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飒靠在一株粗茁的法国梧桐上，不错眼珠地盯着马路对面的在水一方歌舞厅。“在水一方”四个字饰满了粉色的灯球，此起彼伏地明灭着，如充满了挑逗和魅惑的眼睛，无端将出自《诗经》中的这浪漫古雅的古老文字，装扮成了风流妖冶的现在荡妇，轻浮俗艳，诗意无存。在各色灯光的映照下，在水一方那透明但厚实的钢化玻璃旋转门，不停地幻化着陆离的色彩和流动的画面，如一面诡奇的魔镜，吐纳着诸多游戏人生的男男女女。女子多穿着暴露、浓妆艳抹，男子则是发型发色皆不能直视，却自以为摩登新潮的、痞气十足的年少轻狂者。在水一方并不是高级娱乐场所，道貌岸然的所谓正人君子或成功人士是不屑于光顾的，它聚集的就是一群钱包和灵魂一样空虚，却又想方设法要肆意挥霍青春的年轻人。
　　 午夜已过，不时有人双双对对地走出来，身上带着浓浓的酒气，旁若无人地嬉笑着，勾肩搭背地离去。李飒已经站了一个多小时了，腿都有些酸痛了，翘首等待得脖子也抻长了几分似的，那个熟悉的身影却依然没有出现。他很是踌躇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穿过马路，向着在水一方走去。刚到门口，一个女孩正好迎面走出来，披着一头凌乱的黄发，裙子超短，嘴唇猩红，眼睛涂抹得像熊猫一样。
　　 “可儿！”李飒惊喜地喊。
　　 “你怎么又来了？”可儿皱着眉头，不耐烦地看着他。
　　 “这么晚了，你一个人不安全。看，你还喝了酒，万一出什么意外……”
　　 “哈！不安全？意外？这个世界对我来说，还有什么是不安全的意外？书呆子，管好你自己就行了，不要再来烦我！”可儿吼完，甩开李飒捉住她胳膊的手，回身就走。
　　 “可儿，都十二点了多了，你还要去哪儿？走，我送你回家，啊！”李飒急步追上去，依然宽和地笑着，温言哄劝。
　　 “不要你管，走开啦！”可儿用力推开李飒，正好看见一个头发像刺猬一样根根竖着，而且染成炫目的嫩黄色的男孩，骑着摩托车正要走，立刻大叫着跑过去：“飞哥，我跟你走哦！”李飒还没反应过来，那个飞哥已经载着可儿，一路呼啸着绝尘而去。摩托车的轰鸣声响彻寂夜，淹没了李飒那一声痛心的疾呼：“可儿！”
　　 李飒记忆中的薛可儿，是个善良可爱、漂亮乖巧的天使。
　　 李飒十岁那年，可儿只有六岁，她的妈妈徐姨带着她嫁给了巷子里丧妻的薛叔，从此成了李飒家的邻居。
　　 李飒和可儿都是苦命的孩子，李飒没有妈妈，可儿没有爸爸。李飒的继母暴躁乖扈，即便李飒再安顺听话，也常常会被她以种种鸡蛋里挑骨头的理由斥骂、责罚。有时打骂完了怒气未消，还会把他推出门外，不给饭吃。父亲懦弱，从不敢为儿子说半句公道话。可儿的继父薛叔虽然不见得疼爱她，却也从不为难她，再加上妈妈的疼爱呵护，生活还算幸福。李飒被关在门外哀哀哭泣的时候，可儿常常会跑来安慰他：“飒哥哥不要哭哦，可儿陪你玩。”可儿对着李飒卖力地唱歌、跳舞，还像个懂事的小大人一样，学着妈妈的腔调讲故事给他听，总之，就是想方设法地逗他开心。看着他终于破涕为笑了，可儿便会开心地拍着手喊：“飒哥哥笑了，飒哥哥笑了哦，是我让飒哥哥笑的呢！”很有成就感的样子。有时李飒身上会有被继母拧出的青肿的瘀伤，可儿总会急忙嘟起小嘴轻轻地吹着说：“飒哥哥，疼吗？可儿吹吹就不疼了。”黑漆漆的眸子里，却是泪光盈盈。
　　 “可儿，哥哥不疼。”李飒急忙安慰她，心里暖暖的。鼻子酸酸又想落泪，却不再是因为委屈和疼痛。
　　 “可儿，回来吃饭了！”徐姨唤可儿，那慈柔的声音常常让李飒想起自己病逝的妈妈。
　　 “飒哥哥，等着我哦！”可儿飞也似地去了。李飒的肚子咕咕叫着，身后的门却像继母冰冷阴狠的脸，依然关得严紧。李飒将脸埋在臂弯里，继续在不知何时才会结束的惩罚里捱熬。
　　 “飒哥哥，给！”可儿复又跑来，手里捧着的往往是热气腾腾的包子，或者甜香扑鼻的糕点。
　　 “可儿，你的爸爸妈妈……”李飒不接，担心可儿会被责怪，和他一样遭到惩罚。
　　 “妈妈知道哦，她让我拿！”可儿冰雪聪明，立刻读懂了李飒的担忧，急忙说。她带出来的常常是两份，自己也坐在李飒身边，陪着他一起吃。
　　 那些年，因为有了可儿，继母的惩罚虐待，也不再那么痛苦难捱。
　　 李飒内向文弱，在学校里，也常常是被那些坏孩子欺负的对象，欺软怕硬，是那些小霸王们天生的劣根性。可是为了可儿，李飒却着实英武了一回。
　　 可儿上学的时候，李飒已经上五年级了。学校离家不远，上学放学，可儿都是跟着李飒一路步行来回。李飒上初中后，虽然还在一个校园内，但放学时间不一致，初中会晚一些。可儿不肯一个人回家，每天都会坐在校园中央的圆形大花坛边，执意要等李飒一起走。那天李飒出来的时候，看见初中部的几个坏孩子正把可儿围在中间，不知要干什么。可儿东冲西撞努力想突围出来，却被他们一次次推搡了回去。小小的可儿哪见过这种阵仗，被吓得哇哇大哭，不停地喊着“飒哥哥、飒哥哥”，只等着她的飒哥哥救她出来。
　　 可儿嘶声的哭喊扯痛了李飒的心，他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想也没想就一阵急旋风似地冲进了包围圈，护住可儿后冲那帮坏孩子吼道：“你们干嘛欺负一个小孩子？”几个坏孩子被唬得一愣，一看是这个出了名的受气包，立刻都哄得一声笑了。为首的张厉轻蔑地说：“呵，熊包飒哦，今天怎么长本事啦？敢在小爷面前直起腰说硬话了。不会是皮又痒了是吧？我跟这个小丫头要点保护费，你想给她出还是咋的？”
　　 “没有，我没有钱。”李飒胆气稍减，声音低弱了些，但却依然把可儿紧紧地护在身边。
　　 “没钱还敢管闲事，看来是真的皮痒了。兄弟们，上，给我狠狠地打！”张厉恶狠狠地说。
　　 “可儿，快走！”李飒一边抡着书包疯狂地抽向一拥而上的几个坏孩子，一边大喊着。被吓坏的可儿却只是扯着他的衣襟哭着躲闪，并不肯走。眼看着那些纷乱的拳脚将要落到可儿身上，李飒只能把可儿护在怀里，自己挨着那一下一下重重的击打。就这样，可儿的身上也还是难免挨了几下。急了眼的李飒突然瞥见脚下有半块红砖，想也没想就抓了起来，照着一个冲过来的坏孩子狠狠砸了下去。血“哗”地淌了满脸，所有的人都吓傻了，毕竟还只是十二三岁的孩子，小打小闹还行，哪见过这种头破血流的惨烈场面？李飒虽然惊慌，却还一手握着那块砖头，一手紧紧拥住可儿，凛然站在夕阳里，如一个悲情的英雄。他担心他们反扑过来，变本加厉地报复。
　　 但是他们竟然没有。
　　 几个坏孩子在片刻的愣怔之后，不敢置信地瞥了李飒一眼，便急急忙忙扶着那个受伤的孩子，飞遁而去了。
　　 后来虽然受伤孩子的家长闹到学校，但学校在完全了解了事情的始末以后，鉴于孩子受伤不是很严重，而李飒平时表现得又特别安分，所以并没有给予李飒任何处分，只是调解着让家长赔偿了几百元的医药费、营养费、惊吓费而已。那时的几百元可不是个小数目，继母心疼得足足咒骂了三天三夜，还狠狠甩了李飒几个响亮的耳光。但这些和李飒因此闯出去的“力战群雄”的英名以及这英名带来的后续效果相比，就太不微不足道了。谁也没想到，这个平日里蔫了吧唧的李飒竟是深藏不露呢，从此再也没有人敢欺到他的头上来了，顺带着可儿也安全了许多。“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看来还真是这么个理呢。
　　 “飒哥哥，那天你好厉害，像个英雄！”可儿也满眼崇拜地说。
　　 李飒嘿嘿地笑着，实在是有些心虚，因为他至今也没想明白，那天那突然爆发的勇气，到底来自哪里？
　　 李飒考上H市的师范大学的时候，可儿刚刚升入初三。李飒的大学读得很苦。那个毫无热度的家，终于走出来便不愿再回，他也不愿再因伸手要钱去看继母的脸色，所以别的同学休闲娱乐的时间，他都用来勤工俭学，挣自己的生活费和每年的学费。千里之外的异乡，冰冷孤寞，唯有对可儿的思念是心中唯一的暖。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便坐在灯下给可儿写信，询问可儿的学习情况，也说说自己的经历和心情。初始的时候，可儿也常常会写信给他，读可儿的信是李飒最幸福的时刻。虽然只是清风淡月的问候，心却如浸在蜜浆中一般，痴醉甘甜。可是，他们你来我往的通信只持续了两年，以后李飒便再也收不到可儿哪怕是只言片语的回复了。
　　 “或许是高中课业太紧张，无暇他顾了吧？”李飒这样为可儿解释着，也安慰着自己的心，只盼着早点毕业，好回故乡去见可儿。他已经想好了，他毕业的时候，可儿正好上大学，无论可儿去哪里读书，他都会陪着她。等可儿大学毕业，或者回故乡G城，或者找个喜欢的城市定居下来，这一辈子，他是一定要和可儿在一起了。他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定型在头脑中的念头，却坚定不移，仿佛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他甚至从来都没有问过可儿的意思，便想当然地以为，可儿肯定也是这样想的，她不可能再有别的选择。
　　 可是大学毕业回到G城，见到的可儿却是这样一副颓堕的模样。从徐姨那里得知，高二的上半年，可儿就辍学了，她死活不肯再去学校，问她为什么，却又不说，而且还执意从家里搬了出去。后来不知道在社会上结交了些什么人，好端端一个女孩子，就混成了这副模样。工作走马灯似的换，天天晚上泡夜店，可着劲地作践自己。
　　 “孩子，阿姨是没办法了，才跟你说这些。阿姨没把你当外人，可儿一向和你要好，你帮帮阿姨，把她拉回来吧。她还不到二十岁，回头还来得及。”这个善良的女人也不过四十来岁，却已经有了刺目的白发，憔悴苍老，每一条皱纹里都注满悲愁凄苦。
　　 “阿姨，我会的，我绝不会放弃可儿！”李飒禁不住拥抱了徐姨，这也是曾在他生命的孤冷里植入过温暖的人，他一直满怀感恩。
　　 可是见面后，可儿拒李飒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却大大出乎李飒的意料。
　　 “可儿，为什么？为什么把自己弄成了这副鬼样子？”可儿脂粉浓重的脸像戴着厚厚的面具，李飒努力想看清面具后的真实。李飒知道，可儿一定是在用这脂粉的面具，掩盖自己的真实。他的可儿，绝不会真的就这样不堪到陌生。
　　 “我喜欢！”可儿大声说：“不要再叫我可儿，我现在叫朵儿。朵儿就要努力绽放，趁着韶华正茂，青春刚好。”
　　 “你这不是绽放，你这是凋零，凋零！”李飒痛心地喊。
　　 “凋零也好，绽放也罢，都是我喜欢的狂放激烈。你走吧，可儿早就死了，朵儿和你毫不相干。”可儿每次都会甩开李飒的手决然离去，就像今晚这样。
　　 “可儿！”李飒喃喃地低唤着，头颓然无力地垂下。他在午夜的街头漫漫地走着，影子忽长忽短，皆是一样的孤冷，脚步也是一样的沉重。
　　 摩托车驶过两个路口，可儿拍拍驾者高飞的背：“飞哥，放下我吧。”
　　 “不跟我走？”高飞轻佻地晱晱眼睛。
　　 可儿跳下车，摆摆手，穿过马路兀自走了。高飞注视着她细俏玲珑的背影渐渐走远，唇角牵着一丝意味不明的轻笑摇了摇头，驾车离去。
　　 可儿回到虽然阴暗逼仄，但却被她收拾得非常清爽整齐的出租屋，洗净铅华，镜子里照出的是一张清纯素净的面孔。可儿呆呆地看着，眼睛里那绵密的哀伤终于化成一串串亮晶晶的泪珠儿，不间断地滚落下来。
　　 “飒哥哥！可儿回不去了！”可儿随手抓起洗手台上的一瓶面霜狠狠砸向镜子，镜子出现了条条纵横的裂纹。破镜中可儿的脸扭曲成了诡异的形状，仿佛也随着那镜子支离破碎了。心，也一样。
　　 早晨，可儿起床去上班，依然化着浓妆，但比晚上稍淡了些。目前，她是一家美容院的前台。
　　 打开门，却见李飒坐在门口，头埋在臂弯里，依然睡着。
　　 “飒……”急忙将已冲至喉头的“哥哥”两字咽下，收回脸上昙花一现的惊痛，只用穿着白色高跟凉鞋、趾甲上涂着红红丹蔻的脚，踢了踢李飒布满灰尘的黑色皮鞋。
　　 “可儿，你在家？”被惊醒的李飒忙不迭地站起来，瞥一眼门里再无他人，睡意朦胧的脸上瞬间绽开了欣然的欢笑：“你竟是早回来了，我还以为……”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将后半截话咽了回去。
　　 “你好有精力哦，难道你不要上班？”可儿用涂着绿色眼影的眼睛嗔怒地瞪着李飒。
　　 “误不了，误不了。”李飒一边跟着可儿往外走一边小心地问：“一起去吃早餐？”
　　 “自己吃吧，恕不奉陪！”每一句话都冷得像冰疙瘩，毫不留情地向李飒心上砸。可儿走了几步却又回来，盯着李飒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警告：“拜托，以后不要再来烦我，OK？”说完，拧着小蛮腰，皮鞋清脆地敲击着地面，“嗒嗒嗒嗒”地响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碰了许多又冷又硬的大钉子，李飒却没有半分的恼怒。
　　 “原来可儿并没有和那个人走！”痴痴凝望着那窈窕的背影，李飒依然沉浸在这份突如其来的莫名欢喜里。
　　 G城很小，一个流言能在一天之内迅速传遍街头巷尾，许多面孔都似曾相识。薛可儿的轻浮狂浪之名，更是几乎家喻户晓，尽人皆知。即使有不知道的，稍一打听，也便了然。美艳如花，却是害人的罂粟，自命清白的人家，是断不会允许自家孩子沾染的。俗话说，一家有女百家求，可儿也老大不小了，但她家的门，却没有一个媒人肯光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