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年龄的增长，人在岁月当中就会逐渐忙碌起来，诸如娶妻生子，尊老爱幼，工作、学习、生活，一股脑地压在我们身上。有时候因为生活的曲折困顿，又不得不四处奔波，过着四海为家，漂泊不定的日子。无端的忙碌，会让人的记忆在风雨的侵蚀中渐渐模糊淡化，只有那些让人刻骨铭心的片段，扎根在人的心窝深处。偶尔不知是什么的触碰，哪怕这触碰是极其细微的，人思绪的火花也会从尘封的记忆里迸发出来。
　　 春天来了，这一个万物开始萌动的季节，处处滋生着生命的信息。油菜花的黄，麦苗的绿，杨柳的青以及各种野花野草织就了一个五颜六色的风景。我沿着村后一条曲折如人的历史一样的小河，沐浴着熙熙春风和温暖的阳光，去寻找着那些曾经的讯息。
　　 小河的模样已完全不是过去的那个样子，河道比那时候整齐宽阔，水面也比过去大了许多。只是河水没有过去那样清澈甘冽，让那些在土地里劳作的人直接饮用。河岸上遍布着各种肆意疯长的野草夹杂着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喧闹着一个多姿多彩的世界。河水在不经意间在这个地方镌刻出一方巨大的棋盘，河岸呈罗圈状的圆弧，村庄犹如这巨大的棋盘上点缀出来的棋子，岁月的沧桑伴随着小河时而湍急，时而舒缓的流水声，演绎出一幕幕说不尽的人间故事。村后的一个地方是一片坟茔，安息着一代又一代回归自然的老人。村庄与坟茔被一条弯曲的小路阻隔成阴阳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村子里日日飘起晨暮的炊烟，夹杂着人的欢快与狗吠鸡鸣的声音，坟茔里安静如寂，只有那随风摇曳的野花草永远不弃不离地安慰着地下的魂灵。
　　 站在隆起的河岸上，背对着汨汨不停的流水，一座座坟茔在脚下清晰可见，这里埋葬着我的父辈以及祖辈，还有更多我熟悉和不熟悉的人。我知道，这里也是我若干年或者是明天一定要来的地方，只是一时还分辨不出那个具体的位置。其实，世界真的很大，一个人为了征服这个世界，到处留下了串串足迹；世界真的很小，当尘埃落定，魂归故里，人的躯体落寞在野草遍布的一隅，定格在方寸之间。
　　 河道里一阵疾风走过，水中觅食的白鹭和野鸭被惊得“扑棱棱”飞起，它们的身影从我的眼前闪过，展翅在天空中，成为一道抹不去的风景。
　　 也许是眼前的一切激活了我的思绪，唤醒了我尘封许久的记忆。我仿佛看到那一个个鲜活的人物从坟茔里走出来，诉说着他们各自不同的故事。
　　 据老辈人说，我爷爷的爷爷曾经在黄河边的一个小村落里居住，经常受到黄水的侵袭，加上连年的战乱，那种“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的局面，闹得人心惶惶，民不聊生。爷爷的爷爷弟兄四个，饥荒年里的一个夜晚，油灯昏黄，身着布衣的庄稼汉子围坐在这里，他们个个手把着老旱烟袋，年长的老大对三个弟弟做出一个骨肉永远分离的决定。他说，这里的几亩薄地实在无法养活家中的人口，老四年幼，没经历过世道的风雨，就让他在这里守着祖坟，其余的都去外乡逃命去吧！自此，弟兄四人，三路并发，四散而去，那一刻我无法想象得出，那是一个怎样的骨肉分离，撕心裂肺的场面，可事实却是，他们这一走，既是生离，又是死别，直至终老，兄弟四人再没有聚首的机会。
　　 我们是沿着黄河，一路南行的一脉，离开黄河，却又在淮河岸边安身立命，如此看来，我们这一家都是命运里世世代代离不开河的人。爷爷的爷爷挑着担子，一路漂泊，饱受着异乡地主老财的万般欺凌，总是压抑着胸腔里的怒火，为的是苟延残喘的活下来。日本人侵华的年月里，爷爷的爷爷的诚实倔强的性格，让鬼子无法忍受，鬼子残忍的将他的双眼活生生地剜去，他在一个永远黑暗的世界里走完了血泪交杂的一生。爷爷的爷爷带着说不尽的屈辱和幽怨，走进这里寂寞的坟冢，却把国仇家恨留给他的后人。从这一点来说，从我的几位祖辈人身上往往还会看到爷爷的爷爷的影子，他，还活着，他的血还在如今的我的身上流淌着。
　　 二大娘是一个比我父亲小上几岁的人，二大娘对我说：“我是你二大爷的人，我就是再小，有你二大爷在那里比着，你爹喊我，你就得叫我二大娘！”
　　 二大娘四五岁就开始裹脚，全国解放了，二大娘从脚上解下那又臭又长的裹脚布丢进火堆里，她知道，自己的脚也被解放了。尽管如此，二大娘还是以一个裹脚女人的名义嫁给二大爷的。扭扭捏捏、一走三晃如风摆杨柳的姿势伴随着二大娘一辈子，同辈人喊她“小脚”，晚辈人喊她“小脚”婶或者“小脚”大娘。而我从小的时候就觉得这样喊难听，我一直喊她二大娘。为此，二大娘不知在人前事后夸了我多少次。
　　 在我的记忆里，二大娘是个讲面子，爱干净的女人，无论家里穷富，屋里屋外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有条不紊。特别是她与二大爷睡觉的床铺，这些年来总是整齐有致，一尘不染。床上的被子叠得方方正正，两个枕头东有一个，西头一个。
　　 少年的时候曾见过二大娘脸红生气的样子，我因父母亲外出有事被临时寄领在二大娘家里。村里的一位我喊憨叔的人来二大爷家里有事。憨叔进门就东一眼，西一眼的乱看。当看到二大娘床上整齐的枕头和被子的时候，就抿着嘴笑：“二嫂子，这是怎么啦，你看这枕头放得规规矩矩，一头一个，夜黑里人还像这枕头一样规矩吗？也是一头一个吗？”二大娘脸红了，“你这个憨子整日里就是没大没小的，自古都是老嫂比母，我可不想听你狗嘴里说的那些不正经的玩笑话！”
　　 二大娘与憨叔那些近乎激烈的对话，我多年之后才明白内中的含义。小的时候，一些顽皮的孩子毫无顾忌地捏着小鸡鸡尿尿，同时做出许都顽皮的动作，二大娘会呵斥这些孩子，嘴里还说这孩子没教养。听见有孩子嘴里骂人，说脏话，二大娘会对孩子们说，这是憨傻。现在回想起来，二大娘的一辈子都在为了人的清白、节操、名声去做事，就连她临死的时候，让儿女烧了一锅热水，把房门关得严严实实，一个人在屋里擦身。她自己穿上寿衣，让儿女给自己梳理好头发，然后才悄然离去。
　　 我能记事的时候还不知道“保守”这个词的真正含义，当然，现在已经理解了，那都是古代的《四书》《五经》《增广贤文》《弟子规》《女儿经》之类的古代典籍所渲染出来的孔孟之道，抑或是传统的封建思想对人的思想、行为有规有矩的约束的结果。犹如过去的女孩，从小就被大人们用白布裹住脚丫，限制脚的骨骼正常生长一样，为的就是让如花似玉的女人们足不出三门四户，一辈子永远闷在深闺当中，相夫教子，收拾家务，终老一生。
　　 二大娘是一个裹脚不彻底的人，她把裹脚布扔进火堆里，可她的心里的那种自幼形成的为人处世的思想，永远被积存在灵魂当中，至死也无法抹去。当然，二大娘的一些坚守和矜持，无疑是一种传统美德，就现在看来，并没有过时。二大娘是幸运的，因为她和她的脚解放了。
　　 坟墓里的四爷与四奶合葬在一起，坟头上长满了瑟瑟作响的枯草，那些新鲜的草芽已经发绿。四爷生长在一个战乱四起，匪盗猖獗的年代里，小时候的四爷无意去私塾读书，一心使枪弄棒，学得一身好武艺，为的是保家护院，让一家人免受匪盗之灾。大字不识几个的四爷偏偏娶上了一个识文解字的女人。四爷与四奶结婚的时候，有人这样说这一对新人是文武搭配，一桩绝妙姻缘。生活的轨迹并没有按照人预定的目标延伸下去，在儿子三岁的时候，四奶回了娘家。四奶回娘家本该是个很自然，极正常的事情，可是，四奶已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四爷一个人领着儿子在田地里摸打滚爬了一辈子，四奶则在娘家附近的一个集市上支起一个烧饼炉子，靠这个小营生赚钱糊口。四爷与四奶的婚姻因为什么导致的各奔东西，四爷与四奶都守口如瓶。有人曾看到四爷在地里当牛做马的劳作，在家里又当爹又当妈的养活孩子，不止一次问过四爷：“你与孩他娘是咋回事，咋能说分就分了呢？”四爷总是笑笑，一句话也不去解释。在村里人心中，四爷与四奶的分离成为一个难解的谜。有人猜测说是因为四爷四爷木讷、耿直、倔强、粗鲁的性格让识文断字的四奶无法忍受，才分开的；有人说是因为四奶整日里与别的男人说说笑笑，不守妇道，四爷嫌她水性杨花，时间长了做出伤风败俗的事情，所以趁早休了四奶。各种传闻在四爷的背后有声有色地演绎着，四爷就是听见了，也装作没听见一样。日子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四爷的头上布满了雪白的头发，腰身要佝偻起来了。人们看见四爷的人影，就感到奇怪，心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这些年，四爷未娶，四奶没嫁，谁也不清楚四爷与四奶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什么原因让他们有了如此绝情的隔阂。
　　 终于有一天，四奶病倒在那个自己在街市上租住的小屋里，房主恐怕四奶病死在自己的屋子里，就下了逐客令。四奶躺在病床上，有气无力地对娘家人说：“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活着是人家的人，死了也是人家的鬼，把我送回婆家去吧。”娘家人知道四奶是一个命苦的人，立即答应了四奶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的这个请求。
　　 四奶死了，从离开四爷的这几十年的光景里没看过四爷一眼，更没说过一句话。在她死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一直在猜想着四奶这些年里守活寡的真正原因。
　　 四奶死后的第二年的春上，四爷也病入膏肓，儿子在四爷弥留之际，问四爷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四爷断断续续地说：“我与你娘几十年都不和，人活着都不容易，我死了也不要跟她合葬一起。”
　　 四爷的话，更让人心里泛起了迷雾，谁也弄不清楚四爷的古怪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最终儿子还是没有按照四爷的临终说的话去做，还是将四爷与四奶合葬在一起。
　　 我在想，四爷和四奶活着的时候，两个人各自孤独了几十年，坚守了一生一世，他们死后埋在了一起，两个掘强的灵魂还会像活着的时候那样，老死不相往来吗？
　　 河水汨汨的流着，河道里不时传来水鸟清脆的叫声，我的思绪不断地在这片坟茔的上空萦绕穿行。一座座坟墓里埋葬的不仅仅是一个个远离尘世的灵魂，更有那一段段不为人知的故事。我伫立在这里，与他们对话，阴阳世界阻断了语言沟通的桥梁。而我是坟茔下这些人看着长大的，听过他们亲口讲过的故事，吃过他们亲手做的饭菜，甚至是喝过她们怀中的奶水。他们的从容和淡定早印在了我的心里，在我的身上或多或少的留有他们的影子或者印迹。
　　 夕阳西下，太阳的余辉化作了一抹红霞染满天际。
　　
　　 2015/5/9夜于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