待我们。比接机时又多了几位老板。老丁一一介绍，大家也都先致意“二爷”，然后才顾及到我。朋友是衡量自己的一把尺子，我因老邓也变得尊贵起来。像众星捧月一样，被推上主宾位置。心里却明镜似的，这都是冲着老邓的面子。席间，老板们也称老丁为丁大爷，但对老邓却没一个叫邓二爷的，全都是二爷长二爷短。就像当年称呼毛主席周总理那样，主席总理是俩位伟人的专用称谓，别的人无此资格。饭后我对老邓说，明天得赶紧离开上海，否则我们是无法聊天的。老邓说，主要看你，他们有的刚从外地赶来，想陪你在这里玩几天呢。我说，别五门三道的，还不都是冲着你来的。老邓笑了，那咱明天吃过早饭就出发。老丁也说，我就不凑热闹了，把时间全都给你们，这次可得聊个痛快呀。
　　 四、
　　 我没料到，到了老邓的故乡，一起当过兵的战友们竟然也称老邓为“二爷”。我忍不住个别问咸运超。他为人忠厚，当过多年乡镇党委书记。不想他倒反问，咋就不能这样叫呢？好像这样称呼天经地义，不该有啥疑问的。此前我与老邓到街上小饭馆吃饭，碰见的熟人也都管老邓叫二爷。老邓解释说，我们这里称爷，是叔叔辈，称爹才是爷爷辈。我排行老二，所以叫二爷。这个好理解。老丁排行老大，就叫丁大爷，咸运超排行老大，也叫咸大爷。而陈必坤呢，排行老二便叫陈二爷了。不解的是，咋到老邓这里，就把姓氏给省略了呢？这样称呼，就不只是邓家的二爷，而是大家的二爷了；不只是年轻人的二爷，而是所有人的二爷了。咸运超始终没能回答我的疑问，也许他压根就觉得没必要回答。只在一次个别交谈中说，还是你的面子大啊。听说二爷昨天陪你去做足疗了？他可是从来不涉足这类地方的。就连老团长来，他也不去赔的。是的。昨天下雨，陈必坤提出到楼下洗浴中心吃晚餐。老邓说，太寒碜了。我说，寒碜什么？按我们这样的年龄，不吃才最好。于是仨人到那里简单吃了几口。饭后老邓说，要不去做个足疗？我说，好啊，反正下雨不能出去散步，权当消磨时间而已。就这样一起进了足疗房。当时我就奇怪，那里的工作人员竟没一个认识老邓的，倒是与陈必坤非常熟悉。陈必坤介绍老邓说，这位是老董事长。工作人员全都鄂然。完了老邓去吧台买单，收银员连眼皮没抬一下就照收不误。05年我曾听老丁说，你这位老战友对灯红酒绿一套，比谁都清楚，可硬是能做到守身如玉。联想对社会上不正之风和腐败现象的抨击，从来不乏义正词严深恶痛绝的声音。而不少人却是一边作君子状一边又趋之若鹜。老邓多年来一直在河边行走，一次也没湿过鞋，乃真君子也。
　　 五、
　　 老邓在酒店八楼有间办公室。写字台后面的大橱柜空空荡荡的。老邓说，早就做好交办公室的准备了，书全部搬回了家。可现任董事长总也不肯，还要我帮忙处理些小事情。我们喝茶聊天时，的确很少有公事找他。几天时间，仅有一位女职员拿着登记簿让他签字。老邓签过字，打开锁着的抽屉，把一枚公章和私章递过去。原来集团的印鉴由他保管呢。也有闲人来。有天来了一位老太太。进门只打声招呼，便径直到橱柜里取出一个水杯，又到冷藏柜拿一点茶叶放上，再到饮水机里灌水，然后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看起报纸来。偶尔也与老邓说几句。因为用的当地方言，我没听太明白。临走时，她倒掉剩茶洗净水杯，重新放到橱柜里。那个杯子与其它公用杯截然不同，便猜想那是老太太的专用水杯，她应该是这里的常客。果不其然。老邓告诉我，她是二建的老职工，退休多年，丈夫最近去世了。孤零零一个人没个去处，也无其它爱好，有时就来看看报说说话。年轻人来了更是随意，全是自个找杯子泡茶。我注意到，橱柜的一个角落，放着好些不同的杯子。我猜想，这些年轻人并非等闲之辈，恐怕都是公司的骨干或小老板吧。
　　 六、
　　 回想当年军旅生活，面对如今一把年纪，感慨万千之际，尤其怀念那时的人际关系。酷夏的一个晚上，大家散坐在办公室门前聊天。这时主任走过来加入其中。也忘了聊到个什么话题，老邓竟与主任争执起来。渐渐声音越来越大，还牵扯到对工作的看法上。俩人针锋相对各不相让，最后不欢而散。不想主任第二天主动找老邓谈心说，你可不要背思想包袱呀，上下级发生争执，上级可能不在意，下级却会产生许多想法，……主任的这席话，好几十年过去了，至今仍清晰如昨。我们当时还只是个小干事，人家主任可是党委常委，属团首长序列，中间差着好几级呢。在这些年的官场上，就是借几个胆给你，也不会在上级面前这样放肆的。除非你不想再在官场上混了。更不敢奢望，领导过后会来安慰你。
　　 七、
　　 一天，正谈得兴浓，一位戴鸭舌帽的老者走进来。看神态不像来闲坐的。没谈几句又匆匆离去。走后才清楚是老邓的亲戚。有几万元放在二建集团吃高利，如今看市场走势低迷，想把本钱抽出来。但合同并未到期，想让老邓说句话，作为特殊情况处理。见老邓不肯帮忙，便跑到财务室闹事，接着又与董事长争吵。气势咄咄逼人不说，连老邓也捎着骂了。亲戚的意思再清楚不过，是逼着老邓出来说话。老邓苦笑着说，你看看，就这样的素质！无奈之下，泾渭依然分明。他硬愿自己出钱，也不去打招呼通融。我想，老邓只要打个电话过去，董事长肯定会给面子的。但这个口子一开，就坏了规矩，公司往后还能安宁吗？
　　 八、
　　 话题自然转到二建集团上。能够感觉到，二建在老邓心目中的位置是多么的重要。转业回地方后，他几乎把全部心血倾注到二建的发展壮大中。毫不夸张地说，二建已经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他当过多年主帅，受过错误处理；二次出山不久，又在改制中急流勇退；即使关系离开了，仍然是二建的精神支柱和战斗灵魂。但世界上从来就没有救世主，他更不想当什么太上皇。虽然大家敬重他，他也十分热爱二建，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主动适时地完成了从主角到配角，再到票友和看客之间的转换。帮忙，绝不帮倒忙；付出，绝不谈回报；建议，绝不乱插手。在昔日部下如今身价早已过亿的老板们面前，他不卑不亢，活得清清爽爽。我猜想，在企业改制时，老邓完全可以继续出任董事长，成为私人老板的。而没有那样做，只能是深思熟虑后的自觉选择。我去老邓家里看过，房子不大，陈设非常简朴。他说，房子小，人气旺。从细微处窥全貌，可见他对物质没有太多的奢望，喜欢过简单平静的生活。
　　 九、
　　 老丁打电话说，要从上海赶过来陪我。我以为是开玩笑，不想真的就来了。老丁性格开朗，有他参与自然热闹非凡。转眼已经在老邓这里呆了六天，马上就要离开了。深夜一个人躺在床上寻思，这可是俩人近三十年来在一起时间最长的一次。可似乎还没有05年那次聊得尽兴。那时我们还没有完全脱离江湖，如今已是坐在岸边乘凉。在水中折腾既需要勇气，也容易生发激情。坐而论道正相反，需要平静的心态和理性的思维。人只要稍微理智一些，世界立马会变得简单透彻许多。无须多言，感悟尽在不言中。这可能也是老年人不易察觉的一个常态。我心里有些不甘心，怎么这么快就老了呢？在与诸位朋友拥抱告别后轮到了老邓，大家起哄道，热烈一点！可我们拥抱得很随意，甚至有些敷衍。我心里这样想，再热烈的拥抱，也无法表达我们之间的友谊；既然如此，何必较真呢。我们都期待着下次再会。
　　 十、
　　 邱德金开车送我到南京禄口机场。老邓本来没安排他，是我点的名。初次见面他就对我说，咱俩一个属相，我小你一轮。这句话，一下拉近了俩人的距离。后来接触中，又觉得小邱快人快语做事麻利，很想在路上与他单独聊聊，进一步弄清老邓被称作二爷的来由。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小邱路熟，由他送我老邓大可放心。这次见面才知道，老邓前年曾做过心脏手术。我们虽然是好朋友，但平时通话却都是只报喜不报忧。如果提前知道此事，我会不忍心来打搅他，这次会面很可能又被搁浅。
　　 小邱说，我没当过兵，没资格与你攀战友。但二爷能看重的人，我就敬重。不过你们战友当中，有些人我确实看他不起。不是每个战友都可以成为朋友的。他举了几个例子后接着说道，我在二爷手下干了多年，佩服他的能力，更敬重他的人品。他如今退下来了，对老员工仍旧热心关爱一视同仁。富的不仰视，穷的不小看。这样的老领导，能不被人尊敬吗？继续叫董事长吧，他不喜欢听，也有点俗。前面加个“老”字吧，又怪拗口的。晚辈们老早就叫他二爷，慢慢地全都这样称呼了。大家早就习以为常，只有你才觉得怪怪的。
　　 小邱说的，我能想象得到。事情本来就这么简单。但只有从他嘴里说出来，我才会心里踏实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