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巢】我的那些亲兄弟(散文)
1964年的夏天,那叫个热啊。火辣辣的太阳灸烤着大地,大地一块一块地龟裂着;灸烤着草木,树叶低垂着,蒿草伏在地面上直不起腰;灸烤着辛苦备考的莘莘学子,我们每天心急如火大汗淋漓。
备考的最后一周是自由复习。同学们坐在校门前的水壕岸边的柳荫下,还有的同学干脆把脚泡在水壕里。有孜孜读书者,而大多数同学一想到还有十来天就要分别了,依依不舍的留恋,没有了太多的复习兴趣了。大家互相传着留言册,你写我写大家写,把美好希望和衷心祝愿写在留言册上,写在同学们的心里。
我选择了我最珍贵的日记本做为留言册。那是我被选为“优秀学生”时,学校奖励我的奖品,上面有袁华主任的亲笔题字和大红的学校公章。这本留言册我一直精心地保存至今。五十多年,半个世纪,我几经辗转,许多物什散落丢失,唯独这本初中毕业留言册保存完好。经年日久,留言册的纸张已经泛黄,但是,老师和同学们的留言依然字迹清晰, 带着激情岁月的光焰,温暖我心。
退休后,时间充裕了,常常翻开这本泛黄的留言册,无边往事涌入心底。
“我望你还要继续积极靠近组织——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争取早日加入到光荣的第二条生命。朋友,迎着春天的温暖,春天的花朵,春天的阳光,勇往直前。希你早日成为一名名副其实的红色的共产主义接班人。最后希望你经常给我通信,咱们携起手来,并着肩共同前进吧!——王承玉”。王承玉同学是我们班的老大哥。长我四岁。憨憨的,实实的。走起路来稳稳当当,说起话来瓮声瓮气,做事,总是不愠不火;处人,总是不远不近。可是对我这个班里的老疙瘩却是疼爱有加,常常把从家里带来的炒咸菜分给我吃。要毕业了,要分别了,他又特地约我长谈,谈进步,谈学习,最后,他第一个在我的留言册上写了上面的话。毕业后,他没能考上高中,回乡做了乡村教师,直到做了小学校长。他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家乡的教育事业了。我没有按照他的希望经常给他通信。直到他的女儿出嫁,我们才又痛痛快快地喝了一顿。还有,在我们的班主任沈老师从教30周年的聚会上,我们又见面了,唠了很多。后来我调来辽南,就再也没有联系了。去年,我回老家,打听他的消息,说他退休以后就从延寿搬走了。大哥,你在哪里?现在还好吗?
“分别之时已在眼前,在很短的时间内我们将走向不同的岗位上去了。希你在科学的道路上前进吧!最后祝你在学习中不要忘掉休息。——陈充”。陈充,我曾经的同桌。是班里有名的小精灵,小脑袋一转一个道儿,常常捉弄得同学们无可奈何。可是,他不把精明的脑袋用在学习上,结果,中考他名落孙山,我们大家都为他遗憾。回到家乡,他也做了一名乡村教师。他们的学校是全县勤俭办学的典型。校长魏普林是位精打细算的当家人。他们学校的学生是全免费上学的。有一次,我带队去他们学校参观学习,魏校长听说陈充是我的同学,在请我们吃饭的时候,特意叫来陈充作陪。饭桌上,魏校长夸奖陈充聪明,也指出了他工作“不大着调”的毛病。面对校长的夸奖和“批评”,陈充笑着也不搭话。饭后,陈充一直把我们送到公社六团。四里地的路程,我们说了很多很多……“送战友,踏征程,任重道远多艰辛,洒下一路驼铃声。山叠嶂,水纵横,顶风逆水雄心在,不负人民养育情。战友啊战友,亲爱的弟兄,待到春风传佳讯,我们再相逢,再相逢……”我们在歌声中分手,在泪水中告别。后来,陈充调入了我们的母校——六团中学,一直做到了教导主任。
“我们就要分别了,愿你在分别后,在不同的岗位上继续前进,继续努力,把自己的光和热撒遍祖国大地,为实现你宏伟的理想而努力。——阚治有”。阚治有是我们班的贵公子。他家境好,又是独苗。整天零嘴不断。他也常常把糖果、小食品、水果等分给我们这些穷学生吃,所以他在班里人缘挺好。他还是我们学校的乒乓王子,每次他站在学校简陋的乒乓球台前,都会招来一帮又一帮的“观众”,无论是学生还是老师,无论的男生还是女生,眼睛都随着来来往往的白色乒乓转来转去,场边不时地想响起一阵又一阵的掌声。当年,他没有考上高中,复读一年后,终于如愿以偿,他也就成了我们的学弟。我们都是在轰轰烈烈的“大革命”期间毕业,没有机会考大学了。他回到六团后,被公社广播站录用为线路工人。后来又调入县广播站做了线路工程师。还娶了我们学校的校花魏艳玲为妻。这小子命好,有不尽的艳福。我调入县一中工作时,正赶上他儿子读高中。他找到我,一句客气话也没有。“我儿子就是你儿子,整不好,我拿你是问。”好家伙,他儿子怎么成了我儿子了?出于同学的友情,出于教师的那份责任,我没有理由推脱,对他儿子当然是关爱有加。只是,我调入辽南之后就没有了他的消息。直到他们高中同班的同学来我这里做客,我才知道,他们是刚刚从阚治有那里过来。我们才有了“再续前缘”的机会。不久,我特地去了他所在的大连开发区,在他开的“药膳酒店”,我们举杯痛饮,絮絮叨叨。满桌佳肴,我未食甘味,眼睛却被他们两口子的话语一次又一次“扇”出了泪珠。我们都老了,阚治有没有了当年的潇洒,魏艳玲也没有了当年的妩媚。但是,我们童心未泯,谈起以往,我们津津乐道。直到现在,我们还常常通个电话,有时他们到我这来吃点海鲜,有时我去他们那里小酌几杯。同窗之谊,那才叫永远永远。
“在学校共三年多,我和你将要分别了!我愿你把自己的光辉贡献给祖国。我想你一定要在高中、大学等各岗位上放出你的无限力量,伟大的力量吧!——王守荣”。同学们管王守荣叫“兔子”,因为他跑得快,尤其擅长中长跑。每年的田径运动会的1500、3000、5000米跑的冠军都非他莫属。他还代表六团公社参加过全县的运动会取得过3000米冠军。毕业后,他选择了当兵。复员后,分配在阿城无线电一厂,做了多年的销售员工作。毕业以后,再也没有看见过他。有一回,我去阿城出差,好不容易拨通了无线电一厂的电话,他还出差了,终没能说上一句半句。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见上一面。
“留给即将分别的亲爱的小弟:庆峰,分别了!我们将按照祖国的意愿走向各个不同的新生活的道路。身体是做好一切事情的保证。我希望经常参加体育锻炼,不断增强自己的身体。只有这样,才能做好你所要做的事情。——哥哥:锦峰”。侯锦峰是班级里最了解我和我最亲近的哥哥。他聪明厚道,勤劳好学。是学校学生会的学习部长。老师喜欢他,学生敬重他。“六中二峰”是同学们对我们哥俩的并称。我是年级的“状元”,他是“探花”(“榜眼”是四班的张维民),他是哥,我是弟。“二峰”就在六团中学人人皆知。我们俩又都是出身不好,他们家是由鞍山市下放到延寿农村的,我们家是从哈尔滨下放老家延寿农村的。真可谓“人以群分”。毕业后,我们都考入了县高中,他分在13班,我分在14班。他年长我两岁,比我懂事懂生活,懂得体谅家长的苦衷。高中开学一个多月,他苦于家庭困难,不愿意再增加父母的负担,也苦于出身不好,前景黯淡,决然放弃学业,回乡务农。临走时,我和周文选劝了他很长时间,怎么也劝不回他。回乡后,他做了民办教师,后来做到了小学校长。可是,生活一直很困难。多少年以后,沈魁文老师带着我和周文选等去他所在的双安村去看他,正赶上他打橡子摔坏了腿,真是“寒霜专打蔫蔫草”!有一回,我回老家,听说锦峰大哥退休了,就住在县城的郊外。我让周文选找到他。找到他时,天已经黑了。他披星戴月赶来时,我一下子怔住了,这是当年的大哥吗?稀疏的头发全白了,布满沧桑的脸上堆着层层褶皱,手犹如闰土般的“松树皮”。我拥着大哥,潸然泪下!老天不平!命运不公!“这咋说的啊,好不容易见一次,该高兴啊。”文选劝着我们,自己却也揉着眼睛。那一夜,我们四人在煤建附近的一家小店,边喝边聊,一直到下玄月升起才依依不舍地走出那个小酒肆。去年八月,我回老家参加高中同学会。一次,我请文选等几个哥们喝酒,找来了锦峰大哥。席间,我无意说想吃家乡正宗的粘苞米。第二天一大早,锦峰大哥就开着他的电动车,把烀好的粘苞米送到我住的宾馆。我吃进肚里的是粘粘的家乡米,甜甜的兄弟情。别时心怀憧憬,再见满头苍苍,岁月催人老,年轮铸真情!
“亲密的朋友,我愿你能够考入高中,再上大学,当一名伟大的科学家,为我们伟大的科学事业施展你的天才和智慧。但愿这是你的前程。——濮延斌”。濮延斌称我为“亲密的朋友”,是因为我们俩都学习好,都因为家庭的历史问题而长期接受团组织的“考验”。同病相怜,于是我们有许多共同感受共同语言。初三复习备考阶段,我们几乎形影不离。白天,一起苦读;夜晚,同寝一被。他是班级的语文科代表,我是班级的体育委员;我的语文课成绩不错,他体育课成绩一般。我们互相取长补短,一起共同进步。所以“亲密无间”。我考上了高中,但是赶上了“大革命”,没能如愿考上大学(直至文化大革命结束,恢复高考,我才圆了大学梦)。但是,终没有成为“伟大的科学家”,而成了一辈子的教育“家”。“亲密的朋友,我愿你如果考不上高中,也不必灰心丧气。应该知道什么地方不同样是为了建设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呢,不都是为人民服务嘛。”我倒是考上了高中,可是,他却因为海外关系不清(他有一个姑姑在香港开小店)而被关在高中门外。我们都为惋惜和不平。他却接受了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回乡当了农民。他毕竟是个有文化的农民,后来还当上了生产队会计,再后来又当上了生产队长。1975年,他家搬到了我们公社的中兴大队。我知道后,特地去中兴大队看他,小日子过得还有滋有味的。当时,我在公社的教改站负责全公社的教学教研教改工作。我和教改站站长王振龙一同到中兴大队说服大队领导启用濮延斌当民办老师。可是,大队朴支书却以他是外来户不同意启用。在饭桌上,我将了朴支书一军:“支书,您如果不愿意用他,那您就把他放给我们,正好有好几个大队都缺这样的好老师。”见我们要带人走,朴支书才决定启用濮延斌当民办老师。这样,濮延斌就开始了他的教育生涯。他工作踏实肯干,教学成绩突出,后来他做了中兴小学的校长。99年又调到乡中心校做了中心校校长,负责全乡的教育教学工作,直至退休。退休后,因为老伴病逝,他把家搬到了哈尔滨,给儿子看孩子。前年,我回老家路过哈尔滨,特地去看看他。他又办了个老伴,老两口都信基督,也算是“志同道合”。
“我们在一起的学习生活在初中时期没有了,迎接我们的是新的生活,不同的岗位。朋友,不要难过,在一起过着学习生活是幸福的,不过,终有一天要分别。请你把暂时难过化为力量,为我们共同的理想努力吧!——张才”。张才是我们班同学公认的美男子。高高的个头,壮壮的身板,白白兮兮的脸膛透着青春气息。有人说,他戴上美髯就是关公,穿上战袍就是卢俊义。说起话来慢声慢语,还常常夹杂着戏谑的幽默。他没有考上高中,回乡当了农民,又三番五次地做过好几次民办教师。他的第一个老婆病病殃殃。丧偶后,他又相继续娶了好几个老婆。他是我们班娶老婆最多的。但是哪一个也没过长,基本都是让他打跑的。不幸的家庭生活使他染上了赌博的恶习,家境也就一直不好。但是他一直很乐观。每次我们同学聚会,他都说笑不停。他说:“生活惩罚了我,我不能再惩罚自己。”晚年,他患上了严重的脑血栓,生活不能自理,儿女也不大关心。我没有见过他病卧床榻的凄凉,但我能想象出他的无助无奈。去年我回老家,听说他走了,几丝悲凉之后,也想到:他不再遭罪了,这也是一种解脱吧。
“三年的学习生活过去了,如今即将分别了。没有什么礼物赠送于你,只能用笔迹表心‘激’。让你的青春大放光芒。再见!祝你深造。——周文选”。周文选是我们班的“高官”,退休时,官至正处。他本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家子弟,初中毕业,我们一同考入了县高中。但是读不到俩月,就休学回家了。第二年他又回到高中,插入我们的下一届继续学业,他也就自然地成了我们的学弟。文化大革命期间。延寿中学分成了“前锋”和“红色造反团”两大对立派。周文选和他的同班同学潘守阳则组织了一个中立的红卫兵组织——“造反有理战斗团”。“夺权”斗争中,“前锋”和“红色造反团”两败俱伤,中立的“造反有理战斗团”的影响就越来越大。后来他和潘守阳先后被结合进县革委的领导班子。他们的忠诚憨厚勤勉朴实,赢得了上上下下的赞许。直到后来的清理“三种人”时,大家也都确认他们没有“罪恶”。后来,他先后做过延寿镇党委书记,水利局长。退休前是延寿县政协副主席。退休后,他又做了延中公路(延寿到中和)建设总指挥,建成了延寿境内最长的水泥公路。这对延寿人说,是一件功在千秋的大事。他虽是身踞高位,却从来没有忘记自己是普通兄弟。他每年都组织我们去看望困难的老师和同学。他不但出车,而且出钱出物也是我们同学中最多的。这些年,凡是外地回去的同学(包括兄弟班级的同学),他都是热情招待。我读书的成绩比他好,但我的“青春”是黯淡无光的,而他不但青春大放了光芒,一直到退休后还光芒四射。
还记得,当年遭遇文革,初中还没毕业就被动员上山下乡或当兵服役,我是后者。同学们含着热泪,相互在留言册上题写赠言(可惜我没有留下来)。
记忆最深的是,有一位女同学(忽然想到,给邵魁先生留言的都是男同学。为啥没有女同学呢?也是因为那时“男女授受不亲”吗?)给我的留言,引用了李白的著名诗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而我回给她的赠言也很牛掰,同样是李白的诗句:“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当我们各自走上社会后,我果然“长风破浪”当上了女检察官;而她,则是女律师,也挣得盆满钵满。呵呵,青春岁月啊,一去不复返。
不过,有邵魁先生这样精彩且经典的作品在,青春,随时可以归来!
再为邵魁先生点赞无数!
总有几颗泪,其中的每一次抽泣,你都愿意拿满手的承诺去代替。
总有几段场景,其中的每幅画面,你都愿意拿全部的力量去铭记。
总有几句话,其中的每个字,你都愿意拿所有的夜晚去复习。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依旧愿意和你们在一起。这是我的心也许和邵老师的心相同。
禁不住也回想起自己的毕业留言,幼稚中的真挚历历在目。